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觀像被夏日猛雷轟到似的,兩顆眼珠子瞪得老大,后面那幾句她沒聽進去,她所有注意全定在“姓姜名柏謹”上頭。
姜柏謹、大姜?她眼睛睜得比牛眼大,一瞬不瞬地注視他。
是巧合?是老天另一場安排?她有些頭昏,仿佛滿天飛霧朝她蓋下。
姜柏謹暗暗得意,當他穿越過來,發現自己是個小乞兒時,他便用了自己的真名,聽見久違的名字,她肯定是要觸電發呆的。
假裝沒發現她的吃驚,姜柏謹抓起她的手,將手指搭在她的脈搏上,感受她飛快跳躍的脈動,這丫頭,嚇壞了吧。
須臾,他拍拍她的手背說道:“孫媳婦,你的身子恢復得很好,身上沒有殘留余毒,別擔心!
阿觀根本沒聽進去他在說什么,只是直盯著他猛瞧,心底一遍兩遍琢磨著。會嗎?
他是大姜,還是大姜的前生,又或者只是恰巧的同名同姓?
“老先生……”
她遲疑著,要不要問他名字為什么叫做姜柏謹?可這問題很拙,人家老爸老媽取的,關他屁事。
姜柏謹無視她的猶豫,拿起桌上的茶壺,細細品監,刻意說道:“我聽穆笙說你會制壺,這是你做的嗎?我認識一位朋友,也是個丫頭,年紀比你略大一些,二十一歲了,可她做的壺比你做的強得多。
“我還記得她做過一把蓮荷呈祥,那簡直是大師級的作品,除了印章糟了一點之外,連名家也挑不出半點瑕疵。不過別擔心,你還小,慢慢練習,到二十一歲時,就有我那朋友的本事了。”
阿觀屏住呼吸,心跳從一百狂跳到一百八,眼睛越張越大,仿佛下一刻眼珠子就要掉下來似的,她的嘴唇發抖,指著他,艱難出口:“你、是、大姜……”
啪!姜柏謹順理成章演出觸電相,不過他演得太超過,椅子用力往后一挪,整個人瞬地往后仰,若不是阿觀及時將他抓回來,他肯定會摔個人仰馬翻。
“你、你……”他比出歌仔戲的夸張蓮花指,抖得很舞臺,嘴角抽搐比較困難,他已經盡力,可惜沒演出驚嚇狀,只看得出喜感。
“你是……”
幸好阿觀太震驚,腦子不好使,注意不到這等小細節,她只急著用食指不斷往自己胸口戳啊戳,又叫又跳,“是我,阿觀、凌敘觀啊,我們那把可以賣很貴的蓮荷呈祥被地震壓碎了。”
“阿觀?你是阿觀?”
他很“激動”地一把將她從椅子上拽起來,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再把她翻轉一圈,完完整整看過一遍。
其實這件事,他老早做過,再做一遍是為了增加可信度,孫子好不容易才將她拿下,可千萬別因為這種無關緊要的小情節,兩人鬧翻。
“對啦,就是我啦。晉獻公之喪,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且日:“寡人聞之,亡國恒于斯……””
她隨口背一段〈公子重耳對秦客〉,抑揚頓挫的語調,刻意的夸張調侃,那正是她每次在大姜面前侮辱古文的口氣。
“阿觀,太好了,是你!”大姜猛然將她抱進懷里。
阿觀雙臂緊緊圈住大姜的頸項,一時間,她悲從中來,好幾個月了,積在肚子里的恐懼、慌亂、焦郁……一口氣爆發出。
有些任性地,她捶他的胸、踢他的小腿,想發泄什么似的,眼淚一串溜過一串,她放聲大哭。
“你怎么不早一點找到我,你死到哪里去啊,你怎么不要死在我身邊,你不知道我有多衰、多倒霉、多可憐……你通通不知道……”
他沒想到阿觀反應會這么激烈,連忙輕拍她的背,軟聲哄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
她耍無賴,耍得理直氣壯。
“當然是你的錯,你不知道我多害怕,不知道我快嚇死了,不知道我根本應付不來這里的人事物,不知道我膽子破掉……”
她哭得語無倫次,大姜見了,也忍不住眼眶泛紅,原來她這么害怕啊,他還以為她混得風生水起、一路順當。
對啊,他怎會忘記,她是個再敏感不過的女生,雖然表現得大刺刺,卻總是為了別人的眼光在勉強自己。不然怎會痛恨古文,卻偏偏填中文系,又怎會明明熱愛自由,卻乖乖地遵守九點半的門禁。
她是習慣把委屈壓在心底,卻老告訴別人,“我沒關系”的女生啊。
“對不起。”他又說一回。
“你為什么不找我,找一次兩次都好啊,你要試著找找看啊!”
“對不起!彼湃嗡谧约盒乜诳奁湃嗡趹牙镂,也放任她釋放恐懼,他讓她哭夠了,才伸袖子抹掉她滿臉眼淚鼻涕。
她終于停下淚水,退開一步,說:“大姜,我好想你!比缓笥謸渖锨埃o抱住他。
“我也想你!彼雌鹚哪,細細再看一遍。
“你一點都不像你,就算面對面,我也認不出來。”
她嘟起嘴,說道:“那你又像了?那個三十歲、眼睛一勾,就有一群女人拜倒在石榴褲下的大姜,怎么會變成又老又皺又丑又臟的死老頭!惫值氖撬耐鈱O們反而繼承了他“前世”的長相,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害她差點搞錯,這老天爺到底在玩什么游戲?
“講話客氣一點,好歹我是你外公。”
大姜一把掐住她嫩嫩的臉頰,往外拉,好不容易,拉出她一張笑臉,看見她笑,他心底松口氣。
她吸吸鼻子,把整壺茶全給喝掉,才平復下滿心的波濤洶涌。
大姜看著她,輕輕撫過她的黑發,低聲又道:“對不起!
阿觀搖頭,她知道不是他的錯,她只想耍任性,像過去那樣,有人疼、有人寵、有人愿意包容。
“還生氣嗎?想不想罵兩句臟話!
他真懷念她的臟話,一句一句罵得斯文端莊、字正腔圓,像是國文老師在授課,教導臟話的正確發音法。
“想啊。”
“罵兩句來聽聽。”
她張開口,中文的、英文的,各式臟話在腦子里面溜過一圈,卻發現,居然沒有出口的欲望。
嘆氣,她歪歪頭,說:“我從良了,沒辦法,這個時代讓我變得溫良恭儉,賢德淑慧!
聞言,姜柏謹笑得東倒西歪,說:“什么從良?這話別四處胡說,這里的人可禁不起這等玩笑!
是啊,這不就是最讓人痛苦的地方?
想說的話不能隨意說,聽到的話不能就字面上做解釋,簡單的溝通性語言在這里成了耍心計的必備武器。
穿越啊,哪有書上寫的那么容易,每個人穿過去,立刻變成古代人,言談舉止、行為思想,被同化得徹底而精準,要知道,人的第一性格形成期是三到五歲,也就是所謂的三歲定一生。
“大姜,你怎么這么倒霉,穿越過來就老了幾十歲,不像我,穿過來還賺上五、六歲!
至少她心生不平的時候,走到鏡子前面照照臉,看到比過去美上好幾百分的精致五官,還可以自我安慰,穿越不完全是壞事。
“誰說的,我賺的比你還多,我穿越過來的時候才十歲,是個躺在路邊的小乞丐。”
“天啊,你比我早四十幾年穿越?”
“對啊!
“怎么會這樣,我們分明是死于同一個地震?!”
“我也找不到合理解釋,也許我比你早死四分鐘,過去一分鐘現在十年功吧!彼柤。
阿觀苦笑,也對啦,有什么好追究的,穿越本身都不能提出合理的科學證明了,何況是時間差異。
“快告訴我,你穿越過來后,碰到什么?”
望著她滿臉的好奇,他慢慢把自己的經歷對她細細說明。
從穿越時的無措恐懼,到被師父收養,學得一身好醫術,認識一個好女人,結為連理……大姜笑問:“你記不記得,前輩子我同時期結交的女朋友可以組成一支啦啦隊?”
“對啊,用淫蟲來形容你,是最恰當不過的!卑⒂^贊聲。
“可是我在這里認識一個女人,只消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我這輩子想追尋的那個女人!
“她很美、很肉感、很性欲?還是多金、聰明、能在床上征服你?”
“都不是,她不美麗、上圍也不夠豐滿,但性格溫順,她的眼睛總是能讓我感到心平,她必須依附我才能生存下去,但我卻在她身上得到生存的力量,知道嗎,那段日子里我經常告訴自己,也許穿越這一遭,是上蒼為了圓滿我尋尋覓覓卻始終不得的愛情,所以穿越是獎勵不是懲罰!
阿觀眼底透出笑意,說道:“你確定?前輩子栽在你手上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她們見到你,就會忍不住在你面前躺平,可老天把你送到這里,一個可以名正言順三妻四妾的時代,你卻偏偏只對一個女人傾心,這不是懲罰是什么?”
“這樣說也通,我的妻子很早就過世,留下女兒和我相依為命,那些年有許多媒婆上門想幫我續弦,但我發覺再沒有女人可以讓我動心……你說得對,是懲罰,罰我過去對愛情漫不經心!
“大姜,最近我益發相信一句話。”
“什么話?”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怎會突然相信冠冕堂皇的成語?”過去,她是背一句罵一句的,她和全中國文化結下深仇大恨。
“既然有穿越這回事,那就一定有前世今生,既然有前世今生,或許你和那位“正確小姐”,會在下一輩子或另一個時空里,再續前緣。
“我總認為緣分這種東西,像絲瓜藤,會越攀越緊密,而愛情是苗株,用心灌溉便會郁郁菁菁,你并沒因為失去她,便停止灌溉你的愛情,所以我深信,下一輪,你們的愛情會走得更幸福、更順利!
大姜攬上阿觀的肩膀,深吸氣。
“你這番推論,讓人感覺死亡并不可怕,反而令人期待起下一世的可能!
“我們不都是死過一次的人,再死個第二次、第二次,何足畏懼?”
他嘲笑她。
“話說得這么大聲,剛剛是誰對著我拳打腳踢,哭得滿臉鼻涕?”
“一時情緒失控嘛。”她自嘲。貪圖一時發泄,可發泄過后呢?她依然在這里當她的王妃,依然和許多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
“總有你的道理!
“別的不行,耍嘴皮子講講道理我還成的,別忘記,我腦子里裝了不少圣賢言論。”她敲敲自己的頭。
“所以嘍,如今方知父母恩,感激你爹娘吧!
“可不就是這樣嗎?”過去那一點小拘束算什么,現在的生活才叫做綁手綁腳。她抬頭,兩手圈住嘴巴,對上面喊:“阿爸、阿娘,我錯了!”
“怎么,不想你哥哥弟弟?”他揚眉問。
“算了,知道是你、又知道你是他們外公,我還能不知道齊古、齊文、齊止是你瞎湊來的,他們跟我沒有半點關系!
虧她還拼命在他們身上尋找相似處,強行穿鑿附會,非要他們認自己當兄弟,但努力這么久,她依然是他們眼底的王妃,主仆那條線如何都越不過去。
“沒錯,是我硬湊的,因為我想找一個阿觀,但找了許多年,找得都心灰意冷了,沒想到……”他笑眼瞇瞇地看向她,阿觀凝眸回望。
“對不起,我冤了你!闭l會知道他們的穿越會前后差上幾十年,換成她,她也會灰心。
“不是你的錯。”
“大姜,為什么想當大夫,不做雕塑?”阿觀問。
“也許是因為知道回不去了,想和過去切割,展開新的一段生命旅程吧!
所以她制壺、畫畫、做果雕,強留著與過去相似的生活方式,是因為她還在幻想著回去?她沉默不語,只是嘴角銜起幾分苦澀。
大姜搭住她的雙肩,認真說道:“阿觀,我已經在這里待過一輩子,從年少走到年老,眼看著就要行將就木,我很確定一件事。”
“什么事?”
“死抱著過去不放手,會比接受新生活,要辛苦更多!
她何嘗不知,剛來的那個月,每天醒來發現自己還在這里,都要沮喪個老半天,得費很大的勁兒才能提起精神過上一日。
“大姜,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齊穆韌和齊穆笙的親生父親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