一本嶄新的《全唐詩》被放在小小的膝頭上,主人那只雖然小巧稚嫩,但卻修長白皙的手,悄悄撫過面前紙上那一頁的幾行文字。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喜歡這兩句詩,就像喜歡家中昨天剛剛產子的母貓一樣,是鉆入心底,不得不疼惜的那種喜歡。
此時這本書的小主人靜靜地坐在小竹凳上,一手托著腮,瞇著那雙月牙般漂亮的黑眸,嘴角還掛著與世無爭的笑意。
啦一聲,突然間,一顆小石子打在書上,然后是個清脆洪亮的大嗓門穿透過來——
“齊浩然!你答應過今天要陪我去池塘邊的!還在那里發什么呆?”
小男孩緩緩抬起頭,有點無奈,又有點討好似的,依舊在臉上掛著那種寧靜的笑容,“不去好不好?我找到一本好書,我們一起讀書吧!
“誰要讀書,我才不要!你要讀成秀才嗎?”
迎面“飛”過來的那個人劈手將他膝頭上的書搶過去,一手氣勢洶洶地插在小腰上,另一只手伸出食指點著他的鼻子!澳凶訚h大丈夫,不能說話不算話!說好了今天要和張家豆腐坊的那個小胖子在池塘邊一決高下,你是不是不敢去了?”
“小姐,夫人昨天說要您不要再打架了,說您應該有個女孩子的樣子!彼嗫谄判牡貏駥,希望她能改邪歸正,棄惡從善。
沒想到這番好心惹得來人更加柳眉倒豎,銀牙一咬,腳尖一跺!昂,那我自己去!他們要是把我打死了,你也不要給我收尸!”
“小姐,等一下!”小男孩慌忙將書丟在凳子上,跳了起來,追在她的后面。
每次只要她一瞪眼,或是一頓足,他就無計可施了。
她的衣裙是桃紅色的,在風中一搖一擺煞是好看,就像她的臉色一樣,永遠如桃花般艷麗,帶著些與生俱來的刁蠻和驕橫。而他,常穿月白色或淡藍色的長衫,雖然還年幼,但是外人常說他看上去閑雅恬靜,比她更像個女孩子。
小女孩走出幾步,又突然煞住腳步,回頭大聲對他說:“不是不要你叫我小姐,怎么又叫了?”
“我爹說,小姐就是小姐,尊卑有別……”
話剛說一半,就被她一揮手打散了后面的句子,“好煩好煩!你那么乖,就聽你爹的,可是你爹再兇,也要聽我爹娘的。我爹娘都說了,要我們不要拘泥什么主仆之名,所以你也要聽我爹娘的話,以后只許叫我的名字,不許叫我小姐!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彼[著彎彎的笑眼,順從地應著。其實他也喜歡叫她的名字,總覺得那樣彼此稱呼姓名的話,聽起來他們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現在其實他們也是一家人,只不過在外人眼里,她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而他只是一個隨身伴讀,他家世代為她家做事,他的父親如今是她家的管家。
說起小姐的家世,那真的是很顯赫了,全東岳誰會不知道“慶毓坊”的大名呢?
慶毓坊是皇家多年的絲綢織造,負責采辦織造宮里所需絲綢。她母親是當今慶毓坊的當家,父親則是江湖上一位成名多年的劍客。
白家的規矩,向來是只許女性接掌當家的位子,家中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必須遵從母姓,但是到了這一代,因為她父親堅持要有一個孩子從自己的姓氏,而小姐生下來之前,上面也已經有了一個姊姊,所以白家當家就依從了丈夫,讓小女兒隨了夫姓,姓于,取名佳立。
或許因為好好的一個女孩兒叫了個不男不女的名字,也或許是她父親來自江湖,抑或許是白家女孩兒的血脈里天生就有些強悍不安分,所以于佳立雖然身為女兒身,卻像個男孩子一樣活潑好動,一天到晚總是把打打殺殺放在嘴邊,氣魄之大,比她那位在江湖上名聲赫赫的老爹甚至還要張狂一些。
瞧,這不是昨天在書院里和張家豆腐坊少東家的吵了架,今天就非要和人家去決斗了嗎?
可齊浩然就不一樣了,他不會打架,他這個伴讀比大小姐還像樣。跟著她進了學堂不到一年,就已經把三字經、百家姓、千家文、弟子規背得滾瓜爛熟,每當先生考學問時,他都是第一個張口,朗朗回答,讓先生樂得頻頻點頭。
學多了文章,讓他本來就很沉靜的性子也變得越來越有書卷氣,他時常勸誡于佳立,“君子動口不動手,安身立命在文章!
每到這個時候,于佳立就會狠狠地翻一記白眼給他!吧俸臀艺f這種無聊的大道理,我聽老夫子說得天天都在頭疼!我又不是君子,又不靠文章安身立命,我娘說了,我長大后就是幫姊姊算算帳,將來找個好婆家趕快嫁人就行了,她不指望我能光宗耀祖!
每次她用這種話來堵他的嘴,他也只能嘆氣,憋住后面要說的話。
快要走到池塘附近的時候,齊浩然忍不住拉了拉于佳立的衣袖,就見她不耐煩地問:“又怎么了?如果是要和我講道理,你就先回家去!
“不是,我是想提醒你,池塘那邊可能有埋伏!
“有埋伏?”她一下子警惕起來,瞇著眼往池塘那邊看去,沒有看到一個人影!澳悴皇枪室鈬樜野桑俊彼傻貑。
他拉著她躲到旁邊幾棵大樹的后面,指給她看,“你瞧,池塘里有好幾片荷葉對不對?”
“對啊,那又怎樣?這本來就是荷花池!
“但是昨天上學時我們路過這里,我記得荷花塘里一片荷葉都沒有。”
“沒有?”她想不起來了,雖然天天從這里走,但她向來粗枝大葉,不記得周圍到底有什么景致,如果不是約了小胖子在這里決斗,她甚至不會多看荷花池一眼。
齊浩然很認真地點頭,“對啊,因為夫子昨天教我們背李義山的詩,你記得吧?”
“不記得。我最討厭李義山的詩,唧唧歪歪不知道說些什么!”她蹙起漂亮的眉毛,不滿意他的故弄玄虛。
“那首詩叫‘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兗’,其中有一句是‘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所以昨天下學時我特地想來看看這里的荷花,可惜時令不到,連枯葉都沒有了!
于佳立聽他啰啰唆唆地說了一大堆,終于說到重點,巴掌大的小臉上,那雙格外清亮的眼睛里一下子迸射出燦爛的光芒,“哈,我知道了!這幾片荷葉一定是他們從什么地方找來的,然后他們就藏在水里!”
齊浩然點點頭,“我記得豆腐坊有時候還會代賣一些豆腐做的菜肴,其中有一道叫‘荷葉豆腐香’,所以他們家一定會儲存很多荷葉在家中。你看那幾片荷葉的中間不是有幾根竹管嗎?那應該是幫著他們喘氣的!
于佳立冷笑一聲!八麄冞真會想,這么冷的天氣,不怕凍病了?看來如果本姑娘不好好收拾收拾他們,他們不會知道我的厲害!”
“小姐,手下留情,夫人上次說了,如果小姐再惹事,就要把小姐關起來!
于佳立眼珠子一轉,“那我也不能便宜了他們,你站遠點,看我做就行了!
齊浩然見她露出壞笑,就知道她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只能提心吊膽地看著她從地上撿起幾枚小石子,躡手躡腳地輕輕靠近池塘邊,接著曲指一彈,咚咚幾聲,那幾枚小石子便落在幾根竹管上,將竹管的出氣口封了個嚴嚴實實。
竹管荷葉下果然躲藏著豆腐坊少東家和他的幾個死黨心腹,乍然被人從外面封住了呼吸入口,他們再也憋不下去,一下子躍出水面,又是咳嗽,又是大罵。
可于佳立根本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立即竄過去,拎住為首的豆腐坊少東家衣領,朝著他的肚子就是一拳。
“本姑娘這一拳叫‘降龍伏虎’,用在你身上真是浪費!”打完這一拳之后她還感嘆,而那個小胖子擋不住她的拳勢,一下子跌向后面,又跌回池塘去了。
她樂得拍手直叫好,用手一掃,“你們誰要幫他報仇的,就真刀真槍地和本姑娘打一場,別當縮頭烏龜!”
那幾個男孩子本來就怕她,這回是被小胖子以每人三個銅板誘惑來的,但乍見于佳立這樣神勇,誰還敢要那三個銅板?都從水里哆哆嗦嗦地跑了出來,就這么跑回了家。
見已大獲全勝,她才神氣地對遠遠站在樹后面的齊浩然一擺手!氨編洿髣!班師回朝了!”
望著她神采飛揚的臉,齊浩然抿著嘴笑了。
第二天上學時,于佳立和齊浩然一前一后地走進學堂,一眼就看到小胖子和幾個心腹躲在角落嘰嘰咕咕的,她揚著下巴問:“怎么樣,不服是不是?”
“服了服了!”那幾人連聲說。小胖子居然沒有半點怨怒,還滿臉欽佩地點頭哈腰,“我們說要拜你為老大,從此以后就跟著白二小姐混了!
“什么白二小姐,我是于大小姐!”她也沒想到自己幾下拳頭居然拉來了一群部下,她還在思忖著從此以后要創建一個什么樣的門派名號才會比較響亮,齊浩然卻在她身后小聲低語。
“這樣不好吧,被夫人知道了——”
“你又啰唆!”她皺眉瞥他一眼。每回她正在興頭上的時候,他就過來搗亂!“一會兒啰唆給夫子聽吧!夫子要是找我麻煩,你可以替我頂!
“嗯!彼缓檬栈匾f的話。其實他也知道,這位于大小姐是很少聽他話的,但是為了她好,他還是忍不住要一再地勸誡。
夫子昨天留的作業是熟讀幾首和春日有關的詩詞,還要能講解出來。這些他并不發愁,因為年初時他就已經背完了唐詩三百首,所有注釋都能講得清清楚楚,他愁的是于佳立這里,不知道夫子又要出什么難題來刁難她。
果然,剛剛進入學堂,夫子就一拍桌子喊道:“于佳立,昨天要你背的詩都背了嗎?”
“背了。”她回答得很響亮。她的腦子向來聰明,背誦東西一點也不比齊浩然慢,只不過懶得用心,所以也只是死記硬背,不求甚解罷了。
聽到夫子叫她的名字,她霍然起身,有點得意地問:“夫子要我背哪一首?”
夫子存心為難她,便說:“會背詩不需要如此驕傲。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那是說給笨人聽的。你如此聰穎,背了這么多首詩,今天就當堂作一首來聽聽吧!
聞言,她不禁暗暗叫苦。讓她背詩容易,讓她作詩可真是強人所難了,她渾身上下,從里到外,哪兒有半點詩人的氣質?
見她抓耳撓腮,夫子心中高興終于可以挫一挫這位大小姐的銳氣,又說:“題目不難,既然昨天你們背的都是和春日有關的,今天也就作一首以春日為題目的詩好了,限七言絕句,韻就不限了!
見她翻著白眼苦站在那里,齊浩然心頭一動,悄悄對身后的幾個同學做了個手勢。這學堂內有不少學生早已被于佳立“收服”,甘做她的手下,見到他的手勢便心領神會,其中一人立即捂著肚子大叫起來!鞍,哎喲,我肚子好疼!好疼!”
不明就里的夫子嚇了一跳,忙走過來問:“怎么回事?是不是早上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
“不知道啊,就是肚子好疼、好疼!”
夫子見狀,趕緊對其他同學吩咐,“你們扶他到我后堂去躺一下!
幾個同學裝作熱心地擁上來,七手八腳地將那名同學抬進后堂。
趁夫子沒留意,全屋亂作一團時,齊浩然急忙跳到于佳立身側,貼著她的耳畔悄聲說了幾句,她立刻展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