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嗎?
她思考了很久,最后仍然沒有說出口。
他是因為這些她不擅長的事物,才會來這里,成為她的家教老師,一旦她不需要了,是不是——他也不會再來了?
對現在的她而言,他已經不只是單純的家教老師,可是她不確定,對他來說除了家教學生,他們……究竟算不算是朋友?
她還記得,孔雀魚剛撈回來的第三天,就一尾尾陸續翻白肚死亡,到第七天,沒有一尾幸存。
那時她好自責,又怕他不悅,以為她沒好好照顧魚,漫不經心把它們弄死了,吞吞吐吐地向他自首。
那時,他唯一的反應是大笑,完全不理會她內疚的表情!澳悴恢滥欠N夜市的魚只是撈好玩的,基本上都養不久嗎?”這是常識,也是經驗談,她居然還為這種事過意不去。
傅克韞發現她是真的為此而情緒低落,并且老是看著空掉的魚缸發呆。
她真的很用心,還買了水草、彩色小石頭以及圓形小魚缸來當它們的家,將魚缸放在書桌上,一抬頭就看得到的地方。
我甚至跟你從夜市撈給我的那幾條魚說話。
她這么說過。
有一天經過水族館,他順手買下兩條孔雀魚,一條紅尾,一條藍尾,還有兩條紅通通的小紅豆魚給她。
“要養的話,水族館里的魚比較健康。”
她接過時,露出了一些些開心的笑容。
也不過是個廉價、順手買的小東西而已,她卻好慎重地道謝。
他突然覺得,這個嬌養在深閨里的千金小姐,其實沒那么嬌不可攀,說穿了也只是個真誠單純而容易討好的大姑娘。
一天,又一天,她除了說心事,也慢慢會想了解他、關切他的事,可是她對他一無所知,他也從不談自己的事,包括他家里有哪些人、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的交友圈……
她嘗試問過,當時,他沒什么表情地扯唇,目光移向她剛解完的習題,淡漠回答:“沒什么好說的!
“可是……我想知道呀!
“這不是秘密,隨便問一個人都知道!
“可……可以嗎?”他允許她私底下打聽他的事情嗎?這樣會不會……太不尊重?
看穿她的想法,傅克韞嗤笑!八滥X筋!贝笮〗隳X袋有夠直,她就算找一打偵探來調查他,她不說又有誰會知道?就算知道,又能耐她何?
如此真誠的千金小姐,這年頭不多了。
后來,有一回他來上課時,遺落了課本忘記帶走,她不確定他哪一天有課,怕他沒課本可用,向管家問了他住所的地址,請司機載她過去。
她永遠無法忘記當時的沖擊,老舊的公寓、狹小的空間,堆滿雜物的樓梯,連空氣中都有淡淡的霉腐味……她無法想象這種地方該怎么住人。
他住在公寓的五樓,爬上來時她已經氣喘吁吁。這是整棟公寓的最頂樓,如果是夏天的話,陽光照射下應該會更悶熱……
她按了許久的門鈴,沒有人響應,住在對面的鄰居大嬏正好要出門買菜,好心告知:“你找傅克韞的話,他忙著打工,白天都不會在啦!如果是找他媽,可能要在附近碰碰運氣,運氣好一點應該撿得到!
撿得到?“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嗎?”平日三姑六婆慣了的鄰居大嬸,完全將買菜大任拋諸腦后,話匣子一開,便抓著她說起附近口耳相傳,關于這對母子的諸多八卦。
杜宛儀本是覺得背地里道人私密事的行為有欠妥當,如果傅克韞愿意,應該由他來親口告知,但鄰居大嬸超熱情,主動抓著她,一說就是一長串,讓她想拒絕都不知從何拒絕起。
她愈聽,心情愈沉重,走出公寓時,步伐幾乎重得邁不開。
大嬸說,他母親以前是做“那個”的。
“那個?”是哪個?
大嬸瞪她一眼,覺得小女孩好單純!熬褪恰莻’!靠女人原始本錢討生活的那種!”
她頓悟,大驚失色!斑@種事……沒有根據不能亂說……”殺傷力多大啊!
“這件事大家都嘛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庇植皇侵挥兴粋人在說。
大嬸還說,聽說他母親很不干凈,全身都是病。想想也是,以前接過那么多客人……
她現在不只全身是病,人也瘋瘋的,每天在附近亂晃,隨便抓著路人講一堆莫名其妙的話。
大嬸甚至說,傅克韞是父不詳的孩子。做那種職業的,一不小心很容易有小孩,不過父親是誰,恐怕連生他的母親都弄不清楚……
大嬸還說了好多,她內心沖擊得完全無法動彈,直到那一刻,她才強烈意識到兩人生存的世界,差異有多巨大。
那是她完全無法想象的人生,而傅克韞就是在這樣的世界里成長,他吃過多少苦?承受過多少歧視、屈辱?為了生存而掙扎……而她居然還向他訴苦自己身為杜家大小姐的諸多無奈,那與他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聽在他耳中,是不是很諷刺?覺得她無知幸福得可恨?
但是他什么都沒說,沒叫她閉嘴,沒罵她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一直以來只是安靜聆聽,為寂寞的她買來小魚……
他不是一個溫柔的男人,至少言行舉止都攀不上溫柔的標準,有時候說話還實際殘忍得刺人,但是、但是……她現在只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溫柔貼心,想到他陪伴生日時孤單寂寞的她、帶她嘗小吃、看穿她的失落而為她買來健康好養的小魚安慰她……如今回想起來,這些舉動讓她心酸疼痛得難以言喻。
這樣的他,為什么還能平心靜氣為她做那些事情?明明、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一個……
恍恍惚惚走出舊公寓,她沒坐上車,司機在后頭緩慢地開車跟隨。她需要走一走,厘清混亂的思緒。
經過外頭的便利商店騎樓,前頭一名婦人蹲下身,拿棒棒糖在哄小男孩,她以為那是男孩的母親,但是在里頭購物的少婦急忙奔出,推開婦人,將孩子拉得遠遠,也不管失不失禮,便拿紙巾在婦人碰過的男孩手背上猛擦拭,一副對方身染瘟疫的模樣,生氣地訓斥兒子以后不準靠近那個瘋婆子……
好傷人。
少婦拉著孩子走了,中年婦人被推倒在地,沒急著坐起,目光仍追著男孩離去的方向沒有移開。
她來到婦人身邊,對方一伸手,也不管抓住的人是誰,便徑自說了起來。“那個小男生……好像小韞小時候,如果我有當個好媽媽,好好照顧他的話,他應該也會這么快樂吧……”
杜宛儀立刻便明白對方的身分。
她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上,輕輕掙動。
婦人無所謂地笑,似乎也習慣了。“你也要去洗手消毒嗎?”
她沒說話,掙開手腕后,由包包里掏出面紙,拉起婦人染了塵土的雙手仔細擦拭干凈。
婦人仰頭望她。
拭凈雙手,她笑了笑,朝婦人伸出手,沒有遲疑地握住,拉了她一把!皝,我陪你回家!
婦人又瞧了瞧她,遞出那根被少婦扔回來的棒棒糖。
“謝謝。”她接過,拆了包裝放進嘴里。
這讓婦人露出一絲笑容!靶№y以前也很喜歡吃這個,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拿這個哄他。”買不起更昂貴的玩具餅干,唯一能給兒子極致驕寵,也只是一根廉價的棒棒糖而已。
“是嗎?”真難想象傅克韞含一根加倍佳棒棒糖的樣子。
那天,她陪婦人回家,坐了好一會兒,聽對方談了很多傅克韞小時候的事情。
“你去過我家?”下一回上課時,他突然問。
“嗯!彼⌒囊硪恚涤U他的表情!安、不能去嗎?”
不是能不能去的問題,而是她沒嚇得尖叫、落荒而逃,實在頗令他意外。
“如何?八卦應該也聽了不少吧?”如果她曾經好奇過,那應該可以滿載而歸了。
淡漠的口氣,聽不太出情緒,她無法分辨那是不是諷刺。“你——在生氣嗎?”
“沒什么好氣的!
“那,我下次還可以再去嗎?”
傅克韞挑眉,凝視她半晌,移開視線。“你高興就好!
于是,之后她偶爾有空會過去探視他的母親,送些好吃的點心給她,替她梳理散亂的發絲,聽她說那些小時候沒辦法對傅克韞說的童話故事。
有時來了見不到人,在附近找到被鄰里無理對待的傅月華,她會牽著她的手回家,再聽她說那些旁人不愿意聽的話。
她總是懺悔,自己對兒子很差勁、很差勁。
她想,兒子一定很怨恨她。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她沒有把他生下來,說不定他還會比較感激她,至少不用活得那么屈辱。
她知道,兒子很不快樂,那都是她造成的,她一直在傷害他。
外面的人都說傅月華瘋瘋的,常常自顧自說些沒人聽得懂的話,但杜宛儀不覺得。
她只是有什么說什么,活得率性自在罷了。她常自言自語、或抓著陌生人講話,是因為有太多心事,可是沒有人愿意停下腳步聽她說。
五月里,她考上公立大學,最后她還是告訴父親了,她不適合從商。一如傅克韞所言,杜明淵沒有太為難她,寵愛地摸摸她的臉!白x什么都沒關系,我女兒開心就好!
傅克韞已經不是她的家教老師,但她依然時時往傅家去,她不希望,最終他們成為陌生人。
七月,她成了大學新鮮人,讀了她想讀的人文藝術科系。
十一月,她來傅家。有時候他回來得早,會與她聊幾句,陪她吃個點心,再送她回去,但是今天,她是刻意來等他的。
“那個……生日快樂!彼纳眨歉挡父嬖V她的。
見她有些別扭地遞出掌心的物品,傅克韞眉頭挑得超高。
不管再多瞪幾次,加倍佳依然是加倍佳棒棒糖,沒有飛天也沒有遁地,更沒有鑲金又鍍銀。
“你出手真大方啊,勞您費心了!边@就是傳說中的禮輕情意重嗎?好重的情意!他算是見識到她的誠意十足了。
她被嘲弄得嬌容一陣赧紅。她不曉得在他心目中,他們的交情定位如何,怕太慎重其事的話,他不肯收,她不想第一次送禮就被拒絕啊!
“我、我還打算請你吃晚餐。上次我生日,你陪我逛夜市,你生日換我陪你……”
他斜瞥她!澳阋詾槲腋阋粯記]人緣嗎?”順手拆了棒棒糖,往嘴里塞。
原來帥氣的男人,就算叼根加倍佳棒棒糖,依然很有型……
“我喜歡橘子口味,最不喜歡青蘋果。”他突然說。
啊,是這樣嗎?
“你等一下!彼蜷_包包開始翻找,橘子口味包裝到底長怎樣?
傅克韞看著幾支棒棒糖在翻找過程中,不小心由包包里掉出來。“你不如全拿出來,我可能會更開心一點!
是母親告訴她的吧?用棒棒糖來討好他、給他好心情,這女孩寵他的方式,真獨特。
“你、你要全部嗎?”她本來想說,先挑掉青蘋果口味……
嬌嫩白皙的手,捧了滿掌的棒棒糖,那樣誠摯的心意,要說他看不懂,就白活這二十一年了。
“你喜歡我!边@是毫無疑問的肯定句。
“?”頰上淺淺的紅暈,因這句話而炸出滿天霞光艷色。
他、他說得好直接……
她喜歡他。
從一開始,他伸手將她拉離寂寞,給了她暖暖的十八歲生日夜晚的陪伴,到安靜聆聽她的心事,從不曾露出一絲不以為然,再到意外得知他的成長生涯,每聽傅伯母多說一件關于他的事情,就對他多一分憐惜。
直到發現,心會為他隱隱扯疼,她就知道,她的感情已經超出朋友范疇。
她喜歡這個強悍、堅毅、外表冷淡、心房柔軟、從不憤世嫉俗、認真過生活的男人。
她既羞窘又忐忑。
他發現了,那……他打算要拒絕她嗎?
“不是要逛夜市?走了!
這……是什么意思?
既沒有接受,也不曾正面拒絕,之后,也不曾阻止她的到訪。
她不懂,畢竟年輕稚嫩,初嘗情滋味,他什么也不表示,她卻一顆心任他牽引擺布,隨著他忽悲忽喜,起伏不定。
十九歲生日那天,爸爸難得留在家里陪她,替她慶生完,夜里,她接到他的電話,告訴她,他在她家門外。
她偷偷溜出來見他。
“沒什么,只是要當面跟你說一聲生日快樂!
她一股沖動,脫口而出:“每年都跟我說這句話,好不好?”
傅克韞微訝。
從他生日那天,心意被道破后,兩人都絕口不再提這件事,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也難怪他會驚訝這句變相的告白。
“如果我說,我有女朋友了,你會怎么做?”
如果?“這是假設性的問句嗎?”還是……委婉的拒絕?
“我會……放棄。”雖然心很痛,但一定會放棄,她不要當破壞別人感情的第三者,將幸福建筑在另一個無辜女子的痛苦上,她無法原諒那樣的自己。
“還真瀟灑!”他低哼。
“那……你有嗎?”她專注望著他的側容,屏息問。
他偏轉過頭,不發一語,就只是很安靜地盯視她,盯得她微慌,心涼了半截……
“我想,我懂了……”
“笨蛋,我沒有!蓖笸说牟椒ド形匆苿,便聽見他低聲駁斥,一手抓住纖臂拉回她,同時俯身貼吮柔唇。
“呀——”驚呼聲被吞沒在他口中,沒有狂肆掠奪,只是貼上柔軟唇瓣,緩慢探吮,等待她適應,跟上步調。
這是她的初吻,她慌得不知如何應對,緊緊揪住他胸前衣物,卻始終沒有推開他。
他并沒有吻得太深入,很快便放開她。
“生日快樂!彼廊粵]有多說什么,只是輕輕在她耳邊,低喃了這一句。
吹拂耳畔的親昵氣息,令她渾身一陣酥麻輕顫,他掌心柔柔挲撫她背脊,而后往下無聲地握住柔荑,五指交扣。
那一夜,他們肩靠著肩,誰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安靜地陪伴她,度過十九歲生日的最后一個小時。
再然后,來年的二十歲生日,他仍然在她身邊陪伴,對她說同樣的一句話,并且出其不意地問她——
“敢不敢嫁給我?”
“?”
“嫁給我,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在你身邊,對你說這句‘生日快樂’!边@是他的求婚詞,很簡單利落,一年前她說過的話,他沒忘。
就因為這句話,她點了頭,義無反顧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他,在二十歲生日過后,與他訂了婚,再兩年大學畢業,成了他的妻。
因為她深信,這個沉毅、穩重的男人,會信守承諾,用一輩子來陪伴她,守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