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子底下塞滿了紅通通的炭火,上頭置放了一個青銅壺,壺嘴不斷地冒著白煙,就見一雙指節分明且修長的手提起了壺,徐徐地將熱水注入茶盞之中,白煙在熱水傾注時全數往上涌,白茫茫的一陣過后,便是撲鼻而來的茶香。
納蘭肅鳴斟好一杯茶后便放下了手中的銅壺,又伸手取了方才那杯茶,拿到鼻子前輕嗅,那溫潤的茶香躥入他的鼻尖,讓他原本郁悶的心情頓時消解了不少。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品嘗,但依舊姿態優雅,薄唇微啟,就在香茗沾唇的前一刻,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來——
“嗯,果真是出自你手的好茶,雖說茶葉不過是雨后龍井,但經你的巧手一泡,倒比雨前龍井多了一股濃厚的韻味,足以讓人回味再三!”
打劫了茶后又牛嚼牡丹一般地將那茶全都倒進了自己的口中,這聞曙舟的樣子也很令人回味再三。
他微瞇著眼,見納蘭肅鳴又斟了一杯茶,只不過這回他再想伸手劫掠,卻已經無法再出其不意地搶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納蘭肅鳴輕飄飄的一閃身,跟著便將那汝窯薄胎茶碗置于唇邊,細細的品味著那讓人回味無窮的香茗。
啜完了一杯,猶覺意猶未盡,納蘭肅鳴待要再斟,卻被一把合攏的描金扇給硬生生地阻了動作。
他抬起頭,臉龐上平靜無波,可若仔細瞧著,便能瞧見他那雙幽深幾乎瞧不見底的眸子正隱隱地漾著幾許不悅。
“你倒是忘了站在誰的地盤上了?” 只不過眸子微瞇,語氣微輕,就讓聞曙舟頓時感到一股壓力迎面襲來,但他卻不怕,反而漾起一抹賊賊的壞笑,“倒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你明知你現在在“生病”,茶喝多了對你不好。”
“這等好茶便是再飲十杯,對我的身體也不妨礙,就算真礙著了事,不也還有你在嗎?”
以為他會輕易屈服嗎?自己認識聞曙舟這么多年,哪里還不知道他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要知道自己現在扮虛弱、扮重病都是這個人提的主意,他心底憋著的火氣不向他撒要向誰撒?
“嘿,你這是吃定我了?”聞曙舟哇哇大叫。
“是又如何?”
“別裝得那副憋屈的模樣,雖說要你見天的待在自己院子里,不能上朝也不能出去遛遛是有些悶的,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何答應的這樣痛快!
謝絕被冤枉,聞曙舟眼里透著一抹賊兮兮的笑容,燦亮燦亮的眸子盯著納蘭肅鳴不放。
“我還真就憋屈了,你說我現在這個年紀,不正該是建功立業之時嗎?卻偏偏因為這烏七八糟的奪嫡之爭,害得我連朝堂也不能上,我這口氣悶著,倒真想揍人了!”
向來少言少語的納蘭肅鳴突然長篇大論起來,臉上的平靜也被一股怒氣取代,瞪向聞曙舟的眼神更帶著一抹的煞氣。
彼此的交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聞曙舟一見納蘭肅鳴的眼神,心中頓時喊了聲糟,可他還來不及反應,納蘭肅鳴已經一掌往他身上拍來,要不是他急急往后躍了幾步,那一掌鐵定結結實實地拍到了他的身上。
那掌既沒拍到他身上,他方才坐的石凳子自然就遭了殃,只見那凳子在納蘭肅鳴的掌力下很快的裂了一條縫,然后一分為二,“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看到那石凳一分為二的慘狀,聞曙舟整個人愣住了,傻傻地望著那“殘尸”好一會,這才抬起頭來瞪向納蘭肅鳴,一臉悲憤地厲聲質問道:“有你這么心狠手辣的嗎?你難道不知道我救了你很多次性命?”
“知道!
“那你又知不知道,咱們還勉強算是同門的師兄弟?”
“知道!
“那你更該知道,這回的主意雖是我出的,可是做主的是老祖宗,而得利的是你,你憑什么對我下這樣的狠手?”
“我得著什么好處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趁我閉門謝客之時,在外頭蹦跶得很歡,就連多羅貝勒蘇爾都把你迎為座上賓!
“那不就是——”
“不就是因為你瞧中了蘇爾家中養著的一個戲子,所以才想趁機和他親近親近,看看能不能把那戲子給弄上手了。”納蘭肅鳴沒好氣的說。
可聞曙舟卻目瞪口呆地瞪視著他,“媽啊,你還是不是人啊?不都關在院子里,兩耳不聞窗外事了,怎么你連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還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瞪著哀叫不已的聞曙舟,納蘭肅鳴抿唇不語,一雙眼只是直勾勾地望著他,那專注的眼神叫人打心底發毛。
“可別怨我,當初也是你自己答應要裝病好避過這次的奪嫡之爭,更何況現在四皇子的境況也更適合韜光養晦,你就安安心心地等著你的沖喜小媳婦進門吧!”
聞曙舟東拉西扯的想要轉移話題,但納蘭肅鳴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他含笑問道:“那個戲子你很喜歡?”
說起這個,聞曙舟就來勁,張口就贊道:“那真是個小美人兒,身段婀娜不說,就連聲音都嬌嫩嫩的,讓人聽了心底發酥!
瞧聞曙舟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納蘭肅鳴微微的一勾唇,然后朝著外頭喊了一聲,“黑子,去跟蘇爾貝勒說一聲,爺將那個戲子賞給你了!
這一句話劈下去,不只是聞曙舟愣住了,就連黑子也愣了許久未回話,直到納蘭肅鳴再度揚聲——
“你若不想要,那就給白子吧!”
“你……”聞曙舟氣得紅了一張臉,兩眼瞪得大大的,偏偏又不能真拿納蘭肅鳴怎樣,不說自己身分沒人家郡王爺尊貴,就連打架,他也打不贏他。
他全身上上下下唯一能與他比一比的,大概就是耍耍嘴皮子了,于是聞曙舟壞心眼地說道:“聽說你沖喜妻子的人選已經定下了!
挑眉看了聞曙舟一眼,納蘭肅鳴沒有說話,完全不理會聞曙舟拋出的餌食。
“你都不好奇是誰嗎?”
“闕飛冬!焙翢o猶豫地,他薄唇輕掀,吐出了這個名字。
“你知道?!”聞曙舟訝異的低呼了一聲,然后有些興味盎然地建議道:“既然知道,你難道不做些什么嗎?”
“我該做些什么?”
“你不是從小就對那個姑娘沒有好臉?要知道,雖然外頭大家都傳說你半個身子已經進了棺材,可你心知肚明,你的身子實際上壯得像頭牛似的,若是真讓她嫁過來,你可得一輩子面對著她,難道不堵心嗎?”
瞥了聞曙舟一眼,納蘭肅鳴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輕描淡寫地應了一句,“關你什么事?”
“自然關我的事。∏魄颇氵@人,心情一不順,就要把我看中的姑娘送人,你——”
“好,我可以不將那戲子送給黑子或白子,但是我會讓人將她送到柳二姑娘那兒去,讓她們好好相處一下!
“你……”聞曙舟向來知道這個郡王爺做事挺狠的,卻沒想到他竟這般的狠。
打從今兒個見面開始,聞曙舟就沒從納蘭肅鳴的身上討得了好,事到如今,他就算是再笨,也察覺出他找自己麻煩的原因是因為心情不好。至于為什么不好,只怕也是因為被迫悶在家里,還有沖喜一事吧。
聞曙舟向來自認很了解納蘭肅鳴這個好友,所以很自然地下了結論,也很理所當然地開口勸道:“惹你的可不是我,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娶那個丫頭,就去同你們太福晉說,我想太福晉這么疼你,一定會為你張羅別的人選,你千萬別拿我撒氣!
聽著他的話,納蘭肅鳴陰惻惻的一笑,然后說道:“要我不發作你也可以,除非你去替我辦件事!
“嘖,敢情你今兒個演了這么一大出戲,就是為了讓我替你辦件事?”
“是。
好個理直氣壯的答案!聞曙舟瞪著眼前這個氣宇軒昂的男人,偏偏還真不能拿他如何,只能一如以往那樣,忿忿不平又憋屈地說道:“要我辦什么事?”
“外頭將老祖宗去闕家提親的事傳開了,而且還說闕飛冬不肯應允親事,整日尋死覓活的,我要你幫我查查,是誰放出來的消息!
“這種事還要查嗎?鐵定就是闕家那個姑娘不想嫁給一個將死之人,所以才會如此鬧騰!”
聞言,納蘭肅鳴的眉頭輕皺了下,很快回復如初。如果連聞曙舟都這么認為,那必定是放出這個消息的人想要所有人都這么認為,之后……若是哪一夜闕飛冬來個自盡或私自出逃,應該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她不是那樣的姑娘,若是她不愿意,她會親自站到我的面前對我說,或是對老祖宗說,總之,這不是她會做的事。”納蘭肅鳴很肯定地說道。
“呃……你怎么知道?”
冷眼一瞄,這回聞曙舟很明確的知道,自己當真不能再問下去了,再問下去只怕就碰觸到納蘭肅鳴的逆鱗了。
他向來是長眼的,也清楚的知道,一旦真的惹怒了睚眥必報的他,那么自己將來的日子絕對會很難過。所以在投給納蘭肅鳴一個哀怨的眼神之后,聞曙舟很有自覺的一溜煙的跑了。
望著那快速消失的身影,納蘭肅鳴只覺得比在朝堂之上與一群食古不化的言官車輪戰還要累上許多。他閉了閉眼,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際,可當一個嬌俏的身影躥入他的腦海之際,他的手驀地一頓。
其實,對于聞曙舟向他和老祖宗及娘親提議裝病來避禍的事,原本他是怎么也不肯答應的,之所以最后轉為配合的態度,其實是因為他想通了——唯有這個法子,才能光明正大的將她帶離闕家那個吃人之地!
這一次,他相信再沒有人能阻止他,包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