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看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雪白長衫一翠綠影兒,一前一后地穿過熱鬧人群和大大小小燦爛明亮的花燈。
前頭那個腳步大,沉穩,迅速,后頭的那個則是小碎步,急得三步并作兩步跳,惹得四周人們一陣好奇地側目。
花市燈如晝,風滿樓順長挺拔的身子散發著優雅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息,章靈急急忙忙緊跟在他身后,幾次心癢難搔著想上前勾住他的臂彎,或是干脆跳上他寬闊的背,嚷嚷著要他背,可就是不敢。唉,打從她七歲起,風哥哥就再也沒有背過她了。還記得那一次被困在起火的馬車里,是風哥哥不顧危險沖了進去,渾然未覺灼燙的火舌熊熊燃燒,一把抓起猛烈嗆咳到幾乎快死掉的她,將她負在背后撞破車窗跳出去!
那次她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而且還害得她最崇拜的風哥哥一起陪葬。
后來當她終于轉醒過來后,被嗆傷的嗓子甫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
「風哥哥,我要嫁給你!
眉毛被燒掉了一半的他瞬間臉色難看到極點。熏得烏漆抹黑的自己,好像都還比他要白上一些。
「章伯父,你女兒腦袋被煙熏壞了!棺詈螅淅涞氐闪怂谎,頭也不回就走掉了。
嚇得阿爹真以為她腦子有哪兒給熏傻了,急忙摟著她頻頻叫心肝兒,害她連追過去跟風哥哥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她多么多么想告訴他:他是她的恩公,是她的英雄,更是她的天,她的地……她這個人這條命全都是屬于他的,所以她一定要嫁給他!可惜后來他就再也不認真聽她說話了。
應該說,后來他就再也不把她的話當話聽了。
「敢再讓我被迫出手救妳一次,我就親自殺了妳!」
想到他十九歲那一年,對著年方十三歲的她,重重拋下這句話的那股狠勁,盡管事隔多年,章靈還是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脖子。
繼火燒馬車事件過后,又冒出個腦子有病的采花大盜,偏偏對小豆芽似還未發育的她獸性大發、要下手染指…唉,她也有千百個不愿意好不好?
雖說風哥哥那次又瞎打誤撞地救了她,再一次成功扮演她生命中最完美的大英雄,可也自從那一回后,他不由分說硬將她捆一捆丟進京城知名的「正義武館」里,要她習武強身,開始學著自己保護自己。
「唉……」真是一子錯,全盤錯……她百般無奈地攤了攤手。
功夫是沒學多少啦,但也就是因為這樣,才讓她變得力大如牛,可以每天追著他跑都不嫌累,就連晚上也能爬墻去偷看他洗澡。古人說的「塞翁失馬,焉知非!,原來就是這個道理啊!呵呵呵……
「不要對著我笑得一臉淫邪。」風滿樓不知幾時已回過頭來,毫不猶豫地敲了她腦袋一記。
「哎喲!」她揉著隱隱作疼的頭頂,苦笑了起來。「風哥哥真愛說笑,人家不對你笑得一臉淫邪,難不成要對隔壁老王笑得一臉淫邪嗎?」
就是這種驚世駭俗卻又理直氣壯、不知矜持全無羞恥的言論,令他不退避三舍也難。
風滿樓瞇起黑眸,不大高興地瞪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坦白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丟下手邊滿滿的工作,來看這塊小牛皮糖沖著自己垂涎三尺的模樣,八成是那個熟于拯救她的壞習慣害的。
或者是當她那雙滾圓純真熱切如小鹿的大眼睛凝聚著淚霧,呆呆地望著他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腦袋會剎那間空白了一瞬,陷入完全無話可說的僵狀里―有九成是被她氣到說不出話來的緣故。
「風哥哥!顾b作沒聽見。
「風哥哥!顾揲L雙腿步伐加快。
「風哥哥。」
他遠遠將她甩在身后。
「哎喲喂呀……」一聲慘叫伴隨著物體重重落地的聲音,敲擊得風滿樓心頭猛然一沉。
他停住步子,沒有立時回頭,懷疑著她又想耍什么花招。
章靈因為急著要追他,一時踩空了粗硬石板路上的小窟窿,反應不及地撲跌在地。
綠色的襖褲完全起不了任何保護作用,粗礪石面狠狠擦破了雙膝,觸目驚心的鮮血登時滲透擴散了開來,在綠色緞面染成了一片暗黑。
她不敢驚擾他,深怕他氣自己又闖禍、發生意外,因此拚命忍住劇痛的膝蓋,顫抖著傾身吹著傷處!负,呼……」
完了,看樣子傷口像是不小,萬一要是落下了疤,風哥哥就更有理由嫌棄她、不要她了。章靈死命憋住想哭的沖動,勉力想支撐著爬起來,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一股龐大氣勢驀然逼至,她還來不及抬頭,下一瞬間就被抱了起來。
「啊!」她嚇得雙手緊環住來人的頸項,深怕一個不平衡就摔下來。
她不怕痛,只怕萬一給風哥哥瞧見了她跌成狗吃屎的難看模樣,風哥哥就更不可能娶她了……
想到這兒,她羞愧到整個頭鉆進他的懷里,無顏見人了。
她的人生,她的一切出發點,全部都圍繞在「讓風哥哥娶我」這件事上,腦袋瓜里除此以外一無所有。
「妳!」一個微慍的低沉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充滿不祥之意!腹Ψ蚨季毜焦飞砩先チ耍俊
章靈剎那間自腳底板涼到背脊,縱有萬般不愿,還是戒慎恐懼地乖乖抬頭,然后觸及了他冰冷而恐怖的危險目光。
「風哥哥,我我我……我不是故意摔跤……只是……那個馬有失手……人有亂蹄……」她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起來。她不怕他擺臭臉,不怕他不理不睬,可就最怕他那雙風雨欲來的震怒眸光。上次她被丟進武館里,風哥哥就是用這種兇狠眼神劈得她眼冒金星、魂飛魄散的。
「一哭二鬧三上吊,妳沒別的事好做了嗎?」風滿樓銳利的眼神,嚴峻的口氣令她心下一陣驚跳。「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能隨意毀傷?妳都幾歲了,為何還每每做那小孩兒任性撒賴的舉動?」
她才沒有那么不入流,拿自己身體開玩笑。章靈想開口反駁,又被他瞪得縮了回去,只能沒膽地繼續龜縮在他懷里拚命念阿彌陀佛,求求老天千萬別讓風哥哥一氣之下,就此打定主意死也不肯娶她了。
「下次再讓我見到妳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我就把妳丟進池子里喂魚!」
「可是我這次又沒有鼻青臉腫……」她小小聲咕噥。
「就、快、了!顾届o的聲音里蓄滿危險的風暴。
這絕對是個警告!
章靈心驚膽戰,趕緊閉上嘴巴,乖乖環著他的脖子。
因為太擔心待會兒會被罵到狗血淋頭,她壓根沒察覺到,雖然他的眼神可怕、口吻冰冷,可抱著她的雙臂卻出奇地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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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哥哥。」
「……」
「風哥哥?」
「閉嘴!」
風滿樓臉色鐵青地瞥了她一眼,繼續剪開她膝上血漬逐漸凝結變黑的淡綠色褲管,在撕開布料沾黏到的血塊時,感覺到她倒抽了一口涼氣,身體瑟縮了下,他沉默了一瞬,手勢輕柔緩慢了下來。
章靈屏住呼吸,乖乖閉上嘴巴不敢說話,可是半晌后還是忍不住小小聲開口:「風哥哥,你罵我好了,不然吼我也可以,就是別不理我……好不好?」
他停頓了下,隨即熟練地替她拭凈傷口上的血污,打開金創藥藥瓶,將藥粉輕輕撒在磨破了大片血肉的傷口上。她小巧貝齒緊緊咬住下唇,極力忍住藥粉撒在傷口上激起的陣陣椎心刺痛……她能忍,她不怕痛,這么一點點小傷算不了什么,何況還是風哥哥親自幫她上藥呢!
突然間,章靈又覺得傷口完全不痛了。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專注在幫自己包扎傷勢的心上人,癡癡的眼光眷戀地流連過他的黑發、他寬闊的額際、他因專心而微蹙起濃眉的樣子……
她想摸摸他蹙眉的模樣,想到心都痛了。
「風哥哥,你真的很討厭我嗎?」
「對。」
「嘶……」被一箭當胸射中,她倒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悲慘地抗議起來!改憔筒荒芡褶D一點嗎?人家我好歹也是個姑娘家,我也有自尊心的!
「那晚偷看我洗澡,怎地就不見妳有絲毫『姑娘家』的自覺?」他挑了挑濃眉,嘲諷道。
章靈登時啞口無言。
「傷在膝蓋,至少七天不要下床走動。待會兒我讓人駕馬車送妳回家。」他站起身,揚聲喚道:「紹兵?」
「在。」門外的長隨聞聲進來。
「你送靈小姐!
毫無溫度,全無留戀的五個字,如針般細細戳進了章靈的心口。
他,就這么迫不及待要將她趕走?
「是。」
「我要你送。」
風滿樓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
他皺眉疑惑地回過頭,盯著頭低低的章靈。「妳說什么?」
「我要你送,不要他送!顾龕瀽灢粯罚㈩澏兜纳ひ粲心ú夭蛔〉倪煅。
「你不送我,我就不走。」
「別鬧脾氣。」他臉色一沉。
「為什么?」她抬起頭,大眼睛濕濕的,臉上破天荒地失去了笑容。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我不可以鬧脾氣?」她癡癡地望著他。「為什么我一定要懂事?為什么我不可以喜歡你?為什么討厭看到我?為什么要推開我?為什么你……不能愛我?」
風滿樓心里沒來由一緊,頓時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風哥哥,你真的就這么討厭我嗎?」她傷心地望著他,低聲問。
風滿樓沒有回答,因為剎那間他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還是,其實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討厭我,」她沒有忽略他臉上那抹遲疑,黯淡的小臉瞬間又亮了起來!笇Σ粚Γ俊
他緩緩皺起濃眉,還是無話可說。
真討厭她嗎?
不。
但因為這樣就喜歡她、愿意娶她嗎?
答案也是不。
「阿靈,如果妳安于當我的小妹子,我想我會是個寬容好相處的大哥!拱肷魏,他勉強開口。
「不要。」她悶悶地道。
「阿靈…」
「我不能要求你一定要喜歡我,可是你也不能要求我不要喜歡你!顾龍剔值氐。
「還是一條死路!顾嗔巳嗝夹摹
真想拿個什么狠狠敲醒她冥頑不靈的腦袋,讓她睜大眼睛看清楚,她所謂的喜歡不過是自童年起便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
她這么小,懂什么是情是愛?
「風哥哥……」她張口欲言。
「知道了,我送妳回去!顾淅涞氐溃骸傅俏也粫淖冃囊獾。」
「沒關系,你現在沒有喜歡我,不表示以后不會喜歡我呀!拐蚂`大大松了口氣,抬頭對他燦爛一笑。「我這么溫柔可愛善解人意,你以后還是會愛上我的啦,呵呵呵……」
真是夠了。
她是打不死的屎殼螂嗎?風滿樓瞪著她,緊抿著的嘴角卻不知怎的微微往上揚。小呆子,呆到天荒地老,藥石罔效。始終默默侍立在門旁的紹兵不敢置信地睜大眼。
主子……是在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