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從主屋的廂房內卻傳出高高低低的對話聲。
“……老爺,事已至此,你就消消氣吧,月兒總算是我們的女兒啊——”
“呸!我早就不認她這個恬不知恥的丫頭了,權當我們白養了一場,一著錯、滿盤皆輸,沒想到那臭丫頭居然會如此薄情寡義,背叛我們馮家——哼哼,到底不是親骨肉,難怪會這么無情無義!”
“老爺……”
“你聽聽她說的是人話嗎?一切都是她自愿的,自愿的呀!她不思量著為無疾報仇,反而跟那小畜生——”
“也許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哼,都已經回到家里了,還有什么苦衷不可以說出來!你方才暈過去了沒聽到,是她明明白白、親口承認的:她喜歡上姓杜的小子了!”
“?”馮夫人吃了一驚。
“哎喲,我說夫人,你可別又暈過去了——”
“……”老爺,月兒有千錯萬錯,可我們畢竟養育她一場,情同骨肉啊……你還是別把她鎖在房間里了,我聽小菊說,月兒一個人在里面一直哭,直求著你原諒她,送去的飯菜點心也不肯吃上一口,她從小就體弱,這樣下去可怎么撐得。繘r且她如今又有了身孕——”
“哼,你越提我越火大!懷了身孕、懷了身孕——好哇,虧我當初心軟,受她爹托孤之重,把她留在府上當親生女兒看待,我們馮家辛苦養育她一場,到頭來她不但不知感恩圖報,還做出這般有辱門風、敗壞家規、天理不容的丑事來!她、她、她便是跟天下任何一個野男人茍且——也好過跟姓杜的那小子啊,他可是跟我們不共戴天的仇人!”
“老爺——”
“你不用再替她求情了,我心意已定,隨她在房里哭也好、水米不進也罷,反正她做錯了事,就得自己負起責任來!咳——”馮世環咳嗽一聲,“我方才去外面一趟,已經替她說定了一門親事,嫁女如潑水,趁早潑出去,省得肚子大起來,到時丟盡我們家的臉面!”
“這么快?”馮夫人大驚失色,囁囁嚅嚅道:“是……哪家的公子?”
馮世環冷笑,“公子?她現在無異于一枝殘花敗柳,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會要她?”他不耐煩地一甩袖,負手面向窗外,“我給她找的是一個窮秀才,今年二十有六,姓蘇名丁寶,就住在鄰縣,靠教書為生!
“窮秀才?”馮夫人一聽就皺起了眉,“一個窮秀才哪成?沒財沒勢,月兒嫁過去豈不是得跟著他受苦?況且尚不知他的人品、相貌,倘若——”
“好啦,你嘀嘀咕咕的啰唆什么!”馮世環不快地打斷她,“人今天晚上就到,先讓你見上一見。不過這門親事我已經說定了,容不得你來更改!”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小丫頭跑進來稟報。
“老爺、夫人,外面有一個自稱是姓蘇的秀才求見。”
馮世環一揮手,“嗯,帶他進來吧!”
待小丫頭走遠了,他忽然壓低聲音冷冷地道:“實話告訴你,其實這個蘇秀才患有癲癇之癥,高高瘦瘦,模樣就像個癆病鬼似的,待會兒你可別嚇著。”
“砰啪!”
馮夫人手上的白瓷茶碗徑直摔落在地上,碎若散花。
“老爺,你……”她捂著胸口,又氣又急地看向丈夫,“你怎么能狠心招進這么一個女婿!”
“女婿?”馮世環冷笑,“誰說他是我家的女婿,我早已不認!那臭丫頭為我們的女兒了,何來女婿一說?”
這時,珠簾掀起,門口忽然走進來一根竹竿——
噢,不,這是一個又瘦又高的年輕男子,燈光掩映下,只見他一身洗褪了色的藍色長衫,骨瘦如柴、雙肩拱起、形容猥瑣,果然如一個一不留神便會倒斃的癆病鬼。
馮夫人自是看得一陣心痛。
“晚生便是蘇丁寶,”來人喜孜孜地叩首便拜,“拜見岳母大人和老泰山。”
“不必了!”馮世環冷冷地攔下他,“蘇秀才,你要聽清楚,我們嫁給你的不是女兒,只不過是一個與我們毫不相干的臭丫頭,所以我們也不是你的高堂。”
“可是四月小姐……”蘇丁寶聽得有如丈二金剛,一見主家老爺一個眼神瞟來,趕緊訕訕地道:“是,是,晚生記住了!
馮夫人見他們一唱一和,止不住拿絹帕抹眼淚:“老爺,你就別難為那可憐的孩子了,這事不如從長計議——”
婦道人家,知道什么利害關系?”馮世環不耐煩地喝斷她,“我已經決定了,事下宜遲,為免夜長夢多,三日后就把那臭丫頭嫁給蘇秀才!”
“可是月兒已經懷了身孕啊——”馮夫人于心不忍,憂心忡忡。
“四月小姐早非完璧之身了!”蘇丁寶驚得跳腳。
馮世環冷冷地向他瞅去一眼,“她要是清清白白的輪得你?”
他慢條斯理地啜一口茶,“蘇秀才,做人要講實際,你今年也二十有六了,祖上沒留下半寸地皮、半間鋪面,不過一個窮酸秀才,所以至今沒有一房妻室。我如今給了你這人機會,外加一筆嫁妝,好給你養老婆——”他的聲音咬牙切齒,低沉地格格直響,“至于她肚里的孩子給我留著,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要用那該死的小雜種來替我們馮家討還血債!”
蘇丁寶嚇得噤聲不語。
馮世環看了他一眼,神情已恢復正常。
“你回去不必聲張,三日后來迎娶便可。”
三日后。
秋陽和曖,菊香四溢。
一如幾個月前春光明媚的那一日,大紅的衣衫、大紅的蓋巾,
只是室內沒有披紅掛彩,整個莊園內外更是清清靜靜,
渾然沒有半點喜慶的氛圍,而新嫁娘蒼白的小臉上,早己落下兩串幽怨的淚珠兒。
“娘……”可憐的人兒撲上去抱住馮夫人的雙腿,“月兒求求你,不要讓月兒嫁給那個蘇秀才……求求你,娘,求求你,月兒根本不喜歡他……”
“我可憐的孩子……”心地善良的馮夫人立時也跟著清淚縱橫,彎下身摟住嬌弱的軀體,“月兒,不是為娘的狠心,是你爹爹他——唉,娘也勸不住他啊……
“月兒情愿一輩子不嫁,留在爹娘身邊伺候,好不好?娘,求求你,勸勸爹……”
“我……”馮夫人又心疼又為難。
“時辰就快到了,你們還哭哭啼啼的做什么!”馮世環忽然一腳跨進門來,盯著四月、陰沉著臉道:“你一旦嫁進了蘇家的門,從今往后,就跟我們馮家再無一絲牽絆,你是死是活,休想再讓我們掉一滴眼淚!”
“爹爹,一切都是月兒的錯!”四月跪在他腳前拼命地磕頭,“砰砰”直響,不過三兩下,嬌嫩的額際就滲出血滴來,嬌艷若桃,委實惹人心疼。
“月兒——”馮夫人嚇得死命摟住她。
“爹爹,月兒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錯,”不顧額上刺骨的傷痛,四月哭求著,“求爹爹讓月幾在爹娘身邊做牛做馬一輩子來贖清罪過——”
“住口!你給我們馮家丟的人還不夠嗎?”
馮世環冷冷地甩袖而去。
吉時很快就到了。
蘇丁寶已等在馮府大門口。
他今日穿了一件特意新裁制的大紅長袍,頭上戴了一頂不知哪兒弄來的珍珠冠,歪歪斜斜,足蹬一雙粉底官靴,又雇了一頂兩人抬的小轎,自己卻弓看背騎在一匹瘦騾子上,一臉得意,可笑的模樣不僅惹得沿途眾人不停注目,還不斷有人指指點點。
“爹、娘……”
門檻內,新娘子的淚水卻愈加洶涌。
“月兒……”馮夫人的兩眼也快哭成了桃子。
“快,把新娘子給我背出門去,塞進那頂小轎里”早已吃了秤砣鐵了心的馮世環背負著兩手十冷冷地在旁邊指揮。
看到幾個下人面露難色,僵持在一邊,馮世環不禁陡然發怒,“你們要造反了嗎?連我的話也敢當耳邊風!快給我把她弄出去!”
“哎喲,太狠心啦!”
“是啊,這馮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先前兒子死了,現在居然要把未過門的媳婦也推出門去——”
“……馮老爺好狠的心吶,究竟是為了什么?”
“嘖嘖,這不是鄰縣那個姓蘇的窮酸秀才嘛,四月小姐怎么能嫁給他這種人呢!”
“誰說不是啊,那蘇秀才又窮又懶,癆病鬼一個,你們看看他那猴子學人的德性,真不知道馮老爺是瞧上他哪點了,急著把四月小姐下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