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葉笛咿咿鳴嗚的曲音,他又在生滿水蘆葦和長草的小河灣那兒尋到她。
她四仰八叉躺在大巖石平臺上,挺自得其樂似。
而他也躺落下來,在她身邊。
他側過身靜靜看她,眉間額上莫名有些刺疼,下意識想著,這丫頭莫非又干出什么亂七八糟的渾事,又令他頭痛?
“才沒有,我很乖的,糟糕的是師父你啊——”似能知他心思轉動,她突然也面向他側躺,兩張臉之間不過一息之距!皫煾该髅髡f中秋隔天就回來的,可是阿霖等了好久……師父失約了。”
是嗎?他沒有回去嗎?
這丫頭與他那樣親近,讓他那樣牽掛,他是去了哪里?怎可能不回去尋她?
她若沒了他、見不著他,不知要多慌懼?
“師父,我本來很怕很怕……怕會在那些碎石裂巖下找到你,怕挖出你那匹座騎之后,會在底下看到你,但沒有的,你不在那里,那……那就好……”她緩緩吐息,伸手撫摸他的俊頰,微微笑彎雙眸——
“師父,皇上賜婚的圣旨已經到了,負貴傳旨的傅公公說,一旦當眾宣旨,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那釘子還拔都拔不起,我總算是師父的王妃了,然后……然后那個傅公公真的很壞,剛宣完圣上賜婚的旨意就說要往京畿帝都報喪,說你遇難身死,這事不能瞞著皇上。”非常不馴地哼了聲。
“師父,我禁不住就踹了他一腿!誰敢說你死,我就跟誰急!”
估計即便是金鑾殿上的那一位說他已然身死,她也真要卯上去干一場。
他靜瞅著,不禁笑了,眉間額上持續疼著,他憑本能驅使,拿著自己發燙的額心去抵在她清清爽爽的額頭上……
“師父,你在哪里?”
他在……他在……
欲啟唇張聲,聲音竟出不來!
突然——
“想將神魂避進凌虛之境嗎?嘻嘻,不成啊不成,要走可以,也得把咱們姊弟要的東西留下呀!迸計陕暤馈
肉身驟然痛到極處,渾身熱辣辣作疼,鞭子威嚇般“啪”地落地響聲,下一瞬已落在背上,一下,再一下,無數下,他無法數清……
“姊姊,停停手停停手,不能弄死他呀,欸,咱瞧著多難受,都又剮又燒又烙又鞭的,整弄他都快三個月了,沒有就是沒有,神火不出,連丁點兒火花都沒有,難道弄錯法子?還是他壓根兒就不是咱們要的人?”中性男嗓欸欸嘆氣,仿佛極心疼似,舍不得又不得不舍。
“神火不出,那是這具埋藏神火的肉身未受盡摧折,痛不欲生至了極處,為護住元神與本心本命,神火自會現出!迸ぐl狠道。
“姊姊還想怎么做?”
“水!還沒拿他浸水呢。嘻嘻,總得試試呀,就瞧他能支撐多久?”
肺臟幾要炸開,吸不進一絲養命氣,他想,應是走到盡頭了。
盡頭是天之涯、地之角,驀然間,天涯海角景致陡變,他再次來到水草蔓生的那處小河灣,那丫頭仍在那方大巖石上靜靜仰躺,仿佛等著他,一直一直等著。
“師父……”她朝他揚唇笑,向來靈動的眉眸不知因何沉斂了幾分。
他躍上巖塊平臺,甫落坐,她腦袋瓜便蹭了過來,枕在他腿上。
他撫著她輕散開來的柔軟長發,記得身體是極疼的,但此時只覺胸中微暖。
“師父我真的殺人了!彼乱庾R摳著他的袖口,喃喃道:“?軗屃藵O船,殺人越貨后還喬裝成漁民摸上岸,望衡城南邊二十里外的一個小漁村遭屠村,得訊,陸營和馬隊的人手追趕過去,翼隊則從海上出擊,不令他們有任何逃脫可能……我跳上那艘被?苷紦拇鬂O船,第一次揮動長刀近身肉搏,而非以往海戰時,僅撐著小翼點燃水炮或火箭遠遠投放,又或者在斗鑒上當著斗手發動連弩……
我是拿起長刀以命相搏,能清楚感覺到鮮血飛濺上身的溫熱……師父,我是真的、真的殺人了,那些人確實該死該殺,我沒有遲疑,沒有心軟,沒有的,只是……就只是……”
只是……什么?她自個兒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話語未竟,他卻能意會似,拍了拍她的背心又摸摸她的頭。
將覆了她半張臉的發絲撥開撩到她耳后,探指去撫她頰面一道小傷,細細口子橫劃開來,還未完全結痂。
她握住他的指,靦眺道——
“是為避開一支暗箭,不小心被劃了一小道,沒事的,望衡軍將那些摸上岸的?苋珳缌,一切還能撐持,翼隊也是……我把翼隊托給查頭大哥管著,也托茂子和三喜幫忙一塊兒照看,這樣我就能尋你去。”
——別來尋我!危險!
額心驀地刺疼,他試圖抵住那股詭異疼痛,她的聲音仍持續輕響——
“皇上前些日子有意召我回京畿,像似盛國公又去面圣,不知怎地又把皇帝說動了,幸得有師父的那幾位幕僚啊,尤其是文山和泉陽二位先生,他們當真幫了我不少忙,還代我寫了封文情并茂的折子上奏,以翼隊接續為由,懇請皇上允我繼續留在東海一陣子,回京的事才能緩下……師父,你是在這兒不見的,我若走,也得走去有你在的地方……”
——別過來!
“嘻嘻,原來你把最緊要的玩意兒藏在凌虛里嗎?且教我也看看呀!”
女子嬌笑聲起,他陡然張眼,將自身從夢寐之境抽出。
夢是神識的延伸,夢也可能是陰陽兩地、虛實之間的通道,而他似乎在現實和虛境中不斷進出,尤其當肉身承受極大痛苦時,神識為保住他一絲清明,會自主地將他送進另一個所在。
他看到那個丫頭,每一次見她,她都像更瘦了些。
她在找他,他知道。
但,她不可以來到這里,不能落進陷阱。
必須斬斷夢境中的牽連,要將她藏好,將她藏好……
他努力保持清醒,不肯再露破錠,懸在他上方的女子臉容有些模糊,他死死注視,眼白布著血絲,聽女子嬌柔又笑——
“我怎么玩,你都面無表情,不驚不懼,都大半年了,幾回快把你弄死,也沒見你變臉,可怎么一提你藏在凌虛里的東西,你眉目就狠了呢?不能看不給看嗎?
嘻嘻,那我還一定要看。但不急的,咱們先試試這個法子,總說采陽能補陰,你幫我補補呀……”她騎在他腰上,掌心撐著他無數道新傷與舊傷交錯的胸膛,微仰起頭,開始扭動腰肢、擺動起臀部。
他動不了,頸項與四肢分別被鐵鏈鎖住,胯間痛得他直泌冷汗。
有誰扣住他下顎迫他啟唇,隨即冰涼液體灌進喉中。
他確實口渴難耐,卻拚命抵拒入喉的水……水中下過藥,有淡淡香氣,他已被強灌好幾回。
他的口驀地遭封吻,無法扭開頭,遂咬緊齒關,只聽那人憐聲道——
“藥能助興,不喝不成的,等姊姊弄你一回,我接著再替你清理!
“弟弟……弟弟……來玩啊……”女聲發出陣陣嬌喘,腰臀動得更急。
掙扎再掙扎,鐵鏈被使勁扯動,鬧出不小聲響。
眼前景象變得更模糊,兩具裸身緊貼交纏,也許……也許是三具……他記不得……記不得了……只記得萬萬不能再記起誰,不能再去想誰,他的命中……僅有自己才是最緊要的,心尖上……沒有誰……
從來不曾有。
不知第幾次來到這處小河灣。
巖塊平臺上空蕩蕩,他佇足凝望片刻,有什么畫面欲從腦海浮現——別來尋我!危險!
警語驟然閃過,將出未出的畫面完全破碎,什么也沒有了。
額心發燙,他抬手揉了揉,還是不想為好,再動了思緒,頭會更疼痛。
“吱吱——”
他本想躍上巖塊平臺,感覺自己像挺習慣這么做,平臺上突然跳出一物。
……不像老鼠,而是一個約莫跟老鼠一般大的小小人!
走近再看,小小人東跳西跳的,頭上頂著一心二葉的兩瓣綠葉,身體呈淡褐色,竟是一根人形山參,明明沒有五官,卻似瞧得見他,也能發出吱吱叫聲。
他本能出手,一下子將它揪進掌中。
山參原是吱吱叫地掙扎,突然扭了扭參須就安靜下來,隨即,略粗啞的男人聲音在凌虛中響起——
“我就一直鬧不明白,不確定丹戎姊弟究竟在這座地宮里藏了什么,像似生氣勃勃又被整弄得奄奄一息,且還怎么都死不去,今日一探,閣下竟然深藏不露啊,明明強大到逆天,神火卻一直受意志壓著不讓出,甘心當著尋常人……欸,可這也不是你說了算,都把你逼到如此境地,原身不現,枷鎖難卸,你且想想啊!
——丹戎姊弟?他攏起眉心。
那男人又道:“龍鳳雙胞,絲丹、絲戎,那對姊弟姓絲,絲綢的絲,是西澤大地的巫苗族人,別瞧他們二人模樣年輕,其實已過百歲,為求長生不老,這些年遭他們姊弟倆所害的人不計其數,人心妖化,人亦成妖,我追捕這兩只妖孽已久,未料他們不僅大隱隱于市,還隱在北溟王廷內,成一國國師,連北溟上位的瀾汐國主都遭妖術蠱惑,受制于他們二人。”
姓“絲”。
西澤大地……巫苗族人。
他腦中一抽一抽的,額心又燙得難受,五指握力一緊,手中山參不禁吱吱叫,將參須揮得激切了些。
男人急了!拔刮梗瑒e找我家參娃丫頭麻煩啊,要不是想探探你是人是妖,我陸劍鳴也舍不得讓咱家丫頭溜進你的凌虛之境,借參娃搭橋,我才能跟你對上話,我是友非敵,你可別鬧脾氣,啊!參娃!丫頭啊——”山參突然叫得更慘烈,參須奮力想推開箍住身子的指。
——那對姊弟究競想從我身上討什么東西?
“不是吧這位仁兄,你當真不知?欸欸,還會有什么?閣下是朱雀之尊!絲丹、絲戎姊弟不知從哪兒挖到一卷羊皮,上頭刻寫古老神諭,說是朱雀靈血必然再現,所謂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之類的。但這則古老神諭重中之重的點其實不在‘朱雀再現’,而是待靈血重現,若能得神火浸潤,雖不保證絕對長生不老,但肯定延年益壽老得極慢。他們想召出你體內神火,但你一直無自覺,所以……嗯,閣下勢必是呑了不少苦頭,但也幸得你的‘無自覺’,才令你撐持過來,其實誰也不知‘神火浸潤’是怎么回事,你要問,我也答不出了,所以快快松手,咱家丫頭快被你握壞了呀!”男人連珠炮般急語。
丫頭……他像似……也有過一個丫頭。
那丫頭還以為這小河灣是她獨屬的,卻不知他總看著她,未確定心意之前,已默默看著她許久許久。
緊閉雙目,額心火印發紅。
“只要發出聲就能破局,要出聲!小心!他們來了!”
他鳳目陡張,眼前景象大改,不在小河灣,不在那座陰森地宮,而是……寢房,熟悉的擺設,熟悉的氣味,是他在城中帥府的寢房。
榻上一人橫臥,懷里抱著一團被揉得發縐的衣袍。
他撩開垂?释辞,榻上之人忽地張眸看他,直勾勾看他。
“師父!”姑娘家一骨碌從榻上彈坐起來。
他皺眉,未及去想,那一雙姊弟的聲音已橫空插入——
“逮到了!”
“嘻嘻,就說我一定要看啊,你藏在凌虛里的玩意兒真教人心癢難耐,好奇到不行,跟了好幾個月終于逮住,原來是這丫頭啊!”
窗子啪啦一聲被狂風吹開,垂地的床幔亦被吹得高揚。
榻上多出兩道身影,赤條條的裸身,一男一女,他們將那姑娘壓制住,后者腿打腳踢奮力掙扎,頰上狠狠被女子摑了一記。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打我臉?!老子跟你拚了!”再踹!用力狠踹!
打小就出來走踏,跟他往東海治軍,與大小漢子混作一氣,打過仗,吃過苦,經歷過戰場上的殘酷和無奈,所以罵人也帶臟字了,還自稱老子……
火焰印記劇烈刺疼,他不管了,就任那股疼痛坐大。
熱潮在心中暴涌、漫開,他的丫頭還是被他扯進險境了……
欲沖上前出手,雙腳卻生根似無法動彈!
“你藏起的這個玩意兒挺有意思,這血氣嗅起來嘛……嘻嘻,還是巫苗族人呢,跟我姊弟倆也算有些淵源,嘻嘻,都讓我舍不得吃太快,弄得她渾身傷,欸,要是傷了可就不好看了,你說是不是?”
龍鳳胎的姊姊對他說這話時,弟弟已俯首去啃咬舔吮,不知被哺喂了什么,那丫頭揍人的拳頭突然軟下,踹人的腿無力地蹭了蹭。
——要是傷了可就不好看了,你說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一幕幕的景象飛掠。
他們對他是如何折磨、如何摧殘,又是如何欺辱、如何踐踏,那些片段不斷閃過,在凌虛中的他盡管完好無缺的,依舊長身玉立、一身干凈,被鎖在那座地宮石床上的他實已殘破不堪,體無完膚。
而那才是真實獻世的他。
倘是連她也被奪,被困進那座地宮里,日日夜夜承受他曾經歷過的那些手段,只為逼他發瘋作狂,那他傾盡一生還剩什么?
還剩什么?!
怒吼、狂喊,話吐出口卻無聲音。
發出聲就成破局,他驀地記起那人所說。
手中山參因他暴亂的心緒,參須揮動得極激烈,他目光一凝,抓住山參頂上的葉片,扯來唇間聚氣吹出。
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