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澹寧居寢宮外,太監宮女們正在上宮燈,看見胤禘走進來,紛紛躬身請安。
總管太監劉得福躡著步子走向胤禘,在他耳旁悄然說道。
“十九爺,皇上今兒個精神不好,您陪皇上說說話,可別耽擱太久,得讓皇上早些歇息,明兒個還有一整日的慶典要對付呢!
“我知道了!必范E點點頭,掀門簾走了進去。
面容疲憊的康熙帝正靠在暖炕大枕上,在燈下看奏折。
“兒臣給皇阿瑪請安!必范E撩袍跪下,以額碰地,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皟撼脊ё;拾斒郏富拾斎f壽無疆!
“朕知道你今晚一定會來拜壽,別跪了,快起來吧!笨滴醮葠鄣乜粗。
“謝皇阿瑪!必范E一手扶地,慢慢站了起來。
“往年你都提早一天來陪阿瑪用晚膳,怎么今日來得這么晚?”康熙牽著他的手坐在身旁,含笑對他說道。
“兒臣去了一趟廊房四條胡同,所以來得晚了!睆摹懊忌綍弧彪x開后,他先回宮換上朝服、朝冠,這才趕來暢春園。
“你去那兒做什么?”康熙疑問。
“兒臣尋來一套六祖壇經,是宋太祖年的惠昕本,謹為皇阿瑪壽。”胤禘自懷中取出一只用明黃錦緞裱服的書篋,雙手呈上。
康熙聞言,眼中閃出光來,立刻把書篋接過去,欣喜地翻開篋蓋,看見煙黃的封面上印著《韶州曹溪山六祖師壇經》一行字。
“紙墨精瑩,雕鏤不茍,確實是宋刻本。七百年了仍能保存得如此完整,真是千秋功業!”康熙手指微顫地翻開煙黃的封面,目光興奮又驚喜。
“兒臣盼皇阿瑪能開心,增福增壽。”胤禘深深地望了蒼老的父親一眼。
“好孩子,你的孝心朕收下了。”康熙欣慰地點了點頭。
“皇阿瑪,明日的慶典,兒臣……”
“你已經拜過壽了,明日你就待在宮里,不必出來了。”康熙了解胤禘的性子,宮里所有的壽宴慶典,只要胤禘不想露面,他也從來不會勉強他。
“謝皇阿瑪恩典!必范E笑著起身跪在炕上,輕輕給他捶背。
康熙輕輕嘆息了一聲!笆,皇阿瑪有好些話要對你說,你可得仔細聽清了!
“是,兒臣聽著!必范E看著康熙花白的發辮,心中一陣抽緊。
“朕給你指婚的對象,你全不要,你的兄長們也沒有給你少牽紅線,但你也全看不上眼,其實朕豈會不明白你的心思!笨滴鯂@口氣!皬男∧憔褪莻敏感多疑的孩子,腿疾讓你對任何人都不信任,你只相信胤衸才是真心待你好的,但是胤衸已娶妻生子搬離皇宮了,你不能再總是孤身一人,總是要找個人陪伴。你不娶妻生子,實在有違倫常。聽皇阿瑪的話,快娶個嫡福晉,明年皇阿瑪什么壽禮都不要,你給皇阿瑪添個孫子就行!
“皇阿瑪,兒臣對女人半點興趣都沒有,只怕完成不了皇阿瑪的心愿!笔畾q那年,被皇阿瑪的嬪妃一番譏嘲后,他從此對貌美如花、心卻如蛇蝎般的女子深惡痛絕。
康熙狐疑地轉頭看他。
“皇阿瑪生壞了你的腿,不會把你男人的寶貝也生壞了吧?正常的男人怎么會對女人沒有半點興趣?”
胤禘忽然想起小書僮打扮的平雙喜,她可是唯一一個不小心害他起了反應的女人。
“兒臣的寶貝應該沒有問題,問題是出在女人身上!必范E忍不住挑眉輕笑。不過平雙喜那個小書呆能算女人嗎?
“這什么意思?”康熙警覺!澳憧蓜e說你愛的是男人!”
胤禘聞言,忍不住捧腹大笑。
“當然不是,皇阿瑪想到哪里去了。不過就算是,兒臣也會偷著來,不會讓皇阿瑪發現!闭讨约菏軐櫍液涂滴跞绱碎_玩笑的皇子也只有他了。
“再胡說八道就自個兒掌嘴!”康熙佯怒。“不是當然最好了,等明日壽宴慶典過后,朕就要操辦你的婚事。有幾個不錯的人選是朕看中意的,過幾日得空了,朕再好好問問你的意思,總之你非得給朕挑出一個不可!
“皇阿瑪,沒感情要怎么當夫妻?”胤祿無奈地撇了撇嘴。
“朕十一歲時,朕的皇祖母就給朕指婚了,當時為了政局大體安定,皇祖母選了四大輔臣索尼的孫女為后,遏制鳘拜的勢力!笨滴蹰]眸思憶著!半藓腿市⒒屎螽敃r都只是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感情?朕和皇后的感情都是慢慢培養、日漸加深的,等到朕年長后,雖然嬪妃眾多,但與朕最情投意合的女子還是仁孝皇后。朕直到今日,還相當欽佩皇祖母的眼光,也很感激皇祖母替朕選了一個賢德體貼的皇后。胤禘,你一味猜疑別人的心思,抗拒成婚,總是獨自一人抱著書冊窩在屋子里,難道你不想像胤衸那樣娶妻生子,享受天倫之樂嗎?”
胤祿低頭沉思不語。
“你當然想的,對嗎?”康熙微笑輕嘆。“要不然也不會成天往胤衸的府里跑,跟胤衸那一對雙生子玩得不亦樂乎!
胤禘笑了笑,沒有否認。雖然他也很向往和樂融融的家庭生活,但是,他看到陌生女子就忍不住會有討厭的情緒,愈漂亮的愈覺得討厭,若要找到一個討他喜歡的女人還真難。
“這事就這么說定了,你要相信皇阿瑪的眼光,將來,你也會像皇阿瑪感激皇祖母那樣感激著皇阿瑪!
“但愿兒臣有皇阿瑪的好運氣。”他聳肩苦笑。
“還有件事,胤禘,你向來不與兄長們往來,雖然這是你明哲保身之道,但是將來……”說到此,康熙輕嘆口氣!皩砟憧倳袀哥哥當上皇帝,而這個哥哥能否保你一生榮寵至為重要,你已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皇阿瑪……”胤禘心中微驚,父皇是想對他透露誰是將來的繼位人了。
“從今后,你須與你四哥多鄉親近,一旦有事,你須義無反顧地挺身助你四哥,朕的用意,你明白了嗎?”康熙慈愛的目光凝止在他臉上。
“兒臣明白!必范E心頭大震,父皇要他多親近四哥,意思正是,父皇心中已默定將大位傳給四哥了。
“朕已命人在東華門外購置一座宅邸,過些時日,你就帶著你額娘搬出宮去住,別留在宮中,明白嗎?”
“明白!必范E看著父親,心口緊縮著。他知道父皇在安排身后事了,要他遠離皇宮,便是要他遠離危險。
“朕今日對你說的話,你要牢記在心中,就算是你額娘和胤衸,都不可說與他們聽!笨滴跷站o他的手,慎重地叮嚀。
“是!笨粗富势>肷n老的面龐,胤禘眼底浮起一絲憂慮和悵惘。
在眾皇子當中,父皇唯獨最關愛他,聽說他病了或是腿疾犯了,就會視為頭等大事,日夜記掛,萬分焦慮,有好幾回甚至將他帶到身邊親自照料,當他病愈時,總是不勝欣喜。
他用雙手緊緊包覆住父親寒涼消瘦的手,只盼父皇大限之日、諸子奪嫡之時能永遠不要來。
。
“雙喜,我給你熬了鍋肉米粥,放在灶上溫著,還給你做了些餑餑,餓了再去蒸來吃,要記得啊,我先回去了!
住在對街的老嬤嬤交代了幾句,便走出書鋪。
“好!逼诫p喜抬起頭應了聲。
老嬤嬤是她每天十文錢雇來替她煮三餐的。她自己眼睛不好,一進廚房老是燙傷,所以三餐做飯向來都是娘和大姊雙雙的差事,但是自從爹和娘過世,雙雙又嫁人以后,她只好請對街的老嬤嬤替她做飯,然后每天十文錢酬謝。
脖子好酸。她揉了揉后頸,敲了敲肩膀,站起身活動一下筋骨,然后坐下來,提筆蘸了蘸墨,繼續寫完未完成的抄本。
燭影搖晃,她忽然覺得字跡變得好模糊。
怎么回事?太累了嗎?她伸手揉了揉雙眼,緊緊閉上一會兒再重新睜開,注目一看,字跡慢慢變清晰了。
少看點書吧,當心把眼睛看瞎了。
想起那日買走宋刻本的那位公子的話,平雙喜不禁愣怔住。眼力似乎愈來愈差了,真是糟糕,她該不會愈來愈看不見東西吧?還是休息一下好了,先吃點東西填飽肚子。
主意打定,她起身,拿起桌案上的座燈走向廚房。黑暗中,模糊地看見灶里還有幾絲微弱的星火。
她點燃角落的油燈,讓廚房漸漸亮起來,接著打開鍋蓋,給自己舀了一大碗肉米粥。
“好香啊……”她喃喃自語,捧著那碗肉米粥一邊吹涼、一邊吃著。隱約聽見隔壁傳來孩童的嬉笑打鬧聲,她捧著碗走出廚房,一邊吃粥,一邊站在廊下聽著隔壁鄰居一家人的對話。
后院忽然傳來一陣凄迷的琵琶樂聲,一個嬌柔的嗓音細細唱著——
“寒風料峭透冰絹,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怯,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平雙喜聽得入迷,怔然凝住。又聽那嬌柔女聲低低吟念——
“奴家香君,一時無奈,用了苦肉計,得遂全身之節,只是孤身只影,臥病空樓,冷帳寒衾,無人作伴,好生凄涼!
弧身只影,無人作伴,好生凄涼。這不正是她此時的寫照?她禁不住一陣鼻酸哽咽,眼淚簌簌滑下。
她默默喝著粥,和著咸咸的淚水,將細碎的嗚咽聲吞回肚子里。
每到夜里,黑暗包圍著她,讓她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世界時,她就覺得自己好孤單,只能偷偷聽著隔壁鄰居一家人的說笑聲,沖淡自己的寂寞。
她有一屋子的書陪著她長大,而現在,除了這一屋子的書以外,她也什么都沒有了。
沒有爹娘,又有眼疾,尋常女子該要學會的刺繡她沒辦法做,烹調也完全不行,根本沒有人肯為她作媒,也沒有正常的男子愿意娶她為妻。難道她將一直孤孤單單地獨自生活,不可能再擁有一個美滿完整的家庭了嗎?
她其實也想要有人陪伴,很想每天有人陪著她吃一頓飯,陪著她喝一碗粥,這對她來說難道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她輕輕低嘆,轉身將吃空的碗放進木槽中涮洗,后院那頭凄楚的唱腔迷亂著她的心,她恍然地收拾著裝著肉米粥和餑餑的鍋盤,推到灶旁放涼,裝著餑餑的盤緣撞了角落的油燈一下,她卻絲毫沒有察覺,逕自蹲下身撥了撥灶里的炭灰,讓火苗完全熄滅。
灶上的油燈倒了下來,燈油沿著灶旁緩緩流下,火苗隨著燈油一路竄燒,燒向堆在灶旁的薪柴,慢慢地引燃起熊熊大火。
平雙喜先是聽見一陣奇詭的嗶剝聲,她狐疑地站起身,瞇起眼四下打量,這才發現灶旁燃起的熊熊火光。
著火了!
她驚駭地舀起水缸里的水拚命想澆熄火勢,但大火已經愈燒愈烈,直到水缸的水都被她舀光了,再無水可用,火勢依然熊熊竄燒,甚至慢慢延燒開來,開始燒向一旁的廚柜。
她自知救不了火了,驚慌惶駭地選出廚房,沖向后院嘶聲哭喊著。
“救命啊——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