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驚蟄,京城處處春色,白墻紅瓦處,總有那綠葉探頭,青翠的嫩芽襯著背后的藍天,儼然是文人詩中情景,望之暢然。
小巷僻靜,大街熱鬧,市街上到處都是買賣的吆喝聲,人來人往地十分熱鬧。
這時,兩輛青蓬馬車緩緩駛入富貴三巷中。
富貴巷總共九道,住的都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富戶,院落一座座,里頭池塘水榭,假山曲道,一樣不缺,你家門前是石獅戲球,我家門前就麒麟飛天,因此這里住的雖然是商戶,但比起官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久而久之,城南這一塊就被稱為富貴巷,至于原名,已經沒人在意。
馬車在黎家宅第前停了下來。
一個身形福泰的嬤嬤首先下車,接著扶下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少女,面容略顯疲累,但難掩其天仙姿色,有兩個年紀差不多的丫頭緊隨其后下車。
黎家側門處有個穿著紫黛色褙子的嬤嬤在等著,一看到人,馬上堆笑迎上前,「老婆子姓苗,敢問可是邵家姑娘?」
那福泰的嬤嬤笑說:「苗嬤嬤有禮,老婆子姓蘇,我家小姐正是姓邵!
「大小姐快請,老爺子跟老太太自從收到信后,就一直在等邵姑娘到來!
由苗嬤嬤帶路,一行人從側門進,至于馬車跟丫頭自然有小廝帶著從角門進府。
黎家這宅子碧瓦朱甍,所經之處,花團錦簇,奼紫嫣紅,春風拂過花木所發出的沙沙聲,聽在耳中無比愜意。
走了一段路,苗嬤嬤笑說:「到了,這便是老爺子跟老太太的院子。」
抬頭一看,只見烏金色的牌匾上,書有「松鶴堂」三個大字。
苗嬤嬤領著人一路進入大廳,笑道:「老爺子,老太太,邵姑娘到了!
屋中端坐著兩個老人家,頭發皆已花白,但看著精神都很不錯。
那少女這時往前一步,「怡然見過老爺子,老太太!
邵怡然今年十二歲,小時候曾經跟著祖父進京,當時就住在黎家。
黎邵兩家老爺子是少年知交,兩人都只生兒子,所以沒能成兒女親家,后來黎家得了孫子,邵家得了孫女,邵老爺子一高興,趁著帶學生上京考試時順便訪友,然后結成孫兒女親家,只是當時也沒說得太清楚,但黎家就一個嫡長孫黎子衿,想當然耳,邵怡然將會是他未來的正妻。
在邵怡然小時候,她爹跟個戲子跑了,生母回娘家另嫁,她從小便是由祖父扶養長大,邵老爺子之前不大好,便寫信給黎老爺子,說自己是不大行了,怕宗親坑了邵怡然,所以說等他走后,想讓這孫女提早進京,就住在黎家,等年紀到了,就直接從黎家出嫁。
黎老爺子自然同意,說實話,他也想去江南看看老朋友,但他也老了,前年不慎跌倒后,身體更是大不如前,別說去江南了,有時候下午坐久一點,腿都會疼,只能回信讓邵老爺子把孫女送來,然后鄭重說,一定會好好對這孩子。
許是放下了牽掛,邵老爺子在收到信后沒幾天走了。
邵怡然才十二歲,又是個女子,便由族長張羅后事。
然而那族長卻以「你年紀還小,我算是你的表伯祖父,自然得幫忙」為藉口,意圖收管她的錢財,見她不上當,竟說要讓自己的外孫娶她。
所幸邵老爺子早就已經發落妥當,下人又忠心,錢財才沒被奪去,等百日過去,邵怡然這便收拾了東西上京。
黎老爺子見到故人之孫,自然十分高興,問起路上是否辛苦,又問起邵老爺子走的是否安詳。
一場喪事,讓邵怡然看見了不少人的嘴臉,遠親近戚,嘴上說關心她的親事,其實關心的都是邵家的財產,祖父雖是讀書人,但先祖幾代行商,財產著實不少,大家都忙著推薦自己的兒子或孫子給她當帳房,會關心祖父是否受苦的,只有黎老爺子。
聽見這話,邵怡然心里一陣溫暖,「祖父是在睡夢中過世,當時嘴角還帶著笑意。」
「那就好。」黎老爺子眼中噙著淚,「那就好……別說這個了,給怡然住的地方可收拾好了?」后面那句話,是對黎老太太說的。
黎老太太對邵怡然,說實在其實很看不上眼,爹跟戲子跑了,娘又另嫁,而邵老爺子是讀書人,能有什么財產?說穿了,就是品行不行,又窮,這樣的女兒家怎么配跟他們黎家來往,但丈夫重視,她也不能說什么,便是笑著回答——
「開了芳藹閣,想著怡然肯定會帶自己貼心的丫鬟過來,便只點了四個粗使丫頭過去,另外讓趙娘子過去當管事嬤嬤!
黎老爺子想了想,嫡孫女住芳苓閣,這芳藹閣也一樣是一進三大房,兩邊抱廈,這樣可以,邵怡然雖然是孤兒,但現在開始,就是他的嫡孫女,過幾年等她長大了,便嫁進黎家成為他的孫媳婦,也不枉他跟邵老爺子相交一場。
想到這里,黎老爺子神色和藹地道:「去休息一下,晚上到大廳來,一起吃飯,順便和你幾個黎家哥哥、小姊妹敘敘舊,我想著你和她們年紀差不多,以后就跟著幾個小姊妹學學女紅,逛逛園子,要是有小姐相邀,就出門喝喝茶,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邵怡然盈盈下拜,「多謝老爺子,老太太!
從黎老爺子那里出來后,趙娘子就領著邵怡然等人到了芳藹閣。
趙娘子笑吟吟的說:「這芳藹閣跟大小姐的芳苓閣布局是一樣的,老爺子、老太太對姑娘可真好!
芳藹閣位在黎家東南角,前庭青磚,后院是個小園子,種植著幾棵樹,風吹樹梢,早春的綠意,讓人看了便心曠神怡。
墻角植有幾株桃花,此時恰逢花季,粉紅色花朵開得十分茂盛,八角亭旁放著幾盆大紅色的牡丹,有花樹,有盆景,考慮得很周到。
邵怡然不是沒考慮過自己受不受歡迎的問題,她想過,若能在黎家安身最好,如果黎家不歡迎,就先找個客棧住下,然后再慢慢找個院子,反正她手頭有錢,再者,她也不是真的十二歲,前生二十五年,今生十二年,她都活過三十七個年頭啦。
在趙娘子的帶領下,邵怡然看了芳藹閣,心中覺得很滿意。
「姑娘。」從邵家帶來的丫頭木樨過來稟告,「房間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姑娘要先睡一下,還是準備熱水?」
「準備熱水。」路上客棧水準參差不齊,有些明明是上房,澡桶還臟得不行,她都四天沒好好洗過澡了,盡管春天天涼,但她總覺得身上有股異味。
芳藹閣的澡桶是全新的,丫頭鳶蘿又往水里加入了一些香露,邵怡然泡了進去,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總算從舟車勞頓的疲憊中活過來了。
梳洗后,蘇嬤嬤給邵怡然換上錦繡云紋衫,玉蘭如意裙,濕潤的頭發用白色布巾慢慢擰乾。
在蘇嬤嬤忙著弄乾邵怡然頭發的同時,邵怡然心中也無比慶幸自己穿到了邵家,雖然祖父是讀書人,不過她曾祖父、曾曾祖父、曾曾曾祖父,那可都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外人看邵老爺子是兩袖清風,但只有邵家族人知道,她家的銀子可是滿倉庫。
聽到邵怡然喚人進屋抬走澡桶,趙娘子便笑著走了進來,「姑娘要是得空,奴婢讓幾個粗使丫頭在外面磕個頭!
既是粗使丫頭,便不用特別去認,邵怡然吩咐鳶蘿,「拿個荷包給她們!
鳶蘿稱是,拿了幾個荷包出了房門,不一會兒,外面便傳來——
「奴婢多謝姑娘!
趙娘子又笑說:「姑娘這芳藹閣前幾日才開鎖,后頭還得打理,奴婢先下去,晚一點來領姑娘去大廳吃晚飯!
邵怡然點點頭,「去吧。」
蘇嬤嬤上前,給了趙娘子一個滿滿的大荷包。
一接過手,沉甸甸的手感讓趙娘子的笑容登時真誠許多,「多謝姑娘賞賜!
趙娘子離開后,邵怡然吩咐蘇嬤嬤,「嬤嬤,你去打聽一下,黎家現在有什么人,誰好相處,誰得避遠點,不用怕給銀子,多問幾個人!
蘇嬤嬤道:「老奴馬上去!
過不到半個時辰,蘇嬤嬤進來,邵怡然一邊喝著木樨剛剛熬好的燕窩,一邊聽蘇嬤嬤說黎家的事情。
黎老爺子有三個兒子,黎宗壹,黎宗二,黎宗三。
黎宗二是嫡子,卻自請分家,而黎宗三則是惹事被趕出家門的,所以現在黎家只剩下黎宗壹一個爺。
黎宗壹有一妻三妾,正妻倪氏,生嫡子黎子衿,嫡女黎翠雨;梅姨娘膝下有黎子軒,黎翠娟;柴姨娘膝下有黎子均;池姨娘膝下有黎翠陶,黎翠雙。
雖然就一個爺,但后院有四個女人,自然是雞飛狗跳。
倪氏是門當戶對的富戶之女,是黎家求娶來的,過門不到三個月就有孕,更一舉生下黎子衿這長子嫡孫,安了老人家的心,說來功勞很大。
黎子衿在倪氏的教導下,十分成材,小小年紀就會孫子算經,四歲的孩子,雉兔同籠的問題已經難不倒他,七、八歲會看帳本,現在十五歲,能幫忙打理生意。
黎老爺子跟黎老太太提起這嫡孫,可以夸上三天,說起倪氏,更是只有稱贊,而倪氏聰明,容貌也不差,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不得黎宗壹的喜愛。
再來就是梅姨娘了,是打小伺候黎宗壹的丫頭,情分很深,黎宗壹動一下眉毛,梅姨娘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倪氏進門前,她就已經是通房,倪氏生下黎子衿后,梅姨娘便停了藥,第一胎就生下兒子黎子軒。
有次黎宗壹要出遠門,便帶了梅姨娘同行,后來梅姨娘懷孕了,直接在江南待產。
這種情況下,不過是個妾,說不定就被主人家給遺忘了,可沒想到黎宗壹十分惦記,等孩子滿百日了,便巴巴地派人去接,母女回到黎家后,黎宗壹就趕緊抱了當時才幾個月大的黎翠娟去祠堂上名,又連續幾日晚上都到梅姨娘房里。
也許是知道自己是庶子,黎子軒讀書很發憤,十三歲考上童生,接下來就是秀才了,西席對黎子軒頗為看好,說二十歲以前考上秀才不算難事。
倪氏是個合格的主母,梅姨娘雖然受寵,但也不是個太囂張的妾室,偏偏倪氏就愛找她麻煩,而黎宗壹見不得心愛的女人受委屈,就會去罵倪氏,長年下來,演變成一個死結。
而柴姨娘本來是個粗使丫頭,黎宗壹一次酒后走到園子里,見到她正彎腰在清理假山落葉,月色掩映下,那屁股顯得又大又圓,一時色心大發,對人霸王硬上弓,沒想到一次就中,十月懷胎,還是個兒子,足足八斤重,哭起來震天響,健壯得很。
黎老太太很歡喜,見這丫頭運氣好又能生,便抬成了姨娘,不過畢竟是個粗使丫頭出身,沒什么見識,黎宗壹跟她也沒話聊,后來便一直不去她房中,可見識少有見識少的好處,對柴姨娘來說,兒子是天,她有兒子,什么都不怕。
黎子均沒兩個哥哥優秀,如果生在一般人家,會是個不錯的庶子,只可惜他的兩個哥哥都十分出色,相形之下,他就顯得黯淡許多。
最后的池姨娘是黎宗壹去花街柳巷看上的清倌,也不是特別美貌,就她那楚楚可憐的氣質打動了他,覺得自己一定要救她出苦海。
帶回家時,黎老爺子不覺得有什么,倒是黎老太太氣得直接摔杯子,池姨娘的頭被砸出一個傷口,血水混著眼淚流下來,跪在地上嚶嚶啜泣,看起來更可憐了。
黎宗壹心想,自己一定要保護她,于是隔天就提為姨娘,而且在她房中一待就是一個月,用行動告訴下人,我罩她,所以雖然出身青樓又沒背景,下人也不敢輕忽怠慢,晚上一聲咳嗽,小丫頭會馬上從外間榻上跳起來,沖到床邊問「姨娘,怎么了」。
但池姨娘運氣不好,就兩個女兒,而且生完黎翠雙后,陸陸續續生著病,身體總不見好,小日子來時更會頭暈目眩,大夫說要再懷上很難。
不過倪氏對她不差,大概是為了要制衡梅姨娘,有什么都會叫上她一起。
此外,黎家還有個黎三太太莊氏,她是黎宗三的妻子,黎宗三是被趕出去的,品行自然不怎么樣,后來欠了賭場一屁股債,人便跑了,留下妻子莊氏跟三歲的兒子黎子蔚。
莊氏一個女人哪有辦法還債,還得養兒子,最后牽著兒子回本家,哭哭啼啼地求收留。
黎老太太是不想的,庶子的妻小跟她有什么關系,就算死在路邊,那也是他們的命,要怪就怪黎宗三。
可對黎老爺子來說,這是自己的血脈,庶子不爭氣,但孫子總是無辜的,于是金口一開,留了。
黎子蔚現在住在騰文院,年紀跟黎子軒一樣,都是十四歲,但他更為出息,三年前就考上秀才,現在正準備舉人考試,因為文采過人,跟京中不少大戶少爺有往來。
也因為如此,不管是黎老太太還是倪氏,都會給莊氏幾分面子,畢竟莊氏現在雖然是寄人籬下,但說不定哪天就靠兒子翻身了。
最后就是黎老太太的娘家侄孫女,姜寧兒。
這是最難打聽的,蘇嬤嬤可花了不少心力才問出來。
原來,黎老爺子跟邵老爺子兩人定下口頭親事后,因邵怡然是嫡長孫女,想當然耳,是要配給黎家的嫡長孫黎子衿的。
但黎老太太對此卻有意見,她覺得邵家窮,規矩也不好,配給庶孫都算高攀了,怎么可以配給嫡孫,所以特地接了自家侄孫女過來,想讓姜寧兒跟黎子衿來個近水樓臺,若兩人情投意合,到時候老頭子也不好拆散,而到那時候邵怡然還堅持要跟著黎子衿,就給黎子衿當個貴妾就是了。
說到后來,蘇嬤嬤臉色很不好看,「黎老爺子眼界非凡,怎么娶了這么個目光短淺的,外人還以為是個姨娘呢!顾夜媚锛藿o黎子衿都算低嫁了,居然還妄想讓她家姑娘做妾室?因為太荒謬,連生氣都懶。
邵怡然也不想計較這個,淡淡地道:「反正現在是黎老爺子當家,那就好了!
「姑娘說得是!构媚锊攀䴕q,京城雖是天子腳下,但歹人也不少,還是住在大宅高墻之中安全些,至少能睡得更安穩點。
吃完燕窩,邵怡然又讓木樨點了一會香。
趙娘子進來道:「姑娘,時間差不多,該去大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