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路原本擔(dān)心動靜太大,會惹得柳氏跟端木明珠上門,萬一她們誤會這客居的李夫人用自己被休的表甥女勾引端木琛,想攀豪門,母親即使言詞不弱,可卻也是有理說不清的狀態(tài),但許是有交代,倒也沒人來這院子,祖孫三代依然在長星齋過著清幽的小日子。
平安才一歲多,自然無法跟他商量什么,有時端木琛過來,平安剛好追著貓穿過前庭,又或者撲過來跟水云路撒嬌,他總只是微笑看著,從沒說要抱——但想也清楚,他什么都知道,畢竟平安長得跟她真的沒一點像,跟他倒十足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倒戈了,鹿草倒戈了,就連跟她一起偷聽到那番話的牡丹,最近也隱隱有倒戈趨勢,連稱呼都從“那惡人”變成“端木少爺”,最近偶爾會夾帶幾次“姑爺”。
姑爺!
牡丹一臉無辜,“奴婢是看端木少爺真的挺有心的,明明知道小姐在這,也知道小少爺是自己的骨肉,竟能忍住不拆穿,要是家里那幾位少爺遇到這種事情,早就直接發(fā)話帶回去了,不,當(dāng)初就會說小姐偷跑,要水家給個交代!
水云路自是知道這點,所以他來,話她會說,吃食也會收,只是要再講起其他,總還是會有些排斥——雖然清楚自己對他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了,也沒有什么事情她能替他做的,但總覺得,就是有哪里怕怕,總怕這又是一場局,總怕那樣的話會再聽到一次,唉。
隨著除夕接近,端木琛也忙碌起來,所有的船只貨物在小年夜一定要出船,除夕一早,河港就關(guān)閉,因此進入十二月后,他每次都來去匆匆,進入中旬后,竟是一次也沒來過,只遣吳嬤嬤跟綠茴來過幾次,看她好不好,就回去復(fù)命。
“這端木少爺也真奇怪,要說他不想見小姐嘛,卻又讓人來看,要說他想見小姐嘛,我們長星齋明明就跟車軒沒多遠(yuǎn),怎么走過來也不肯?”
其實,水云路也有此疑惑,但每次吳嬤嬤跟綠茴來都說忙,她總不能揪著兩人道,給我說清楚。
有天晚上,都要睡了,平安卻喊餓。
長星齋雖然沒有廚房,但點心卻還是有,可小家伙餅子不要,果子不要,水云路看兒子模樣,知道他想吃咸食,便讓鹿草去大廚房看看有沒有什么湯粥,盛一碗過來。
鹿草大概半炷香時間回來,食盒里裝了一碗肉骨頭湯,水云路見她欲言又止,笑說:“有話不說,小心憋死你!
“那……是小姐讓我說的,可不是我多嘴!甭共菪⌒囊硪淼恼f:“婢子剛剛?cè)N房要東西,廚娘說剛好有肉骨頭湯,便盛了一碗給我,婢子一時好奇,哪有人這么晚還煮肉骨頭湯,順口問了一句,那廚娘也順口回答說……三少爺從馬上掉下來,太太吩咐煮的!
水云路一呆,“你沒聽錯?”
“沒有沒有,何況,這宅子里,除了三少爺也沒人會騎馬了,那廚娘說原本還好,可這兩日發(fā)燒,吃不下東西,都是飲湯!
跌下馬了,難怪最近都不見……
不過他既然遣人來,傷勢應(yīng)該不會太嚴(yán)重……
可都從馬上掉下來了,又怎么會是輕傷……
“牡丹,你看著平安,鹿草,拿披風(fēng)跟燈籠過來,跟我去司香院一趟!
憑著一股擔(dān)心,水云路沒想太多的就到司香院,在看到守門小廝時,這才想起來,自己要怎么進去?可是,不親眼看看,又怎么放心。
“鹿草,你說自己是長星齋的丫頭,想找桃香!
小廝聽說是長星齋,十分客氣,讓她們等會,沒多久,桃香就出來了。
桃香自然是認(rèn)識鹿草,“燕兒,有事情讓嬤嬤來通傳就好了,怎么自己過來,最近下雪地濕得很,不小心便要滑倒呢!
“我家小姐聽說三少爺從馬上跌下,想過來瞧瞧,請?zhí)蚁沔㈡兔枂!?br />
“哪用得著問呢,我要是不明白三少爺對李姑娘的心意,那真沒資格在司香院伺候了!碧蚁阈溥涞,“李姑娘,這……李,李姑娘?”
見桃香從笑容可掏瞬間一臉詫異,水云路這才想起,因為要睡了,自然是卸了裝扮成李彩兒的海綿膠水跟顏料,又聽得端木琛受傷,一時沒想起,便就素著臉過來。
正想著要怎么解釋,桃香已經(jīng)恢復(fù)神色,“李姑娘里面請!
水云路自是不知道,端木琛詢問歐陽大夫那日,桃香也在一旁伺候茶水,聽得人可以改變相貌,只是下巴處會有疤痕或者胎記作為掩飾,又見三少爺對那位容貌平庸但下巴就剛好有胎記的李姑娘十分上心,心里隱隱有數(shù),只是沒想到李姑娘卸了那假面容,竟是桃花含露般的絕代佳人。
桃香詫異的卻是一般姑娘有這相貌,誰舍得藏起來。
守著書房門口的是個小廝,小廝見有桃香身后有陌生女子,自然低下頭不敢多看。
桃香輕扣房門,“三少爺,有客!
“不見!
“是李姑娘!
“快請!
桃香開了門,水云路微一欠身,走了進去,桃香便把門關(guān)了起來。
端木琛就坐在窗邊的羅漢床上,原本是他小睡的地方,卻因為左腳有板子夾著,成了取代書桌的存在,仔細(xì)看,臉上也有一些淤青,可大概年關(guān)將近,事情實在耽擱不得,休養(yǎng)也不成。
水云路走了過去,看他一副慘像,有些不忍,但又有點想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狼狽,“怎會掉下來的?”
端木琛卻像是沒聽見她說話,直勾勾的看著她,直到她問第二次,才回過神笑說:“地太濕,馬兒自己滑了!
“大夫有說多久會好嗎?”
他卻沒回答她,笑問:“你今日怎么沒換容貌?是不是聽得我受傷,一時心急,這便忘了?”
“才不是!
水云路被說中心事,覺得不太好意思,剛好看到他茶盞空了,伸手欲拿,卻被他一把拉進懷里,呆了一下,便掙扎起來,“端木!”
卻聽得他抽氣,似乎動到傷處,水云路這才聞到,他的胸口處都是藥味,當(dāng)下不敢再用力亂蹬,只用手輕輕推了一下,“放開。”
沒想到一向威風(fēng)凜凜的他卻耍起賴來,“就一下。”
“一下也不行,萬一有人進來……”
“沒我允許,誰也不會進來。”
“再不放開我,我就不管你傷處了!
“讓我看看你,一下就好。”
水云路突然覺得不太對,剛剛她問他什么時候能好,他沒回答她,而且突然抱住她,根本就不像他會做的事情,“一下就好”,為什么是一下就好?永遠(yuǎn)不能走了嗎?可,可是,那又怎么樣呢?
水家唯一把她當(dāng)成妹妹的那個哥哥,也是從馬上掉下來,就沒了,當(dāng)時她才十歲,很難接受一個朝夕相處的人就這樣沒了,不會回來,從此聽到墜馬,總有相當(dāng)害怕的感覺,聽到鹿草說“三少爺從馬上掉下來”時又喚起記憶中的恐懼,那個瞬間沒辦法想到太多,只覺得記憶與眼前重迭,怕他也要沒了。
待整理好思緒,鹿草又說在發(fā)燒,深怕自己看到的是一個躺在床上胡言亂語的人,現(xiàn)下看來精神不錯,身體也只是微熱,沒她想得那樣可怕,腿,好不了也沒關(guān)系,人還在就好。
廢太子已經(jīng)被他扳倒了,她這顆棋子再沒有作用。
水四太太虐待她們母女多年,他也給出氣了。
知道她掛心母親,除了把人從太子府接出,竟連賣身契也弄出來了。
他是對她做了很過分的事情,可是,也很努力的用實際行為來取得她的原諒,不喜歡一個人,誰費這樣大的力,他在府里,連個通房都沒有。
嚇得一嚇,倒是把自己曲曲折折的心思都拉直了,人生苦短,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
他既然有心,自己又還沒放下,沒有什么理由不能言歸于好。
端木琛自然不知道她已經(jīng)想了這么多,見她安靜下來,便抱緊了些,只覺得片刻溫存也好。
許久,只聽得她輕聲道:“你自己說過的話,可得記得一清二楚!
“我說話自然算話,只是你這般沒頭沒尾,指的又是什么事?”
“‘若是能找回來,那我便連通房也不要’!
端木琛聞言,先是一怔,繼而大喜,“你肯回來了?”
“可你要答應(yīng)我,有事,不能瞞著我!
“自然,只除了一件——父親交代,此事只能傳給掌家人,連我母親跟妹妹也是不知道的,等平安長大我會告訴他,只是,卻不能讓你知道。”
水云路說的“有事”是順著通房的話題,怕他將來對年輕的大丫頭動了心思,與其偷來暗去后讓她知曉,不如一開始就告訴她,可沒想到他完全沒去想這方面,倒是跟他說有個掌家秘密。
“既然是掌家人才能知道的事情,自是不用告訴我!
他摟住她,對外喊道:“來人,送酒。”
她嚇了一跳,連忙往旁邊閃,端木琛知道她臉皮薄,斷不可能在知道有人會進來的狀況下,還坐在他懷里,便松了手。
“你什么時候喝的藥?大夫可有說要禁酒?”
“藥要按時,其它倒是不妨!
橙兒很快把托盤送上來,兩只杯子,一壺酒,斟好,又退下,門,自然是順勢關(guān)上了。
端木琛拿起其中一只杯子,又示意她也拿起。
水云路奇怪,怎么突然想喝酒了?但看他樣子很高興,也就跟著拿起,正想喝,他卻喊等一下,這下她完全摸不著頭腦了。
端木琛對她招招手,讓她近一點,再近一點,再接近一點點。
他拿著酒杯的手對著她拿酒杯的手伸過去,手腕與手腕相迭,輕輕勾了起來。
她突然懂他要做什么了。
他們的大喜之日,他掀起喜帕就睡,他們沒有喝交杯酒。
“云路,我知道你愿意原諒我很不容易,我,會對你好的。”
“嗯。”
窗外大雪,室內(nèi)卻是暖融融的,燭光搖曳下,見他一臉笑意,水云路也跟著一笑,兩人雙手交迭著,喝了手中的酒。
很快的,他便纏了上來,伸手解她衣服。
她雖然心軟,但理智還沒喪失,連忙阻止,“哎!
“云路,我都說會對你好了,你也該對我好一點,這都快三年了,我房里一個妾室都沒有……”
聽他說得可憐,“可,可是……”
“交杯酒都喝了,接下來當(dāng)然就是圓房了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咦,你的腿……怎,怎么能動?”
“只是皮肉傷,又不是斷了,怎么不能動?”
“那你半躺在羅漢床上干么……別解……”
“便是坐著看賬冊看累了,才過來躺一下,沒想到你剛好進來……”
一年后。
春天才剛到?jīng)]多久,江南旋即熱烈的傳出了八卦——馨州府上的傳奇姨娘李彩兒,因為又產(chǎn)下一子,已經(jīng)被扶為繼室,成為端木家的女主人。
雖然只是個女人,但要說傳奇,卻一點也不為過。
據(jù)說原本只是朝然寺旁的乞兒,卻因為長得跟端木琛早亡的少夫人水氏十分相像,被前往上香的夫人柳氏帶回府,梳洗干凈,儼然是水氏模樣,占了這樣的便宜,居然讓通房都沒收的三少爺一下收為姨娘,生下一子后,扶為貴妾,今年再度產(chǎn)下一子,端木家沒二話的扶正了。
又有一說是,水氏亡故后,母親李氏被休,顧及與水氏的夫妻情誼,三少爺派人把李氏從京城接到馨州,李氏還帶著自己的侄女兒一同——后面也是一樣,因為這侄女兒相貌與水氏神似,三少爺便收為姨娘云云。
無論那李彩兒是無名乞兒,還是李家旁支,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真的跟水氏長得很像。
大康民風(fēng)開放,端木琛在婚前,也常帶著水家姑娘外出,不少人見過她容貌,也都記得是個清雅絕倫的美人,待李彩兒出現(xiàn),這真的只能說是緣分了,長得還真像,只不過這李彩兒高了一些,比起水氏,也愛笑許多。
這當(dāng)然該笑了,無論她是乞兒還是蓬門女子,能進入端木府這富貴之家,都是好命,何況才短短兩年,便成為正妻,也沒姨娘通房來爭寵,不知道羨煞多少人。
又道這李彩兒手段極好,知道自己跟水氏相像,竟是連水氏的喜好習(xí)慣都特意模仿,而且個性小心,竟是沒有一絲破綻——
茶館的說書先生講得口沫橫飛,卻沒注意角落一戴著面紗的女子笑得肩膀發(fā)抖。
背對說書先生的男人道:“早跟你說了很夸張!
“就是夸張才要聽呢,好不容易出了月子,得出來走一走,不然要悶壞了!
女子儼然樂不可支。
“被說成妖魔,還這么樂?”
“那是自然,當(dāng)初只怕自己不小心會露出馬腳,容貌相像就算了,怎么連其它都一樣,該不會是同一人吧,沒想到你居然想了這個好方法,讓說書先生編故事來散播,這不,以后再也不用擔(dān)心了?就算有人懷疑,也會馬上想到,是學(xué)的,為了模仿姊姊,為了討好夫君!
“笑夠了?夠了就回家。”
“待會,我要聽一下我如何厲害!
等這李彩兒傳奇說完,已經(jīng)是一個時辰過去,女人終于心滿意足站起來,隨行的丫頭很快結(jié)了茶資,又給了賞錢,主仆一行人這才走出茶館。
那說書先生見這行人賞錢大方,頗為喜悅,心想當(dāng)初那婦人問起,自己憑著多年說書經(jīng)驗亂說了一段,那天茶資居然頗豐,于是便開始固定在某幾天說起這李彩兒的故事,這不,今天又得了一定碎銀。
這段子果然受人喜愛,回去得好好想想,再多編幾個。
至于剛剛給賞錢的一行人已經(jīng)下了樓,馬車早在茶樓前等著,男女上了前面的紫檀大車,丫頭仆婦則上了后面的小車,二則一后,在夕陽中遠(yuǎn)遠(yuǎn)去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