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赤著腳。
在下床之前,她沒注意,他沒讓她有空閑去注意。
等她注意到了,卻更加無法移轉視線。
忘了。
他說。
誰沒事會忘了自個兒的鞋?
更別提他還跨越了大半個城市,連外衣都沒穿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這男人最近似乎越來越隨便了。
確實,這城幾乎就像是他的。
他就算不穿鞋、不穿衣,赤身裸體的走在大街上,怕也沒人敢多說他一句。
即便如此,她還是會為他感到害怕,他的仇人多如牛毛,他該對自身的安危更上心,可有時他似乎就是不在意。
有好幾次,她都得咬住自己的舌尖,才能阻止自己對他多說些什么。
不是不曾想開口,不曾想問他,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她想的,一直想。
可她清楚,那男人不一定會說,他要說早說了,不會等到現在。
他有事藏著,掩著。
不是她逼了,就能得到答案。
他有想做的事,她知道,他從沒真的和她說過,但她有她自己的消息來源,這男人在做的事很危險,像走在刀鋒上一樣危險,一失足即成千古恨。
所以只能咬著舌尖,阻止自己開口多說什么。
這男人若真有想做的事,她擋不了他的,她曉得。
她甚至不確定,這男人可曾真的在乎她,即便如此,她卻還是深深陷在其中,無法自拔。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她卻忍不住來到窗邊,抬首望去,只見他赤腳站在屋脊上,烏黑的長發,和雪白的衣衫,在清晨薄光之中,隨風飄著。
若不知的人,撞見此情此景,定會以為見鬼了吧?
可在她眼中,他那在月下清晨,衣袂飄飄的模樣,如畫一般,讓人貪戀的想多看一眼。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那從來不回頭的人,這日清晨,卻回眸看來。
被逮到她在看他,她一怔,紅了臉,匆匆退了一步。
發現自己這么做太明顯,再回神上前,屋上已無人,只有薄云,和漸漸亮起的朝霞在其上。
一顆心,莫名怔忡。
時候尚早,還能補些眠,她重新合上了門窗,回到床榻上躺下,閉了眼卻無法睡著,只嗅聞到他在床上留下的味道,不自覺,將小手壓上了心口,半夢半醒間,無端又想起從前……
那年春,她看見他走進酒樓里。
因為人們不自在的低聲騷動,她跟著轉頭,才看見他。
男人跨過了門檻,從門外走了進來,身后跟著那名總是隨侍在他身側的男人,還有一位大老關和其下人。
他的身板很好看,走在路上,總引得人多看一眼,第二眼發現是他,方匆匆把視線轉開,只有外地來的人,才會忍不住又看他,然后被提醒不要亂看。
她不是外地人,可見是他,她就是忍不住要多看他幾眼。
他邁步穿過大堂,人們在別過頭去的同時,紛紛自動讓出了一條路來,好似他前方有頭老虎帶路一般。
她沒有將頭別過,她看見那男人把腰子鎖綁在腰帶上,和平安符一起,垂掛在身側。
乍一見,心口怦然,無法挪開視線。
當他瞅見她,視線在她臉上多停了那么短短一剎。
一張薄臉,沒來由的熱了起來。
「小兄弟,你還好嗎?臉這么紅,該不會是熱到了吧?」
聽到掌柜問話,她趕緊將視線從他身上拉回來,匆匆回道。
「沒事沒事,剛在日頭下走得快,一會兒就好。掌柜的,我今兒個是來繳——」她一頓,發現自己說錯話,趕緊道:「來買這月的平安符!
拉回了視線,卻還是清楚意識到他的存在。
那男人上了樓,銀鎖在他上樓時,一下一下的敲著他別在腰間的玉佩,聽得她臉紅耳熱的。
「你叫啥名啥?做什么買賣的?」掌柜的一聽她來這兒的原因,翻開了帳本,拿起毛筆,沾了沾舌尖,準備記錄。
「溫——」
那上樓的玲瓏鏗鏘聲停了,讓她微僵,莫名察覺到他又再看她,也許他不是在看她,是她想多了,那男人當然不可能當眾停在樓梯上看她,他說不得已到了樓上。
忍著想回頭查看的沖動,她清清喉嚨,繼續道。
「溫子意,我叫溫子意,做收布買賣的。」
話方落,玲瓏鏗鏘聲又起,一聲一聲的響著。
他在看,她知道,不用回頭也知道。
然后,那鏗鏘玲瓏聲終于再次停了下來,他已到樓上了,而她的臉,莫名更加紅熱。
待掌柜登記完,她繳了錢,領了平安符,再回頭,樓梯上早已不見他的身影,可她知道他在樓上,和人談著事情,腰上掛著她給的平安符與老銀鎖。
她沒想到他真的會去拿,更沒想到他取了之后,會這么公然的掛著,掛在腰上,任誰都能見著。
出酒樓后,她走在街上,心跳仍快,腳下仍有些虛浮。
走出了不遠,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頭往酒樓二樓看去。
幾乎第一眼,她就看見了他。
那男人如同以往那般,坐在窗邊,同樣的位子。
像是又察覺了她的視線,他轉頭垂眼,瞅著她。
他知道她是個姑娘,她清楚他不知何時就認出了她,早在上一回在大廟之前,就認出了她。
就算她穿了一身男裝,也無法從他眼皮子底下混過去。
小臉更加燥熱,可她依然厚著臉皮,和他點了一下頭,然后扛著包袱,轉身大步離開,走去前方布店和人做生意。
冬日農家較有空閑,和她合作的幾名農婦除了織布,也繡了些繡片花樣,她還特地買了絲綢與絲線,讓她們依著她畫的圖樣底稿,繡出精致花鳥飛蝶。
真絲繡片價格比棉布繡片能賣得高許多,除了做衣服,還能做手絹、扇面。
有些她就直接用畫的,有些她就請人繡成圖。
她知道這些能賣錢,繡功好的繡娘繡出來的圖案,更是能值千金萬金,各家各戶的小姐平常不大能出門,但偶也有賞花會、喝茶宴,或出門上街到姑娘們才能待的棚子里看戲,待到了難得出門聚會、上街時,就是每位姑娘小姐,甚至夫人小妾們爭奇門艷之時,為了不被人看低了、瞧輕了,那是再多的錢也愿意掏出來。
她這包袱里,就是那些繡片,雖然農婦繡的繡片沒有城里繡娘繡的精致,可她深知除了官家商家的夫人與千金,這城里可還有一般的商家,一般的姑娘,她將繡片依等級分類,挨家挨戶的和店家老板們推銷著,不只是之前有和她做買賣的,之前沒和她交易過的,她也一樣去。
沒幾日,她的繡片很快就賣得差不多了。
這之中,當然是翠姨的最受歡迎,那衣鋪子的掌柜,對著手里的繡片看了又看,看了再看,她也不多說,不勉強,只笑笑把東西收一收,走出門去,果然不一會兒,她還沒踏上另一間衣鋪子,那掌柜就派伙計追出了門來,將她招了回去,把繡片買了下來之外,又下了訂金,想預訂更多翠姨的繡片。
她心知翠姨繡的是上等好貨,便沒立即答應下來,只說會幫著再去瞅瞅。
這買賣,漸漸做了起來,讓她萬分雀躍欣喜,幾趟來回,心更安了些。
一日回程的路上,她拎著被清空的包袱,走到運河旁,忽然發現人們如潮水般涌至岸邊,讓她幾乎寸步難移。
「這位大哥,怎啦?這會兒是發生了啥事?」
「小兄弟,你不知嗎?城里今年的花魁選出來啦,聽說剛上了船,一會兒要游河,就要過來啦!」
「花魁?」她眨眨眼,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什么花魁?」
「小兄弟你不知嗎?這花魁,是一年一選的,由城里各家春院中挑選出來的姑娘,讓那些姑娘比才藝、容貌、舞姿,選出個中最美最有才的姑娘——」
「今年是迎春閣的柳如春!聽說連揚州百花閣的花魁都沒她貌美,她非但精通琴棋書畫,舞藝更是一絕,還會吟詩作對,是才女啊!上個月,她在富豪齊林燕的酒席上,同江南三大美人斗藝,樣樣都贏啦!」
「有人說啊,恐怕當今皇帝老兒的三宮六院都沒她漂亮!」
「去去去,飯可以亂吃,話可別亂說,小心讓當官的給聽去了,抓您老進牢里挨上幾板子!」
「欸,不過柳如春真是美,那腰之細,那唇之紅嫩,一雙媚眼兒水漾漾的,要是她能看我一眼,給我抱上一抱,老子是死都甘愿啊——」
「你作夢去吧,想見她的人,都快擠破迎春閣的大門了,要是身家沒個幾千幾萬兩銀的,那是想看上她一眼都甭想哪。」
「我要有千萬兩黃金,還杵這嗎?早捧著黃金上迎春閣去排隊啦!就是沒有,所以今兒個機會難得,才到這兒來瞧瞧啊!
她在混亂之中,聽人說三道四,才終于明白過來,這些人口中說的迎春閣是男人們去尋歡作樂的青樓,花魁則是迎春閣里最美的姑娘。
她小臉一紅,尷尬不已,加上人們拼了命的擠啊擠的,她真怕被人給摸著了身子,發現她是姑娘,待她回神,人已被擠到了邊上。
就在這時,右手邊傳來騷動聲響,運河水道里的河水漾出一波波輕浪,下一剎,那畫舫就來到眼前。
畫舫船頭被安放了好幾盆巨大的桃花,粉嫩的桃花朵朵綻放著,幾乎就像是桃花林一般,而在那嬌嫩粉紅之間,一位天仙一般的女子坐在那兒,纖纖玉指按在一只漆黑的古琴上。
琴聲悠悠,如流水淙淙,回蕩在風中。
而那桃花林里的女子,面容白晰,秀眉如柳,朱唇殷紅,一雙黑眸春水一般,她一邊彈奏著古琴,春風兒一邊吹,時不時揚起她烏黑的秀發,發上還簪著幾朵桃花。
風一吹,女子周圍粉色的桃花一片片隨風飄散,落在河面上,桃花的香氣迎面襲來,熏得兩岸一片春色。
乍見此情此景,連她這姑娘都看那天仙看傻了眼,更別提身旁那些男人了。
不知是誰,因為激動,開始沖著那天仙喊叫了起來,直喚著她的名。
「柳如春、柳如春——」
「瞧這兒!瞧瞧這兒!」
一個開始喊,另一個跟著加入。
那天仙聞聲,還真的抬眸看來,粉唇微揚,朝岸上嬌嬌一笑。
這一笑不得了,兩岸河道簡直就要暴動,人人都跟著喊了起來,拼了命的往前推擠起來,她個子小,又在最前頭,差那么一點兒就要被擠落水去,嚇得驚呼出聲。
就在這時,笛音乍響。
人們聞聲看去,這才發現一名白衣男子,手持烏笛站在桃花林后。
「周慶……」
「是周慶……」
「誰?」
「周豹的兒子……」
聽聞周豹的名,原本快要暴動的人瞬間安靜了下來,不敢再舉手亂喊。那讓她終能緩了一緩,沒被推下河去。
可抬眼見是他,她更加傻了眼,她是聽說過城里有許多店家酒樓都是周豹的,可不知迎春閣也是。
他低垂著眼,吹著烏笛,讓笛音和琴聲交錯共鳴,一同舞在風中。
船舫緩緩從眼前而過,他在這時抬起黑眸,朝她這兒看了一眼。
一時間,她忘了身旁擁擠的人群,忘了船頭那天仙一般的女子,眼里只剩下他,還有他掛在腰上的那抹銀與紅。
一顆心,莫名狂奔,讓身熱,教臉紅。
他看著她,然后挪開了那一眼。
船過了,大多數的人都還試圖要往前頭擠去,想爭看那名滿江南的蘇州第一花魁。
她沒有去,桃花紛紛,落在水里,飄至眼前,還有幾瓣,在風中翻飛著,最后落在地上,人潮散去,她不自禁的,偷偷拾了一枚起來。
回到家,她將那一瓣桃花,壓在書冊里。
那夜,翻來覆去,腦海里都是翻飛的桃花,和他那一眼。
天未亮,她已起身下床,在燈下磨墨攤紙,將那景色畫了下來。
畫舫,桃花,白衣,烏笛,平安符,老銀鎖,還有他。
周慶。
奇異的是,花魁真的美,她卻覺得他看來更美,比那花魁更亮眼。
當她停下筆來,看著眼前畫中男人,那眼神教她心又跳,竟無法再瞅著,幾乎想拿東西遮著他的眼。
只不過是幅畫。
她想著,一邊在等墨干時,轉身用水勻開剩下的胭脂,攤開另一張宣紙,拿筆畫下朵朵桃花扇面。
可畫著畫著,還是在意起來,總覺得他像是仍在瞧她。
況且,這畫若讓人瞧見還得了。
她想著應該要將它給燒了,卻舍不得,最后等墨干了之后,她面紅耳赤的將它收卷起來,藏在畫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