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下午,彭振宇下了計程車,才剛跨進醫院大門,身上的毛細孔全都張開了,貪婪地吸吮著凝聚在空氣中,那些屬于人類的悲傷、恐懼、焦躁及不安的負面情緒。這種不尋常的感應,全是源自五百年前,封印在彭家祖先體內的千年魔物所有,即使經過一代又一代的血脈相傳,還是無法減弱這分力量。
他平時會避免到醫院這種公共場所,可是今天非來不可,所以他只能調整呼吸、保持鎮定后,再次舉步前進。
他來到電梯門前,眼角先瞥向墻上的樓層簡介,確定要去的樓層后,便和其他人一起在電梯前等待。
在等待的空檔,周圍已經有不少目光投注在彭振宇身上,不只是因為他的長相俊美,足以把電視上的偶像明星比下去,更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很少看到有人能把三件式西裝穿得這么出色,宛如他天生就該這么裝扮。
他外頭穿著一件淺灰色細格布料裁制的西裝外套,強調出腰身的線條,白色襯衫上配了條紅藍相間斜紋領帶,就連領帶夾都非常講究,下方同色的窄管褲口搭上擦得發亮的黑色牛津鞋,梳著三七分油頭,雖是東方人的面孔,卻有著英國貴族般的優雅氣質。
當!電梯門開了,等待的民眾一一踏進電梯。
彭振宇及時按住差點關上的電梯門,讓大腹便便的年輕孕婦先進去,這個看似平常的體貼舉動讓對方眼睛里閃著愛心,紅著臉道謝,接著他按下要去的樓層鍵,電梯門關上,燈號也跟著往上跳。
電梯門經過數度開合之后,終于停在八樓,這里是病房區,其中一間便是彭振宇今天的目的地。
待他踏出電梯門,有別于一樓大廳,以及其他看診樓層的人來人往,病房區顯得相當安靜,偶爾傳來刻意壓低嗓音的說話聲,窸窸窣窣的。
他往兩旁張望,右邊已經是盡頭,于是他往左邊的走廊前進。
他左手插在西裝褲口袋內,右手自然擺動,西裝筆挺的高大身影突然出現在病房的走道上,顯得非常突兀,有幾個病人家屬正好從彭振宇身邊經過,忍不住回過頭,欣賞他充滿自信的走路姿態。
就在這時,負責到病房發藥的兩名護理師出來了。
“請問862號病房怎么走?”彭振宇注意到她們凝視的目光,彷佛很習慣自己成為矚目的焦點,不疾不徐地走上前詢問。
兩名護理師回過神來,不禁脹紅了臉。其實也不能怪她們,在醫院待這么久,見過的病人家屬和前來探病的人有千百種,都還沒遇過像眼前這樣的男人,光是站在那兒,就給人強大的存在感,無法忽視。
“呃……862號病房要再往前走,然后……右轉就可以看到了……”比較資深的護理師結結巴巴地指引方向。
彭振宇紳士地微笑,朝她們道了謝。
實習護理師不由得贊嘆!皩W姊,你猜他是病人家屬,還是來探病的?”這根本就是她心目中的男神,沒想到會在現實中遇到。
資深護理師嘴里回答學妹的問題,目光還收不回來!拔以趺粗溃俊
“學姊,讓我再去多看一眼,很快就回來……”實習護理師耐不住沖動,既然摸不到,至少再多看一眼也行。
“不行!”資深護理師也很想去,不過為了以身作則,還是拒絕。
實習護理師哀叫一聲,不知又說了些什么。
而走在前頭的彭振宇已經拐過彎,順利找到862號病房,才來到門口,就要踏進去,便聽到一對母女的說話聲。
“……我已經受夠了!媽,你快去找個外籍看護來照顧奶奶,我不要再幫她換尿布了,真的臟死了……”就讀高一的女兒抗議地叫道。
王太太比了個手勢。“小聲點!你奶奶聽到會難過的,而且請看護一天也要兩千五,家里哪有那么多錢……”
女兒跺了下腳!拔腋瑢W約好要出去玩,你自己顧就好,我要走了……”說完她便抓起背包和手機就沖出病房,差點撞上站在門口的男人。
“喂!”她正好一肚子火氣,原本打算擺臉色給對方看,但才看清彭振宇的長相就改變主意,這個年紀,只要面對長得帥的男生,總會不自覺地想給對方留下好印象。她連忙扮起笑臉。“真是不好意思,我沒看到你站在外面,呵呵……”她笑到最后,顯得有些尷尬,因為眼前的男人表情冷淡,彷佛無意攀談。
彭振宇已經將這對母女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俊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往旁邊讓了讓。
“你是來探病的嗎?”雖然這個男人的年紀比自己大上許多,但他外表英俊,看起來也很有錢,她不想錯過機會,還是厚著臉皮搭訕。
這間是雙人病房,這個男人應該是來看隔壁床的那位阿姨。
彭振宇微掀薄唇!巴蹶愋闱倥渴亲≡谶@間病房嗎?”
“王陳秀琴是我奶奶……你是我家的親戚嗎?”自從王家沒落之后,這十幾年來,沒有多少親戚愿意和他們來往。
“我和王陳秀琴女士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聽說她病重,所以專程來看她!迸碚裼詈唵握f明。
“你是我奶奶的老朋友?”她從來不曾聽祖母提起過,而且兩人的年紀差上一大截,他應該是代替家中的長輩前來探病的吧?
王太太聽到女兒和對方的談話,走出病房,上下打量了下彭振宇,很確定自己并不認識對方!罢垎栂壬F姓?”
“我姓彭!
“請彭先生稍等一下!闭f著,王太太折回病房,把換下的臟尿布打包,整理了下四周,過了一會兒,才出來請彭振宇進去。
布簾拉開,只見病床上躺著因長年洗腎,器官已逐漸敗壞,猶如風中殘燭的灰發老婦,她戴著呼吸器,手腕上吊著點滴,以及好幾條連結著儀器的偵測線路。
王太太靠在婆婆耳邊輕聲說:“媽,有位彭先生說是你的老朋友,特地來看你!
聽到媳婦這么說,王陳秀琴有些困難地睜開眼,一看見走到病床前的高大男人,兩眼倏地睜圓,激動得全身顫抖,嘴巴一開一合,卻發不出聲音。
當年的記憶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總以為那只是一場夢,可是再度見到這個男人時,往日甜蜜和苦澀的點點滴滴全數回籠。
“媽?”婆婆的反應讓王太太感到困惑和緊張。
王陳秀琴拚命地想坐起身,卻使不出力氣,只能比著手勢,要媳婦調整病床的高度,兩眼則依舊緊盯著彭振宇,深怕他突然消失似的。
“媽,這樣可以嗎?”王太太調整好病床又問。
她揮了下手,拿下呼吸器,硬擠出聲音!澳銈儭銈兌汲鋈ァ
“喔,好,那我們去吃點東西!蓖跆桓疫`抗婆婆,推著女兒離開了。
當媳婦和孫女離開,王陳秀琴吞吐了好半天,這才發出顫巍巍的虛弱聲音。
“振、振宇哥?”是他!真的是他!
彭振宇上前一步!笆俏。”
“真的是你?”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澳恪阍趺粗牢摇易≡?”
彭振宇解開西裝外套上的鈕扣,在椅子上坐下!笆敲髡芨嬖V我的。”楊明哲是極少數知曉自己秘密的臺灣友人之一。
“明哲表哥?我不知道……你們還有聯絡?”她沒有忘記當年就是明哲表哥介紹兩人認識,不過自從她結婚之后,跟舅舅家的人也少有來往了!澳阏娴摹稽c都沒變……就跟四十年前一樣年輕……”
想當年,這個男人把“彭家魔咒”告訴自己,那時她還抵死不信,以為對方不過是想要擺脫她才會捏造出那么荒謬的謊言,于是賭氣嫁給父母為她安排的對象、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如今再度重逢,原來這個男人真的沒有騙她,她不禁后悔自己當年意氣用事,選擇匆促嫁人,不肯多信任他一些。
彭振宇凝望著面前的灰發老婦,記憶跟著回到兩人初見面的那一天。當時她燙了頭微鬈的短發,身上穿著印花洋裝,出身自高雄望族的她雖然有些驕縱,但也有可愛的一面。
“……是四十二年前才對!
“已經四十二年了……”老婦猛然想起什么,舉起長滿老人斑的瘦弱手掌,遮住臉孔。以現在這副模樣面對初戀情人,很難不自慚形穢。“現在的我又老又丑……”
彭振宇拉下擋在王陳秀琴臉上的手掌,他能感受到她的顫抖,不過并沒有放開。當年他也想過不管兩人能在一起多久,他都愿意盡全力對她好,所以才會坦白說出“彭家魔咒”這個家族秘密。
“我卻寧可跟你一樣體會生老病死的滋味!彼犓破降目跉庵,隱約摻著一絲哀愁,這分孤獨和寂寞,是外人無法體會的。
彭家有一個魔咒,只要到了二十八歲,時間彷佛就此停擺,至于原因,也只有當年將千年魔物封印的菩薩才知道。除非遇到命定中的那個女人,得到對方的愛,才能破解魔咒,否則也就只有發生意外或是自殺,才能從永恒的生命中解脫。
王陳秀琴眼底凝聚著淚水。“自從醫師告訴我活不過三個月,我……我就跟老天爺祈求,希望能再見……再見你一面,真的好想再見到你……”
“我也一樣!迸碚裼钛鄣组W過一抹難得的溫柔,他已經有許多年不曾流露出真正的感情,始終和人保持距離。
她不禁悔不當初!拔覒撓嘈拍愕脑挷艑Α
“是我不夠努力說服你,更何況就算你相信,我也無法給你真正想要的幸福!彼幌M屗齼染。
王陳秀琴一下子就聽懂了,當年若選擇和他在一起,看著自己年華老去,有了皺紋和白發,而陪在身邊的男人卻是永遠年輕俊美,或許還會有人誤以為他們是一對母子,相信沒有女人能夠接受,最后還是一樣會分手。
“那么……你找到了嗎?”王陳秀琴想起當年這個男人說的“彭家魔咒”,為了解開身上的魔咒,就得找到命定中的那個女人,并且讓她愛上自己,否則將會擁有永恒的生命,直到世界末日到來。
彭振宇輕扯了下薄唇,自然明白她在問什么。“還沒有。”
“到現在還是一個人?不寂寞嗎?”她心疼地喃道。
他掀動唇角,說得云淡風輕。“已經習慣了!
“我相信振宇哥一定會找到的……”這是自己唯一能給的祝福。
見她話說得太多,累得閉上眼皮,彭振宇幫她把呼吸器又重新戴上,拉一拉被子!昂煤眯菹,我會再來看你的。”
耳盼傳來他沉穩的允諾,王陳秀琴不再掙扎,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唇角還微微帶著微笑,因為她最后的心愿完成了。
而這一睡,便不曾再醒來。
時間來到十二月底,下午四點,彭振宇走到位在百貨公司內的頂級超市,正要伸手拿購物籃,拿在手上的Vertu手機響了,他看了螢幕一眼,是堂弟James打來的,他很干脆地關機,也知道這個舉動必定會讓對方在另一頭氣到跳腳。
拿了購物籃,他先到水果區挑了一袋蘋果,雖然飯店會幫下榻的客人準備所需的物品,不過他還是喜歡自己采買,除了享受購物的樂趣,這也是長輩從小的教導。彭家人的壽命太長,累積下來的財富雖然可以過奢華揮霍的生活,但不能因此就事事仰賴他人服務。
彭振宇繞了半圈,遠遠的就看到前頭坐了一群女性顧客,個個低頭勤做筆記,原來是某個鍋具品牌的柜位正在舉辦料理課程,他目光掃向一旁的宣傳海報,上頭寫著“歡迎知名部落客、“美滿的便當盒”作者——林美滿小姐”,這無疑是目前相當流行的宣傳手法,原本在網路上就具有高知名度,也不必花大錢請來名廚,就可以吸引消費者掏錢購買,這種方法顯然奏效了,有不少客人在詢問柜姐鍋具的保養方式以及折扣。
他又將目光移到正一面炒菜、一面講解的長發女子身上,見她大概二十六、七歲,體態纖柔曼妙,白凈秀美的鵝蛋臉上只化了淡妝,不會給人壓迫感,又聽到女性顧客們紛紛交頭接耳,夸她雖然長得漂亮,但不會給人高傲的感覺,態度也非常親切有耐性,看來已經贏得同性的好感,就連他這個異性都忍不住用欣賞的眼光打量……
他在想什么?欣賞又怎樣呢?
彭振宇不禁自我解嘲,就算活到八十歲,他還是個正常的男人,會被漂亮的異性吸引,但是既然無法給對方幸福,就不要再去招惹,因為連自己的親生母親也承受不住現實的考驗,在他十五歲那一年主動提出離開的要求,就是為了不想讓深愛的男人看到自己老態龍鐘的模樣。
他繼續接下來的采購行程,鼻端不時聞到從鍋內冒出來的陣陣香氣,雖然他來過臺灣無數次,卻依然不習慣臺菜的煎煮炒炸和酸甜苦辣,但嘴里還是忍不住分泌出唾液,胃部也開始鼓噪。
“……為家人準備便當,就是要讓他們吃得安心,不要擔心自己廚藝不佳,會煮得不好吃,只要肯用心,也愿意動手多做,相信老公和孩子都會很樂意的把便當吃光光……”
今天擔任主廚的林海葳——林美滿是她在網路上用的名字,她的腦子有些空白,在眾人面前表演廚藝可是頭一遭,因為緊張,說話有些結巴,幸好身邊有出版社派來的女性員工幫忙遞調味料,也會提醒她注意事項,過程還算順利。
“這就是今天最后一道菜“油蔥雞絲”……”接著,她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不銹鋼便當盒,先鋪上一層熱騰騰的白飯,然后再將做好的三道菜一一擺在白飯上,簡單的菜色在經過擺盤之后,更加令人食指大動,大家忙著拿起相機拍照,回去之后也可以跟著做。
林海葳朝大家鞠了個躬,結束今天的課程,就見女性顧客們馬上沖過去,要她在新書上簽名,直到眾人滿意的離開。
“恭喜老師出書。”、“老師這次出的新書,聽說賣得很好……”
幾個柜姐向她道賀。
“謝謝,多虧了大家的支持才有這么好的成績!绷趾]谡孤缎︻,臉部表情也不再像剛剛上課時那么僵硬。
出版社派來的女性工作人員幫忙收拾好東西,聽她說要順便買些菜回家,就先一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