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辦法睡覺,床鋪、被套教汽水染了,不洗干凈,螞蟻要來了。
他們午夜來到這兒,長巷內,一株老榕底下,這處是深夜巷內最亮處。
自助洗衣店,二十四小時,永遠香噴噴。
大型滾筒洗衣機,轟轟運轉,透明窗內,被單任水沖激,高速翻轉。
程少華跟徐瀞遠等著被單洗凈烘干。
徐瀞遠靠著椅背,打呵欠。他們鬧了整晚,又是纏綿,又是打打鬧鬧,這會兒都累了,懶得談天。
兩人耗在洗衣店外,騎樓下的露天座椅,等候著。
程少華身為作家,需大量閱讀,于是捧著雜志,讀到有趣的文章,就看到忘我。忘了置身何處,忘了身旁何人,這一埋首,待他把整本雜志都讀完了,衣服也烘好了。
喧鬧的烘衣機運轉聲停止,他才聽見某人的鼾聲。他笑了,曾經在漆黑影院,這鼾聲令他惱怒;如今在漆黑午夜,身旁這鼾聲卻惹他發笑……
命運無常,可也常因種種巧合,教人不得不向命運大神低頭,暗自冥想,是否命運的安排,有其意義?
最近程少華常常想,是否與徐瀞遠的相遇-是天意?
他如何竟栽在這個,別人看起來不可愛,而他目中,樣樣可愛的女子手里?他看徐瀞遠靠著左側的騎樓柱子,睡著了,微啟的唇兒,呼嚕嚕打鼾。她像只饜足的貓兒,忘了爪,皮毛松軟,蜷成一窩甜相。他瞧著,他一直微笑著,舍不得喊醒她。
巷弄安靜,沒人,沒車。
一排路燈,圓圓地,橙黃光亮著,像黃月亮排隊。
細雨霏霏,很有詩意。
而洗衣店透出的白光里,小蛾飛旋,在他眼中竟美如蝶兒,連這尋常的洗衣店,仿佛都披上銀光,美如仙境。
程少華笑望她,坐在這兒,置身這里,被巨大幸福感淹沒。
他湊過去,將徐瀞遠的頭輕輕往他肩膀放。
她便靠著他肩膀睡了。
他拿出口袋里僅剩的曼陀珠,含一顆,甜甜,涼涼,真舒服。
他就這么靜靜坐著,賞夜色,賞睡臉,兩腳不肯移動,今生哪兒也不想去。心里暖暖,滿滿。太奇怪了,天地何其大,為何只要她在目前,就好似擁有全世界?
他們在一起有一個月了吧?
他怎么還這么迷?
怎么還沒發現,她有他不能忍受的缺點?
每次見她,都好興奮,每次都想逗她摸她鬧她。她又不是小貓會喵喵撒嬌,也不是小狗會認人,賣力取悅主人。如今好像什么都在對的位置,如今好像不管她做什么,他都會覺得新鮮有趣又好玩。
程少華傻傻地笑。
這次,他好像愛過頭了。
這么高興呢,她不過就睡在身邊,靠著他肩膀他就這么幸福呢。真糟糕!莫非她就是他人生的伴侶?好像可以不用再換人愛了。他似乎已來到,愛情終站,觸摸到所謂,一生一世的真愛。
而他的真愛,睡覺時很吵。
這家伙,平日里安靜寡言,電話都不準他打,可是睡覺時,這么吵。之前幾次,在他家睡,他也曾被她的鼾聲驚醒。
好笑是,這家伙睡覺時很吵,可是,有一次,她竟跟他抱怨。
“程少華,你昨天打呼吵死我了!
“你才會打呼咧,超級大聲,我都沒嫌你了!
“不可能,我不會打呼!碑敃r她信誓旦旦道。
“呵!
瞧瞧,這會兒是誰鼾聲驚人?!
程少華忽心生一計,拿出手機,錄下她的鼾聲。
正錄著,忽然,有手機鈴聲響起,劃破寂夜。不是他的,是她的手機在響,有人打電話給她……
而接下來徐瀞遠的反應,把程少華嚇壞了。
她跳起來,慌亂地摸索尋找手機,一邊慌亂叫喊!拔业氖謾C我的手機??”她大叫,沒在口袋里,她急切到跌倒。
“別慌,在這里!彼麕退页鍪謾C,就在她包包里。
她一把搶來。
程少華看她面無血色,顫抖著展開手機。
“喂、喂——”她喊,她發抖。
是一通撥錯的電話。
“你打錯了。”她喊,手機滑落地上,她一陣暈,身子一軟,程少華抓住她。
“你坐下!彼屗沧谝紊,可是,她發抖,她眼色空洞,如置身在另一空間里。她被午夜電話聲嚇得魂飛魄散,之前那安詳的睡容盡失。
她手心冒汗,心跳急狂。她搗住胸口,上身整個往前倒,埋在腿間,像有什么可怕的東西,一直從心里淌出來,涌出來,某種她無力阻抗的、掏空她靈魂的,它們黑暗暗地淌出來了。
甄宜……
她嚎啕大哭,慘烈地嚎哭。
“瀞遠?瀞遠?!”程少華抱緊她、搖晃她。
她宛如孩子似無助地發抖,縮著身,崩潰哭喊。
“甄宜,甄宜——”她按著胸口哭號,感覺心臟碎裂。她的嚎叫引來鄰居開窗探望,也有好奇的人開燈注視。她都沒感覺,她只是一直哭號。
程少華只能把她摟得緊緊,大手將她的頭,揉在胸前,一直哄。
“噓,沒事,沒事……”
“是我——是我沒接到電話,我害死你,姐對不起你,甄宜啊——”
程少華嚇壞了,背脊布滿冷汗。
他感到好無助,明明已經抱她抱得好緊,可是她還一直哭,一直發抖,渾身緊繃,像快斷裂。他很怕,怕她承受不住昏厥過去。他好無助,不管怎樣柔聲安撫,抱得再緊,竟都無法抑住她的恐慌。
程少華這才明白到,在徐瀞遠淡漠的外表下,藏著巨大的恐懼跟內疚,F在他知道了,為什么她討厭接電話,討厭電話聲,原來她這么怕。
那通曾經錯失的電話,是徐瀞遠永遠的痛。
那個冬季凌晨,妹妹死前撥的求救電話,她錯過了,遺憾造成,今生不可能彌補。她怕電話響,她怕看見血。那個早晨接到警察通知,趕到事故現場,家里淌了滿地的血,紅而稠膩。
事后,她跪在地板,痛嚎著,徒手抹凈。她的淚,妹妹的血,混在一起,姐妹被厄運碾碎。
那時媽媽被噩耗擊潰,躺進醫院。爸爸受到打擊,幾乎不能言語,他無能應付接踵而來的瑣事。做筆錄,辦后事,爸媽都沒了主意,而不肖的哥哥竟一直追問妹妹有無意外險……
徐瀞遠是最鎮定的,她聽警察報告,她面對兇手。
她看起來最平靜,然而當一切瑣事辦理完畢。
當大家都慢慢恢復正常,走出創傷。她卻是那個始終好不起來的,回不了正常生活的家伙。
她沒辦法結婚,她沒辦法工作,她沒辦法繼續前進,她內在破得一塌糊涂。她壞掉了,她壞掉了啊。愛人的關懷會燙傷她,溫情的言語會激怒她。她一心一意報仇,她放棄人生,她就是沒辦法恢復過來。
徐瀞遠在程少華的擁抱里,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再沒有力氣,終于止住哭泣。她離開他懷抱,站起來,看著他。
她眼中的冰冷,令他感到害怕。
她說:“你回去!
她拎起包包,走了。
“等我!”他喊,她不理。
程少華趕緊將烘衣機打開,取出烘干的床單,裝入袋子里,才回過身,她已走遠。他看見前頭,那抹消瘦的背影,幾乎被過亮的路燈吞滅。而細細的雨絲,怎么好像利刃在傷她?
他心疼,拿了傘,跑上前,跟上她。
把傘撐開,撐在她上頭。
“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彼齽C著臉。
“我陪你!
“你回去。”她吼!翱旎厝!”
“我不放心!
“拜托別煩我!”
她跑回停車場,拉開房門,甩上門,將他擋在門外。
他敲門,她不理。
她沒開燈,背靠著門,近乎哀求地說:“拜托……你回去。”
她不要開門,不要他。
她只想關住自己,一個人在悲傷里沉沒。
她不要他關心的臉色,那會讓她自尊受損。她不覺得自己值得被關心,她害死妹妹,她沒資格被同情。
而這時,她好像看見甄宜。
在她淚眼迷蒙之際,看見甄宜美好地坐在床上,對她微笑。
她穿著高中生制服,像過去那樣,笑著喊她。
“姐……我要看五月天演唱會,你會陪我去排隊吧?他們的票好難買喔,你會幫我出錢嗎?嘿,你如果陪我去聽,我會更愛你喔!
然后甄宜習慣性地裝萌,比個Ya的手勢,眨眼笑。
甄宜知道每次做這個俏皮的動作,就會被她罵惡心。
飄宜……
甄宜……
徐瀞遠跌坐地上,她知道,她看見的,只是幻覺。
甄宜走了……為什么!那么可愛的女生,為什么死得那樣慘?!
程少華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她沒開門。
午夜停車場,黑墨墨地,停著幾輛汽車。
面包樹,默默站在角落里。
程少華踏在濕漉漉的地面,聞著空氣中濕涼的雨的氣味。風吹來,有點冷。他嘆息,感覺滿腔情意,被凍傷。
他曾因為女友過度依賴,提分手。也曾因為女友占有欲強,提分手。更曾因為女友過分取悅他,使他感到煩而分手。也好幾次,被過去的女朋友們控訴對她們不關心太冷漠,他干脆分手。
這是報應嗎?
如今當他窮盡心力,想對某個女人付出關懷,這女人不領情,也不要他安慰,把他關在門外。
世事諷刺。
他苦笑,這種女人,不要也罷,他何苦來哉?這時候就想起那老調——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朵花。
你以為你很美嗎?
“再見!”程少華對著門吼一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