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又過了兩天。
云景初和云景容從銷鹽區返回覆命,和云景琛討論當前私鹽猖獗,已經影響到官鹽販售,官兵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得面對官吏的明勒暗扣,建議抬高鹽價,其他運商早已這么做,對此他并不贊同,因為這等于要百姓被迫淡食,將會造成民怨沸騰,而讓私鹽大行其道。
就這樣,連著好幾天,云景琛都在煩惱這件事,只要想到皇上每一回南巡,或是朝廷重大軍需、慶典、賑務和工程,也都是靠兩淮鹽商主動捐輸,少則數十萬,多則上百萬,這筆龐大的金額,真像是無底洞,但又不得不拿出來,因此不少鹽商才會抬高鹽價,有時比產地還高上十幾倍,甚至幾十倍。
芝恩見他有心事,小心探詢,云景琛這才隨口提了一下,并不寄望她能夠想出辦法,只是想要有個傾吐的對象,這在過去,可是不曾有過的想法,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有了極大的轉變。
看到相公漸漸學會對自己敞開心扉,愿意與她分享喜怒哀樂,芝恩心里再高興不過了。
“我不懂得鹽價該怎么訂,既能讓百姓吃得起,咱們又能賺到銀子,足夠應付所有開銷,又得如何避免被那些鹽運官員勒索,不過至少懂得開源節流……”
芝恩自認頭腦不夠聰明,沒有本事在生意上頭幫相公的忙,但府里的小事,她還是知道該如何做的。
云景琛挑了下眉!澳阏f說看該怎么做?”
“就好比說錦衣玉食和粗茶淡飯,同樣都是過一天,別人能簡簡單單地過,咱們自然也可以,我還注意到府里有好幾座院子都沒有住人,不如把它們關了,就不必每天派仆役前去整理打掃,這么一來,奴仆也不需要太多,若是有貴客上門,就住在二叔他們的追慕樓,里頭一應俱全,不必另外修建或增添家具……”她將這段日子的觀察結果提出來。
聽到這兒,他嘴角上揚!斑有呢?”
“還有……聽說祖母喜歡看戲,還養了戲班子,不過自從她老人家生病之后,也只有三叔和三嬸會不時請他們到府里演出,也是他們平常用來打發時間的,可這也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不如省下來,以后用在更適當的地方,不過就怕他們不高興。”芝恩為難地說。
他唇畔笑意加深!叭搴腿龐鹨钦娴牟桓吲d,你就不做了嗎?”
“當然不是,我會努力說服他們,讓他們明白這是為了云家的將來著想,不要為了養個戲班子,而讓往后的日子過得拮據,要做長遠的打算!彼龍A潤的臉蛋透著果決。
“這就對了!痹凭拌『軡M意她的回答,看似膽怯軟弱的妻子,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強悍。
“你認為該怎么做,就怎么做,每個月的吃穿用度,直接跟管事和帳房商量,要是真的不高興,就說是我同意的!
芝恩心中一喜!拔抑欢眠@些小事,不能幫相公太大的忙!
“只要管好內院,就是幫了我。”云景琛看到的卻是她的努力,不單是為了云家,更是為了他,那才是彌足珍貴之處。
“是!庇辛讼喙馁澷p,芝恩對自己更有信心。
她能做的事還很多,只要多用點心,一定可以辦得到。
七月中旬,早晚多了一絲涼意。
這天,午時過了一半,連著照顧乞婦好多天的小文和彩兒,一個坐在床緣打著盹,另一個則是去煎藥,就算勉強乞婦喝下去,燒依然沒退,還是得照樣喂她,免得二奶奶以為她們故意偷懶不做事。
就在這當口,直到昨天都還不醒人事的乞婦,突然熱退身涼,也不再咳到像快斷氣似的,接著睜開眼皮,慢慢地自行坐起身。
乞婦看著坐在面前打盹的小文,伸手推了她一下!靶岩恍!”
“嗯……”小文先是揉了揉眼皮,這才定睛看去,這一看可不得了,嚇得整個人彈跳起來。“你……你……”
瞥見已經病入膏肓,只剩下最后一口氣的乞婦,應該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更不可能自己坐起身來,此刻正用兩顆圓滾滾的眼珠子瞪著她,不嚇死才怪。
“你什么你?”乞婦低喝!拔以谠萍业馁Y歷可比你這丫頭還久……”
小文尖叫一聲,馬上往外跑。
“小心!”彩兒正端著湯藥進來,險些撞個正著。
她驚恐地指著屋里。“你快看!”
彩兒只顧著把湯藥端進屋去!翱词裁?”
“你看她……”
“已經死了嗎?那這碗湯藥就用不著……”彩兒才說到這兒,卻見人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氣色看起來比她還要好,不禁呆在原地。
乞婦瞪著兩個丫頭,沒好氣地數落!岸笺对谀莾鹤鍪裁矗靠旆鑫胰ヒ姸贍,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說,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
這是老天爺賜給她的最后機會,不能錯過,否則她死也不能瞑目……
她必須說出真相,還大太太清白……
誰是二少爺?小文和彩兒聽得一頭霧水,見乞婦不只是頭腦清醒,說話也中氣十足,嘴巴不禁張得好大,難道她的病突然之間好了?
同一時間,芝恩走進小跨院,就見小姑蹲在小水池旁看魚。
“二嫂!”亭玉拉著她!耙黄鹂呆~!
她柔聲問。“待會兒再看,二嫂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出去玩!蓖び駜裳郯l亮。
芝恩牽起她的手!巴び竦亩缫矔ァ!
聽到二哥也要一起出去玩,亭玉頓時笑得像個孩子!翱熳撸
當她們走出小跨院,在天井和云景琛會合,夫妻倆臉色有些凝重,只有亭玉很開心能跟著二哥和二嫂出去玩。
“走吧!”云景琛兩手背在身后,走在最前頭;姑嫂倆則是在后頭,還有阿瑞和堇芳,一樣跟在身邊伺候。
一行人來到寶善堂,亭玉面對不熟悉的環境,有些不安,挨在二嫂身邊,連頭都垂得低低的。
“二爺和二奶奶來了……”八姑才開口跟他們招呼,就見到一位年輕姑娘站在他們身后,心臟頓時緊縮了下,臉色也跟著變了,因為長得太像死去的大太太,看到的第一眼,真的以為大太太還活著。
不對!大太太早就死了!
她親眼見到大太太淹死在井里,不可能還活著。
八姑很快冷靜下來,心想她應該是大姑娘才對,真的已經很多年不見,不只是長大了,也不像個“瘋子”。
“二爺怎么把大姑娘也帶來了呢?萬一待會兒大吵大鬧,可是會打擾到太夫人靜養的!彼謴驮镜纳裆f道。
云景琛有些不悅。“亭玉很乖,不會大吵大鬧!
“亭玉聽二哥的話!倍阍诙┥砗蟮耐び,大聲回道。
這時,八姑不禁又多看了亭玉兩眼,見她不再渾身臟兮兮,又哭又叫,讓人不敢靠近,想起不久之前二爺說過大姑娘提起大太太是被人推下井,這會兒又突然帶她來請安,不禁懷疑另有目的。
“就因為亭玉已經好多了,才會特地帶她來探望祖母……”云景琛回頭喚著小妹!巴び,過來二哥身邊。”
亭玉有些緊張,一直低著頭,聽到二哥的話,又在二嫂的鼓勵之下,這才怯怯地從她身后走了出來。
“這是祖母,亭玉有好多年沒見到她了,先來跟她請個安……”他在旁邊教導!白W婺干眢w健康、長命百歲!
于是,她怯生生地看向躺在病床上的老婦,嘴里照著二哥的話念道:“祝……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見小妹沒有特別的反應,云景琛心想難道沒有想起來?還是過了這么多年,祖母也蒼老許多,所以一時認不出來?
“看來大姑娘的病好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賀,二爺這些年來,不知為她請了多少大夫,總算有了代價!卑斯眉僖馓嬖凭拌「吲d。
大概是聽出他們在談論自己,亭玉終于偷偷抬起眼簾,朝八姑看去,見她彎起唇角,臉上掛著笑意,眼底卻是一片冰冷,不由得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見過這種恐怖笑容。
那一晚的記憶突然鮮活地躍進腦海中……
她瑟縮了下脖子,不敢再看八姑。“亭玉要回去!”
“怎么了?”芝恩輕問。
亭玉用充滿懼意的口吻說道:“亭玉要回去,不要看到她!
“亭玉不要看到誰?”云景琛盡力把口氣放緩,就怕會嚇到小妹。
“告訴二哥,別怕,二哥會保護你的。”
“她……”她很快地比了一下八姑!八菈娜!”
云景琛順勢追問!巴び裨僮屑毧辞宄,她真的是壞人嗎?”看來小妹對八姑的印象最為深刻。
聽到二哥的話,亭玉不得不鼓起勇氣再看向八姑,馬上又垂下頭,躲到二嫂身后。
“她是壞人!看著掉進井里的人……嘿嘿地笑……就像鬼一樣!
“看來大姑娘的瘋病還沒好,又開始胡言亂語了,二爺和二奶奶快點帶她回小跨院。”八姑嘴角往下垂,不再笑了,也更加篤定那天晚上的事,大姑娘真的全都看到了,還以為她不過六歲,還不懂事,因此才會疏忽了。
他又問小妹!鞍斯谜娴挠泻俸俚匦?”
“她們把她……把她推下去……”亭玉比了個推倒的動作,然后用手指扯高自己的嘴角。
“壞人就嘿嘿地笑……亭玉看到了……亭玉都看到了……”一幕又一幕的畫面,又浮現在自己的腦海中,比以往都還要清晰,仿佛昨天才發生一樣,讓她全身發抖。
八姑臉上看不出半點心慌之色!按蠊媚镎f話瘋瘋癲癲的,誰知道她究竟看到什么,又是不是真的,二爺和二奶可不能相信!
“亭玉沒有說謊……沒有騙人……是真的……”她情緒變得甚為激動,尖聲地嚷道。
“你是壞人……把她推下去……害她死掉……”
說到這里,亭玉很害怕地抱住自己的頭,哭到泣不成聲!拔乙蟾绾投缯f……二哥會相信亭玉說的話……二哥最疼亭玉了……”
“二哥在這里。”云景琛握住小妹的肩頭!巴び褚缯f什么?”
亭玉仰起布滿淚水的臉蛋,把他的臉孔和記憶深處中才不過十歲的二哥重疊在一塊,馬上伸手抓住他!岸纭纭烊ゾ人
“你要二哥救誰?亭玉,告訴二哥!”他知道快問到關鍵處了。
淚水不聽使喚地從亭玉眼中滾落下來!岸缇染人烊ゾ饶锇 锼赖袅恕锼赖袅恕
云景琛雖然早就猜到是這種結果,聽到小妹親口喊出來,心中還是大慟。
“娘是怎么死掉的?”
“她們把娘……推到井里……娘就死掉了……娘……我要娘……”亭玉頓時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那天晚上她嚇得躲在被窩里頭,連哭都不敢哭,現在終于可以哭出聲,不必擔心會被壞人聽到了。
他眼泛淚光!巴び褡龅煤芎谩!
芝恩淚流滿面地攬著小姑,任她哭倒在自己懷里,亭玉也將那段封印在內心的駭人記憶,隨著淚水傾瀉而出。
“八姑,你還有什么話要說?”云景琛厲喝。
“大太太是自己投井的。”八姑還是同樣這句話。
云景琛嗤哼一聲。“到現在還不肯說實話嗎?是因為怕死,還是想要袒護真正的主使者?”
一雙墨黑的怒陣射向躺在床榻上,臉歪嘴斜,唇角淌著唾涎,不時發出咿咿啊啊的祖母,她才是害死親娘的兇手。
“除了大姑娘方才說的瘋言瘋語,二爺有什么證據說是太夫人害死自己的媳婦兒?”八姑淡定地問!斑@么大的事可不能亂說!
他恨恨地瞪著八姑,要她親口招認,還需要有更強而有力的人證,偏偏吳嬤嬤已經死了,瑞珠又下落不明,難道就只能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