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這樣過下來。
水云路每天早上起來,伺候了端木琛更衣,他便出府到江邊那二層閣看賬本。
接著她會去長福院陪伴柳氏,端木明珠大概再晚一點會帶著雙胞胎女兒過來,兩個小女娃已經(jīng)會認(rèn)人,教過一次就知道她不再是水姑娘,而是舅媽,三歲多的孩子,軟言軟語,說不出的可愛,至于那才幾個月的寶寶,因為太小,天氣又轉(zhuǎn)冷,暫時不帶出房間。
下午時,端木琛回府,往長福院去,同柳氏吃了點心,說說話,夫妻再一起回新居松柏院。
端木琛對她愛中有敬,水云路對現(xiàn)在的日子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真要說有什么的話,只有想見母親一面。
已經(jīng)一年多沒見,嫡母也不給寫信,端木琛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只讓人帶到口信,母親說讓她好好保重,就是盡孝。
嫡母是相國府的嫡出千金,治家十分厲害,下人們想到四太太的手段,沒有不害怕的,銀子雖美,但再美也美不過性命,她既然沒有如嫡母所愿的“如果有冰玉屏風(fēng)那樣的好東西,送回家里”,嫡母自然會在這事上為難她,只怕還會多所防范,能帶出口信,其實也不容易了。
轉(zhuǎn)眼小雪。
然后冬至。
這日,端木琛刻意早了一些回來,說想跟她吃湯圓,兩個人過。
水云路見還有時間,便親手弄了。
她手藝其實不錯,只是到這里后沒什么下廚機(jī)會,端木琛自然也不知道,待看到她包的湯圓皮薄餡多,一嘗湯料,清爽無比,跟黏呼呼的湯圓與扎實的肉餡,搭配得剛剛好,十分意外,“娘子居然有這本事。”
水云路見他喜歡,也小得意了一下,“下次夫君早些回來,我連整桌菜都能治!
“是么,那我得找時間了,你做過菜給母親沒?”
“母親那里哪輪得到我呢,只做過一次點心罷了!
“那好,我明日中午回來吃!
“這么趕?”
他理所當(dāng)然,“就是這么趕!
水云路想到他看她穿嫁衣的事情,要第一個看到,明天這樣趕,只怕又是要第一個吃到。
怎么說呢,雖然是有點孩子氣,但這樣的孩子氣卻是只為她啊……
端木琛非常捧場的把一碗吃得精光,水云路怕糯米不好消化,又讓人弄了些順食茶過來。
外頭下著雪,屋子里卻是暖融融的。
“娘子辛苦了!
“才兩碗湯圓而已,哪有你每天家里碼頭兩邊來回的辛苦。”
“我不是說這個,能做小吃,能治菜!倍四捐u搖頭,“你嫡母對你還真狠!
水云路沒想到他會從她的手藝聯(lián)想到這邊,些微感動,“都過去了!
“你嫡母心胸狹窄至此,當(dāng)初怎會同意你爹納妾?”
“嫡母雖然厲害,但卻是有個致命傷,她啊,是真心喜歡我爹,因為真心喜歡,她這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爹不理她,所以我爹納妾,她也只能一個一個肯,不然我爹可以連睡好幾個月客房,就是不回來!
端木琛十分意外,“沒想到——”
“沒想到吧!彼坡飞袂閺(fù)雜,“那些厲害的手段,治得了妾,卻治不了丈夫!
“她既然對你父親心思如此,怎敢讓你做下人的事情?”
“大康王朝十個人中,大抵有九個人重男輕女,水家也是,除了香火之故,還有一個原因,男子接承家姓,朝中大臣又多相信水家人的確能趨吉避兇,因此只要是男孩,多的是人搶著供奉,只要那供奉者哪日指點一句,避過大兇,便也值了,可女兒不是,女兒是要嫁人的,十五歲起才能受供,一旦嫁人就得斷,供奉入名就要花十萬兩,此后每年千兩,沒人要花十萬兩卻只供這兩三年,我祖父那樣貪財,他怎么會待見女兒呢,父親跟叔伯們有樣學(xué)樣,便也都待自己的女兒不好。”
“這太荒謬了,都是自己的骨血,居然是以供奉來論親情?”端木琛閃過一絲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但很快的又笑了,“不過也多虧你祖父跟父親都虧待女兒,否則此處離京千里,我們又怎能見面!
水云路微微一笑,是啊,所以她現(xiàn)在一直心平氣和。
沒有那些惡因,便沒有今日善果,歲月悠長,她沒什么好埋怨的。
“你在太子府住有月余嗎?”
“兩個多月。”
“那那些側(cè)妃不煩死你,一天到晚讓你算吉兇。”
水云路聽他形容得生動,噗哧一笑,“太子妃有令,側(cè)妃們不敢來打擾我,倒是我自己愛玩,為了想出門,跟側(cè)門,邊門,還有后門的婆子都熟得很!
“太子妃大概也沒想到,她花了這么多銀兩,卻是送我一個娘子,來月上京,我得去謝謝她才行。”說完,露出一絲壞笑。
“你……真的不介意嗎?”
“不介意什么?”
“不介意我是……是……”
見她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他一下明白了,笑說:“都說過讓你別放心上了,我如果說不介意就是騙人的,但我知道要對付的人是誰,你嘛,就是太子妃從水家半要半買硬塞給我的,說實話,太子妃要是真把你當(dāng)自己人,就不可能送你來這里,就看那刀疤嬤嬤把桃花苑清空的樣子,你還需要我介意嗎!
水云路從來沒敢這樣明白問過這問題,總是自欺欺人想,他既然對自己好了,那就是真的不介意,不用問了,真的不用問。
可是,哪會不希望聽到他親口說呢。
就想聽他說——我明白,我知道,也沒怪過你。
趁著今日他談起水家,又說起太子妃,她這才順勢問了出來,否則只怕是變成老太婆,她都沒勇氣問起,說起兩人結(jié)親緣由,畢竟很不美,現(xiàn)下聽他講“半要半買硬塞給我”雖然不好聽,但也完全說明了他有多清楚,她真的從來沒有出過一個主意,從頭到尾,她只能說是。
端木琛拍拍她的頭,“這話我只說這一次,以后,不許再問!
水云路嫣然一笑,“是!
他語氣兇是兇,但卻藏著關(guān)心。
如果能快點懷上孩子,那就好了……
“小姐何必親自弄這些呢,廚娘這么多,吩咐下去便是了!
水云路笑說:“我做的跟廚娘做的怎會一樣,把東西裝一裝,我們?nèi)ソ厔e院。”
“姑爺要是知道小姐這么有心,肯定高興!
昨夜一場濕雪,地上泥濘,但端木家的紫檀鎏金馬車卻十分穩(wěn),牡丹抱著食盒,直到抵達(dá)江邊的二層閣,連湯水也沒滴出一滴。
年節(jié)將至,河運比起常日忙碌上幾分,來來往往都是馬車,水云路看掌港人跟精算娘子都忙著,也沒擾,帶著牡丹自行上去了。
二樓看帳的房間沒人,水云路以為端木琛在內(nèi)間小憩,往屏風(fēng)后面過去,卻也是沒人。
牡丹奇道:“雖然是別院,但丫頭小廝也太懶了,姑爺人不在屋內(nèi),居然也不守著房門,真不象話!
水云路也覺得很不象話,“算了,我們?nèi)ネ忾g等吧!
才轉(zhuǎn)身,便聽到有人推門,正想出聲,卻聽得端木明珠道:“我雖疑心,可可哥這樣對待嫂嫂,也太不厚道了!
這樣對待嫂嫂,也太不厚道?
水云路與牡丹互看一眼,被水四太太為難多年,主仆在遇到這種事情時的反應(yīng)居然一樣——緊抿嘴巴,往后退了一步。
所幸這閣樓臨江,港邊叱喝呼喊的聲音不斷,哪家船要走了,哪家船要下貨,此起彼落,也因此,兩人些微的腳步聲這才沒被發(fā)現(xiàn)。
“哪里不厚道了,我供她吃,供她穿,端木家上上下下誰不敬重這位少夫人,她自己都說沒想過能有這種日子,我對她可好了!
冷冷的聲音,跟水云路平常聽到的帶暖笑意完全不同,下意識的抓緊牡丹的手臂,發(fā)現(xiàn)她也抖得厲害。
她轉(zhuǎn)過頭,用下巴指了指食盒。
牡丹點點頭,馬上把食盒輕輕放在地上。
她又把食指放在嘴唇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牡丹再度點點頭,用手搗緊自己的嘴。
好多年前,她們在書庫里不小心撞見三太太偷庫房的東西給管家托賣,兩人也是在書架后僵直站著,氣也不敢出,直到三太太跟管家離開。
很多事情一旦撞破了,就死定了。
“要是那個刀疤嬤嬤好好待她,我斷不會起這個疑心,可偏偏她們就這樣走了,完全不管她的生死,明珠你說,花那么多錢,大老遠(yuǎn)把一個人弄來,就這樣丟了她就走,合理嗎?讓她身處困境,好讓我相信她只是個無害的棄子,因為無害,所以不防,萬一讓她進(jìn)出司香院,偷了我的信跟對象,那我們端木家的麻煩就大了!
“太子又不聰明,哪里會想到用大嫂的可憐來博得哥哥的同情,也許他就只想出一口氣而已!
“皇后加上七皇子,那么多年都沒能斗倒太子,你還覺得太子真的傻?”
“可無論如何,這也不關(guān)嫂嫂的事情,我昨天才從齊聲那里知道,哥哥竟是要讓嫂嫂對你傾心相愛之后,告訴她端木家得罪高官,可能家破人亡,讓她幫你回太子府偷東西,只要事成,哥哥從此可以捏著太子七寸,可萬一事敗,她就死定了,哥哥你這樣做,跟京中那些人又有什么不一樣?”
“自然是不一樣,太子想害我,可我只想自保,太子若不出手,我斷不可能如此做,水云路即使聽命于人,但她害我也是事實,明珠,你別說我是非不分,就說你前兩年打死徐嬤嬤一家之事吧,難道你不知道徐嬤嬤是被知州夫人威脅嗎,自然知道,可是,你還是把她全家打死了,為什么,便是要警告其它人,不管什么原因,敢對你下藥,就是死路一條!倍四捐±湫α藥茁,“主子得死,棋子也得死,道理就是這么簡單!
“可,可是——”
“我查過了,太子府的側(cè)門跟邊門婆子都是那幾個,她說過,跟她們熟得很,我已經(jīng)花了銀子打點,除非那些婆子死了,不然不會換人,等明年春天,我就找個借口帶她上京,在說面圣時得罪了隨侍一旁的太子,讓她想辦法幫我偷信!
端木琛低聲笑了笑,繼續(xù)說:“放心吧,若她真能替我偷來太子跟李貴妃私會的證據(jù),我會一直對她這么好,她永遠(yuǎn)不會知道自己就是我對太子出的第一步棋,即使無所出,也永遠(yuǎn)是我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