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薄陽篩落在山林間,林里的百鳥發出輕啼,宣告一天開始。
卜希臨醒來之后,如往常的先去打水,她蹲在溪邊,看著早已收口,卻傷痕明顯的左頰。
直到現在,她還是忍不住想,七彩離開她是不是因為她毀容了?
她臉上的傷,比她想象的還要可怕,從鼻梁兩邊,布滿傷痕,可以想見當時的傷是深入皮肉,必須剮去部份,才會讓傷好,便形成凹凸不平的傷疤。
也難怪,七彩一直不讓她照鏡子……他一定是怕她傷心,可如果怕她傷心,又為什么一聲不吭地離開?
她想找答案,卻無跡可循。
幾天過去了,她在山里到處找,找到山洞,想起兩人被困在山洞時,他瞬間僵直的模樣,想起他摟著她睡了一個下午……每個角落,都可以讓她想起他,他的淡漠和開懷大笑、他的疏離和親近。
每想一次就哭一次,淚水像是永不干涸,不斷地淌落。
他到底是上哪去了?是離開了,還是出事了?
沒有人告訴她,她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只能日復一日地尋找著。
“姐,悅來茶肆的何掌柜來了!
聽到妹妹的叫喚,卜希臨趕忙用溪水抹了抹臉,語氣如平常一樣地道:“我知道了。”
她打了一桶水,隨即跟著卜拾幸往家的方向走。
“姐,你想,咱們要不要問問何掌柜,看他知不知道七彩哥的下落?”卜拾幸問著,不時偷覷她的反應。
她狀似不在意地道:“找他做什么呢?說不定他不過是恢復記憶走了罷了!
她表現得云淡風輕,只是不希望家人擔憂她。
“可是,就在七彩哥離去后,樊老板也沒再來過,我在想……會不會是樊老板把七彩哥給綁走了?”
卜希臨不禁笑出聲!敖墏男人做什么?樊老板喜男風嗎?”
“話不是這么說的,樊老板知道七彩哥善設計雕形,要是他真的居心不良,把七彩哥給綁了回去,逼他設計雕形,再找其他雕師雕刻,不就好了?”
卜希臨頓住,愈聽愈覺得不無可能,但一想起樊入羲那雙愛笑的桃花眼,怎么看都不覺得他會是個壞人。
“拾幸,別亂猜,對人家太失禮了!彼暤溃骸耙欠习逭姘哑卟式o綁走了,還要何掌柜來這里做什么?”
“喔。”
走了一段路,便見何掌柜牽著馬,就站在茅屋前,一見她提著水桶,趕緊走上前接過。
“哎呀,這打水的工作怎么會是你在做?你身上的傷可已經好了?”何掌柜關心地問著。
“多謝你的關心,我的傷不礙事了,到處走走,對身子骨也好,不過是一桶水,不打緊的。”她說著,看著有點年歲的何掌柜,走得歪歪斜斜地將水桶往門口一擱,趕忙掏出帕子拭汗。
“只是,不知道何掌柜今天前來所為何事?”她隨手將水桶提起,卜拾幸趕忙接過,走進廚房里。
“是這樣的,我老板掛心你的身子不知道恢復得怎么樣……”何掌柜擦著汗,這才發現她的雙頰……
卜希臨不以為意地勾笑。“傷好得差不多了,還請何掌柜轉告樊老板,多謝他的關心!
“我老板回天水城去了,但記掛著你的身子,所以特地差人從天水城把這藥膏送來,說是可以生肌去疤的!焙握乒駨鸟R鞍邊上,取下一只木盒,打開一瞧,是滿滿一盒的藥罐!奥犝f這是宮內御藥,很有效的!
聽他這么說,再看那精致盒身和里頭的瓶罐,她趕忙揮著手。
“不,我和樊老板素昧平生,怎能收下這種大禮!
“一定要的,我老板說了,他太喜歡卜大師的手藝,如果可以的話,他還希望你到天水城一趟,和他談買賣!
“這……”卜希臨不由得怔住。
打從七彩離開之后,她再也沒碰過雕刀。雖然不過是幾天的時間,但對她而言,是自她學習雕刻以來,從未有過的現象。
她不確定現在的自己到底還能不能雕出東西。
“而且,只要你點頭,會有樊家的馬車接你入城,進城之后,便到樊家旗下的客棧住下,完全不需要花費你一分一毫!焙握乒褛s忙鼓吹,就怕她搖頭,老板會把他的頭給摘下來。
卜希臨不禁失笑!安皇清X的問題。”事實上,七彩那次一出手,就替她賺進千兩銀子,到現在還好好地擱在爺爺房里,就算她不再靠雕刻營生,一家三口也可以富裕地過下半輩子。
“那么,你是答應了?”何掌柜喜出望外。
“不是的,我……”
“就這么決定,明日一早,樊家的馬車會到這里來接你,載你到天水城。”壓根不給她拒絕的機會,何掌柜立刻跳上馬,徑自駕馬離去。
“何掌柜!”卜希臨傻眼!斑@人怎么這樣趕鴨子上架?”
在廚房邊的卜拾幸聽著,提議道:“姐,你去走走也好,就當是散散心吧!
“我?”
“嗯……姐的眼睛已經腫了好幾天,爺爺很擔心,你去天水城吧,說不定能遇到七彩哥呀!
卜希臨垂下長睫笑得苦澀。
她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可原來家人一直都看在眼里。
想了下,她嘆口氣。就到天水城去走走吧,也順便告訴樊老板,現在的她,再雕不出任何東西了。
天水城,悅來酒樓。
天水城境內由千條溪水橫切縱走,形成自然運河景象。由各水閘控制溪水的深度,進而開放吃水程度不同的船只航行。
一旦時節進入夏季,便可以看見不同大小的船只在不同的水道上悠游徜徉。天水西支的水道上,行駛的通常是吃水較深的樓船,東支行駛的則大都是吃水較淺的柳葉舟。
而樊家的悅來酒樓,正是沿著東支較淺水脈而建,有不少溪流縱橫,坐在酒樓三樓的雅房里,只要臨窗便可以看見各色船只裝飾得爭奇斗艷,在水面上形成斑斕而奢侈的色彩,美不勝收。
“我說世濤啊……我邀你到酒樓,不是要你在這里賞船景的。”樊入羲走進來,就見好友坐在雅間的窗邊,目光落向外頭,但心神早不知道飄去哪。
“不然?”文世濤眼也沒抬,淡聲問著。
恢復文大當家的身份,開始與以往沒兩樣的生活,掩覆左邊深藍瞳眸的眼罩再次戴上,更顯得他人陰郁晦暗。
“再怎么樣,你都回來幾天了,今天你的好妹婿和執秀也來了,你總得去道聲謝,在你不在的期間,替你打理文家的事業吧!狈媵藫u頭晃腦地走到他身旁。
他是文世濤的好友,也是范姜魁的好兄弟,夾在這兩個不對盤的人之間,他一直很為難,以為他們會因為執秀的關系而和解,誰知道,他們也只在執秀面前和平相處,私底下還是對對方很有意見。
“我把執秀嫁給他,他差點把她害死,我都原諒他了,還要我怎樣?”他一貫的淡然口吻,表情卻比以前還陰郁,像是還活著,但魂魄卻逐漸消散。
樊入羲淡淡地打量他,像在想什么,好一會才試探性地道:“還是,我幫你把卜姑娘找來吧?”
文世濤驀地抬眼!澳愀遥
“怎么了?”剛踏進雅房的文執秀因兄長的低咆聲而怔住,不解地來回看著兩人!鞍l生什么事了?”
“沒事!币姾糜岩_口,文世濤怒目瞪他。
收到警告,樊入羲只能乖乖地閉上嘴。
“大哥!笨粗杂种沟姆媵,文執秀心里有了底,把托盤上的茶水擱在桌面便走向兄長。“都已經好些天了,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到底是哪戶好心人家救了你,好讓我有機會去謝謝人家?”
“不用了,我已經謝過對方了!
“那是你謝的,又不是我,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親自好好地謝謝對方。”她勾起溫婉的笑。
“執秀,”文世濤勉強勾起笑。“對方是隱居人士,不喜歡有人去叨擾。”
“那為什么樊大哥可以找到你,又將你帶回來?”她笑瞇眼!斑是你要我問樊大哥就好?”
“……他忘了!彼谅暤蛦〉牡,雙眼滿是威脅地看向好友。
樊入羲也只能屈服于惡勢力之下,“呃……是啊,我不太記得正確位置,畢竟鳳鳴山谷那里山脈極多,很容易搞混的。”
文執秀微抿起唇!昂,你們都不說,我就叫我相公去查,就不信查不出來!痹捖,她起身就走。
雅房內突地靜默起來,樊入羲看了好友一眼,忍不住嘆氣。“你這是何必?執秀想要感謝對方,就讓她去嘛,而你既然想她就去找她嘛,干么折磨自己?”他看得出來,世濤之所以失魂落魄的,關鍵就在于卜希臨。
他是不知道卜希臨怎么辦到的,但他觀察過了,只要她在,世濤就會笑,那感覺就像是前些日子,酒樓剛開張時,他請來百戲團,其中有一團掌中戲,那掌中木偶因為掌偶師有了生命。
在他看來,卜希臨就像是那位掌偶師,讓世濤開始有血有肉,連表情也豐富起來。
“你未免管得太寬!”文世濤咬牙低斥。
如果可以,他不想再聽到希臨的名字,不想讓那名字再擾亂自己。
他以為自己可以把那些日子磨成回憶,藏在心底深處,在他孤單時慰藉自己,可是他錯了。回憶一旦出籠,根本慰藉不了,還纏起相思,扯著他的魂魄想尋找她。
他好想她……好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可是,不能,只怕見到她,他再也不愿放開她。
更怕的是,也許有一天,她會在他懷里失去呼吸……與其如此,他寧可抱著回憶磨得自己傷痕累累。
“對,我向來管得很寬,還很想充當喜鵲,搭起鵲橋,讓牛郎織女見上一面!”像是和他杠上,樊入羲見他哪兒疼偏往哪兒戳。
七夕那晚,他早在卜家外等候,親眼看見他朝卜希臨笑得萬般艱澀,那么疼惜難以割舍。
“就憑你!”
“對,就憑我!”
察覺他份外認真,文世濤瞇眼警告,“入羲,別告訴我,你背著我做了什么。”
“不好意思吶,我這個人向來是明人不干暗事,想做什么我一定會先告訴你!背槌鲅g的折扇,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揚著。
見狀,文世濤微松口氣!拔揖婺悖瑒e胡亂干預我的事,我和她之間……是絕無可能的!
“要是真絕無可能,你又何必動用關系找來玉化膏,還托我差人轉交給她?”
文世濤沉默不語。
“要是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又何必為她做這么多?”
“你明知道我不能……”他沉痛地閉了閉眼。
“好!咱們就來談這件事!狈媵送坏厥掌鹫凵,一本正經地看著他!霸蹅冋f執秀好了,她因你而傷,身有殘疾,這事你從沒說過,所以我也無從得知,但執秀在我眼里,跟個尋常人沒兩樣!
“那是她為了不讓我內疚!
“對,我也這么認為,畢竟執秀是個貼心的女孩,但是她身上所有的病癥都痊愈了。”說到這里,他輕轉著扇柄。“好,就算你的異瞳真是災厄,但執秀痊愈了,你不認為這也代表你身上的詛咒已經不見了?”
文世濤撇唇冷笑,“你知不知道希臨差點死在那姓朱的混蛋手中?”
“我知道,所以那個姓朱的被我整得已經走投無路,這輩子是注定要當乞丐了。”樊入羲不以為意地揚起眉。“但是,這又與你何關?卜姑娘和那姓朱的早就相識,他們之間的事并不是因為你出現才發生,甚至說不定要是你沒出現,卜姑娘早就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那只是你的推測。”文世濤冷聲打斷他!澳悴粫梦业目謶帧媵耍阌肋h都不會懂!
那種根深柢固的恐懼,經年累月的驚惶,就算有人告訴他,他已不再帶厄,他也無法相信。
“那么,你去問問,看卜姑娘懂不懂!
文世濤聞言一愣,緩緩看向他,瞧見他一彈指,雅房的門被推開,長廊的盡頭,卜希臨就站在那里。
“你……混蛋!”他瞇眼瞪向樊入羲。
樊入羲掏掏耳朵!氨舜吮舜恕!
文世濤想走,但卜希臨已經從那頭走來,愈來愈近,近到他可以瞧見她臉上凹凸不平的疤痕,可以看見她難以置信的眸色。
卜希臨一步步地走,卻不斷地顫抖著。
原本剛來到天水城,她被這渾然天成的水澤之都給吸引,但當她踏進悅來酒樓,看見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不是被綁走,也沒有迷路,更沒有發生意外,只是回到原本屬于他的地方,她心里五味雜陳。
她想過許多他離開她的理由,但不管是哪個,她都不愿深想,但如今,眼前的一切,拉著她的思緒往黑暗走。
也許,她不該再往前,不該執著詢問他離開的理由,可是……她好想他、好想……眼前的他,穿著繡工細致,質地精美的錦袍,長發束得一絲不茍,左眼戴著黑色皮質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