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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舜華 第七章(2)
作者:于晴
  “眼睛永遠不能閉上。就算一具具尸首送進府里,旁人可以閉上眼,但當家不能閉。不想看也要看下去,看到最后,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族人。只要保住自己族人就夠了,其他的,已經顧不了了。”他溫聲道。

  他說來平淡,舜華卻聽得心驚膽戰。這不是將害人合理化嗎?可是……要是她呢?如果她是當家,是不是也會跟他一樣?她多萬幸她不是,白家的當家不是她,可是,白家的當家沒有保住她。

  她心里隱隱有怨,隱隱怨著白起論婚嫁居然挑了個會害死她的女人!她下意識抓著他的衣袍,呼吸急促起來。

  尉遲恭察覺她的異樣,不動聲色地替她扎好長發后,看向她,隨即心驚。

  他手指輕顫撫上她眼角下的血痕,不是沾上的血跡,而是匕首劃翻的皮肉!澳恪边@翻開的皮肉約指甲大小,有些深度,他忙壓住她眼下止血。

  她抬眼望著他!拔具t哥,崔舜華破相了嗎?”

  “……這要讓大夫看過才能確定!

  “大夫要看崔舜華的臉嗎?那我呢?你又在看著誰呢?”

  “現在,我在看絮氏舜華!

  舜華本是心緒煩亂,說起話來胡言亂語,沒有特別注意自己說了什么,但當他從嘴里說出絮氏舜華時,她震住,回憶自己先前一番亂語,心頭駭然。

  她趕忙對上他的視線。他慢條斯理道:“我以前很少與崔舜華親近,記不清她的容貌,但現在,我確定我看見的,是那個白府里心地善良的絮氏舜華!

  她聞言,明知要掩飾,但心里一酸,淚珠就滾了出來。

  尉遲恭脫下外袍,讓她穿上。他的外袍雖是長了些,但北塘商人喜穿曳地長袍,是以她不會不合禮。

  “好了,舜華,我帶你回家吧!彼崧暤馈

  “……回哪個家?”她哽咽道。

  “你想回尉遲府么?”

  她緊緊抿著嘴,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得回崔家!

  “好,那咱們就回崔府!彼话驯鹚纳碜,沒讓她受傷的雙腳碰地。

  舜華立即將臉埋在他頸間,雙手牢牢抱住他。就算他當她是孩子也好,此時此刻只有這個人知道她是誰!

  她不是崔舜華,她沒有那么壞!

  她沒做過壞事,不要再來害她!她已經死過了,不要再來害她!

  “當家,人帶來了!

  “嬤嬤,她是你的人?”尉遲恭淡聲問著。

  舜華本是窩在他頸間哭著,聞言,微地睜眼。她沒回過頭,隱約覷見地上交錯的影子。其中一名是抱琴的女子身影,跪伏在地不住發顫。

  “是……尉遲當家,青娥只是……不干咱們的事……我這就把她的賣身契轉給崔當家,隨便崔當家處置吧!”

  那跪在地上的影子顫抖更劇烈,卻沒有出言求饒了。也許,她覺得依崔舜華的性子,求饒也沒有用了。舜華不想理會,只想任性地當縮頭烏龜,把一切交給他,但她又瞟到那顫顫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就將她轉賣……”他道。

  “先將她扣在春回樓里。”舜華低聲說道,還是頭也不回!暗任倚乃记迕髁,再決定她的生死。在此前,嬤嬤給我看著她,她要尋死,春回樓一起陪葬吧!”

  她聲音里沒有什么威脅性,她也顧不了那么許多。她聽到尉遲恭道:“就照崔當家的意思吧。”

  她把臉更埋進他的頸間。有人跟著他身后,她知道那是他的侍從,她可以感到那侍從驚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也或者,這一路上有人一直在往這看,她不想理會,只低聲在他耳邊啞聲道:“尉遲哥,為什么我已經示好了,她卻不信我無意害她,反而得威脅她,她才肯信我?”她想起自己明明在鐘鳴鼎食那天無條件放過崔家所有伶人,但他們就是不信,才會集體合謀害她。思及此,她不由得低嘆了口氣。

  不知道是她說話還是嘆氣的關系,她感覺尉遲恭腳下一頓,又聽她應了一聲。她本想再埋回他的頸間,他直覺微側,似要避開。

  舜華微怔,瞟到他耳輪泛紅,內心更是驚詫。

  “……別吹氣,我耳癢!彼匠UZ氣。

  “喔……”她臉也跟著微熱,蹭進他的肩窩。她還以為……他一直把她當小孩看呢。她忍不住補充:“我嘴巴臭,是吃臭豆腐的關系,跟我本人無關!

  “你喜歡吃嗎?”

  “恩!彼姓J:“雖然臭味千里,但入口才知道它的美味,如果不是正好看見戚遇明,我還想多吃幾盤。”

  語畢,她聽到大廳里一陣喧囂,在叫著:“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

  “她是女扮男裝。∈莻女人。∨藖泶夯貥亲鍪裁?”

  春回樓里還有另一個女扮男裝,舜華馬上想起伊人,她張口欲言,這正是尉遲恭英雄救美好時機!毒┏撬募尽防,伊人自二樓掉下,是戚遇明及時相救,那時絮氏舜華還在感慨要是當時是尉遲恭,也許結局大不相同。

  她猶豫了一會兒,嘴巴緊緊閉上,但她畢竟與伊人有幾面之緣,于是回頭掃過二樓欄旁。眾人驚慌圍觀著,戚遇明也在其中,她暗松口氣。

  猝然間,戚遇明轉頭對上她的視線。舜華微覺詭異,裝作自然地埋回尉遲恭的肩間。

  眾人的注意力都在伊人身上,沒有人注意這一頭,尉遲恭明知要掉下樓的是誰,卻沒有回頭相救,他不慌不忙下了階梯,一直到出了春回樓,舜華還是沒將那句“快去救伊人”的話說出口。

  那天晚上,崔舜華生了一場大病。

  名門富戶間的下人多少相識,消息傳達的功夫比主子間流通更快。白起知道這事時,是正在拜訪柳家時聽見的。

  他聽見院里的下人閑聊,提及崔舜華生了一場大病。病不算重,是心頭長久的積郁以致風寒入侵,難以抵抗。

  他的舜華還沒因心郁而致身傷過,這正是兩人的不同點,舜華沒什么心眼,但崔舜華則不然……重點也不在崔舜華的病體,而是尉遲恭居然連夜留在崔府里,這兩人之間分明已過曖昧之線,說是已有肌膚之親怕也不為過了。

  下一刻是不是這對男女就要合親了?尉遲家與崔家一合親,那白、戚兩府,真真是永遠要屈居人后了。

  白起略感煩躁,仔細想想,每每他煩躁的原因都在想起那崔舜華。

  “白公子!

  他轉身,適時將目光調整為驚訝,朝柳家千金一揖笑道:“柳小姐,今日氣色真好!

  柳葉月輕輕一福回禮,柔聲道:“白公子平時事務繁忙,今日特地陪葉月入廟祈福,葉月心里實在有愧。”

  “哪的話!彼。等著柳家婢女拿著上香必備的東西出門后,他才隨著柳家千金一塊出去!岸喽嘤H近廟宇是好事啊,正巧,我也去祈個福!

  柳葉月看他一眼,問道:“是替舜華妹妹祈福么?”

  白起連眼也不眨,笑答:“不算是。但既然柳小姐提起,還請柳小姐順道為舍妹祈福。”

  她淺淺一笑,道:“這是當然。同樣是舜華,葉月瞧,另一個崔舜華沒有舜華妹妹的好運道,有白公子如此好兄長。”

  白起笑應一聲,狀似漫不經心道:“小姐與崔當家相識么?”

  “不,那天萬獸節是第一次見面。”

  白起想起萬獸節那兔子裝扮、崔舜華吃火鍋的方式,那心頭煩躁再起。舜華就在家里,但偶爾回憶近日崔舜華的舉動,他心頭總是突兀一跳。

  萬獸節那日回去,他甚至騰個晚空,找舜華一塊吃個火鍋,舜華拿筷子沾唇再攪到火鍋里的習慣簡直一模一樣。

  要出柳門之際,他看見一人匆匆而過,明顯在回避誰,回避他嗎?他瞇眼看個真切,她順著他目光,道:“他是大魏名醫,哥哥對習醫有興趣,咱們請他過府教導,只是他喜歡小酌幾杯,可能他又醉倒在哪兒,現在才回來!

  大魏醫術甚好,但大魏對他來說,人生地不熟,就算有人自稱名醫,他也不愿讓一個他不熟悉的陌生人去看舜華,他寧愿信他找來的北瑭老大夫。

  他笑道:“喝醉的人多半容易鬧事,以后小姐還是避避那人吧!

  這話是明擺著關心。她小臉微微羞怯,輕應一聲,偷偷自睫下覷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白起有一半的南臨血統,眉目流轉時總帶著幾分含蓄雅致,雖然少了幾分北瑭人形于外的神采飛揚,但,這樣俊俏的男子與他背后的成就,確實是女子心里傾慕的首選,她也不例外。

  她在白起有意結識背景相當的千金時,托人找個機會與他巧遇幾次,果然讓白起注意起她。她明知兩家婚姻將會以互通利益為主,可她想,白起對她也有幾分好感才是。

  北瑭男女沒有西玄開放,但還不致有禮到連牽個手都等到婚后,她有時也看見婢女躲在角落里與仆人私混,但他的舉止一直客氣,沒有親密動作。

  她想,也許是白起血統里南臨重禮節的部份在作崇,雖然他沒有逾矩過,可是他處處替她設想,這不正是他重視她的表現嗎?

  他道:“起轎吧!彼D到另一頂轎子,準備進去時,微抬看向天際。

  今日,風和日麗好晴天。

  今天舜華一覺醒來,就覺得陽光灑在她的面上,好不暖和。她瞟著窗外風和日麗的好晴在,想著自己內心還在烏云密布,夢到崔舜華與柳家千金毒害她,而白起就在一旁看好戲。

  崔舜華想毒死她,背后是北瑭皇室驅使,她可以理解,要是白起放任柳葉月毒害她,也是有跡可尋,畢竟絮氏對白起的未來只有壞處,她唯一不解的,為什么柳葉月要害死她?

  毒藥流到柳葉月手里,由她交給大魏名醫,連大魏名醫都是崔舜華暗地送給她的,可以說,崔氏舜華怎會在明年春死去?

  一想起她不是順應天命而死,而是被人活活害死,她心里就是萬分不甘心。如果她魂魄沒有誤打誤撞進入崔舜華身上,只怕她就這么不清不木屑地含冤入地府,至死也只以為自己倒霉大病致死。

  親親爹爹以前背著她感慨地說,絮氏受去他的徐直牽連,被人誤以為是四國四姓一家親,終有一天,一定會消失在這世上,只怕絮氏是四姓中第一個消失的。

  她偷聽到了。

  她明白親親爹爹是指她指她活不久,但,她自動自發把他的話當成召集絮氏只剩女兒身的的舜華,自是無法再延續絮氏。

  她很積極地想活下去啊。她想活下去,真的想活下去……為什么要害死無辜的她。

  舜華掙扎地坐起來,體溫尚有些燒著,她好幾天沒沐浴過,散亂的長發有些油濕,全身也汗油油的,以前她病了照樣爬入澡桶,因為篤信會活下去,所以她精神奕奕,rou體的不適打不倒她,但如今她心里苦澀消極,連動也不想動,還談什么沐浴?

  她眼兒虛弱地抬起,微地愣一下,一名年輕男子支著腮,半垂著眼在椅上養神。他脫下外袍,只著長衫,陰影掩去他大半面容,但她知道是誰的。

  她低目看著自己我身上的男人外袍,跟雙手牢牢握著不放的扇子,想起前幾天回崔府時,他去差人找大夫,她嚇得不肯讓大夫再來害死她。

  “那就找長年替尉遲家看病的老大夫吧,都是尉遲家名下養的!彼卣f著,就怕她聽不懂。

  她點頭,就等于信賴他。她遲疑片刻,終是點了頭。大夫在看時,他還緊緊拉著他不放。她隱約記得,那很老的大夫想一并替她的刀傷上藥,但被他拒絕,只叫老大夫親自送外傷藥來,他再幫她上藥,連腳心的傷都是他上的。

  棉被下的腳趾動了動,那日他十指碰她腳心的觸感猶存,舜華捂著臉好想,她甚至想起她好像有要求他別離開,至少在她清醒前別離開,別想連壁進來,別讓任何想害她的人接近她。

  她怕她在昏睡時又被害死,她怕死,很怕很怕……這么軟弱,實在丟臉至極,可是他還是留下了。

  她心里微微平靜下來,又往他看去一眼,她記得,當她是絮氏舜華時,偶爾也是會生大病的,那時親親爹爹走了,白起正忙著將絮氏轉成白時,偶爾也是會生大病的,那時親親爹爹走了,白起正忙著將絮氏轉成白家,她大病時他沒有趕回來,但在她燒退掉的那天早上,她模糊意識里留著白起滿面疲倦睡倒在床頭上的記憶。

  她掀開被子,伸展雙足,精神好多了。她套著白襪的腳丫踩在地上時,已經不那麼刺痛了,她嗅嗅袖間,幸虧房里有薰香,不然她早聞到自己臭汗。

  她走到銅鏡前,看見鏡中的崔舜華。她很少攬鏡自照,因為鏡里的不是自己。她不想看,F在,她右眼下被上了藥,五彩繽紛難看得要命,鏡里那雙善良的眼神,明明是絮氏舜華的,怎會是崔舜華?

  如果是崔舜華本人,哪可能呈現這樣的眼神?她又用力抖抖眉,抽眉扭嘴,這種表情是絮氏舜華獨有的,崔舜華是無法出現這種神采的。

  她摸摸鏡里的臉,往好處想,她不會再像第一次用力砸了它,她偶有錯覺,鏡里呈現那樣熟悉表情的美麗面皮,其實真的是自己的。

  她下意識移動腳步,蹲在尉遲恭面前,呆呆看著他閉目養神的睡容。

  她想起來了,那時白起的確在她燒退那天回來了。她醒來時看見長她幾歲的婢女端著藥碗進來,當時白起倚在她身邊的床頭睡著,那婢女不知為何竟悄悄上前偷親白起的嘴。

  後來她見那婢女匆匆跑離,連藥都忘了留下,令她懷疑在當下她徹底被遺忘了,白起過了事會兒才神色冷淡地張開眼睛,正巧對上她的眼,四目相望半天,也許白起看穿她的疑惑,笑著跟她說:“舜華還是個孩子呢,你婢女年紀大了些,心思跑偏了,沒能細心照顧你,明兒個我替你換一個吧。”

  後來,七兒來了,原先的婢女不見了。那時她很疑惑,明明白起面容憔悴,那婢女怎麼會想親白起呢?至少,也要白起平日那樣俊模樣再親還比較值得。

  現在,她好像多少能了解了,她凝視著尉遲恭的睡容,他下顎還有暗色胡須未清,不若平日俊朗,可是,可是……

  她心尖顫顫,微地傾前,想碰觸他迷人的嘴巴。太過靠近,他的鼻息淺淺降臨在她面上,她心緒略略走亂。

  驀地,他張開眼。

  她秀目微大,自覺心跳剎那止住。接著,可能是她這陣子經歷的風浪太多,她居然能鎮定裝無辜地把臉往後仰。

  她張吲想說“我是看你睡得熟不熟”來掩飾一下自己突生的意亂情迷,但,她還沒說出口呢,尉遲恭飛快地往前頌,在她唇間碰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坐回椅上。

  舜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唇瓣發燙,直覺想舔一舔,但又怕自己做錯,她是第一次有這種……這種……她努力回想白起的反應。

  她記得當時白起被親時嘴巴緊緊抿著,跟她說完話借她的水盆擦臉后才喝水。她跟白起的情況完全不同,她一點也不想去擦臉擦嘴的……

  現在他……在看誰呢?

  “我眼里看見的,是絮氏舜華!彼患膊恍斓卮鸬溃焓謸嵘纤~頭,溫聲問道:“舜華,你還有哪兒不舒服?”

  “……還有點腳軟,但好很多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崔舜華?”

  “崔舜華不會睜這么大眼看人!

  舜華一怔,試著把眼眸悄悄地縮小一點,再縮小一點,最后變成瞇瞇眼再看他。

  他撇過臉,嘴角居然在上揚。

  舜華面色微熱,拍拍衣袖,爬起來時他上前扶上一把。

  “別太使力,小心腳傷!

  舜華應了一聲,看著他扶著自己的雙手,想著她也沒那么嬌弱,不,不該說崔舜華的身子也沒那么嬌弱……她又聽他說道:“你去坐著,我先替你上藥。等藥上完了,再叫人煎藥吧。”

  舜華又嗯一聲,心知他是要趁叫人進來前,先與他談一談吧。她又瞥到那銅鏡,鏡里的崔舜華腮面微紅,秀眸春水,毫無一絲張揚之氣,神韻皆是絮氏舜華所有的,要是有人說崔舜華會有她這種軟弱神采,她絕對不信。

  她連忙坐在床邊,等他搬來凳子坐下后,她道:“我瞧腳傷我自己來好了!

  他看向她!澳阕约簛?行么?”

  她想像自己拱著身朝腳心涂藥的狼狽樣子,再瞄瞄他,想必他也正在想像,但他居然沒有撇過頭笑,她真該感謝他了。

  “就算我不行我差個婢女來幫忙也就是了!彼。

  “你病中半昏迷時,要我允下這些藥只能由我看著,不能教旁人拿去,連一會兒也不準!彼Z氣帶些柔軟,甚至有著贊意!艾F在你肯稍卸心防,還是件好事。那么,我先替你重上臉上的藥吧。”

  “……我生病時,說了很多嗎?”她問。沾著濕水的布碰觸她的眼下傷口,令得她一顫。這傷還真深,怎么幾天了還這么痛?

  他專注地先清潔她的傷口完后,才道:“你什么都說了!

  她呆住。“什么都了?說……那個這個全一字不漏說了?”

  “你說,是崔舜華害死你的,是柳家千金害死你的,白起冷眼旁觀!

  她表演俱全的全說了?“……痛痛痛!”大掌抵住她的后腦勺,不讓她回避!罢娴耐窗!”痛到眼淚都滑落,淹過傷口,更是痛到像鹽巴在上頭著,差點以為自己要掉皮了。

  尉遲恭見她唇色都白了,眉頭微皺,拉過她的雙手移到自己衣襟。他道:

  “真痛了就抓著我衣服吧,你這傷一定是要上藥的!

  抓著他衣服也不能止痛啊,她絮氏舜華也許還有點孩子性兒,但連涂個藥都要打滾鬧,她想她會一輩子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的,她忍著痛,依言,揪著他的衣襟,任著他重新擦干她的眼淚。

  “不問會不會留疤嗎?”他狀似閑聊,轉移她的心思。

  那涂在她眼下的藥,簡直是火辣辣地直接鉆進她的皮肉里在作亂!她猛然揪緊他的衣襟,關節都白了。她顫聲道:“這臉……又不是我的!

  “既然是你在痛,那就是你的,這張臉皮是要陪你一輩子的,我不在意,但你真一點也不在意么?”

  她一愣,望著他。她卻沒有看向她,仍是專心地涂著藥。

  “你認為崔舜華還會回來的一天么?”他漫不經心地問著。

  “……她又沒死,怎不會回來?”

  “既然現時有人在害你這個崔舜華,你又如何確定在你來之前沒人害過她?也許早在你來之前,她便已經被人害死了?”

  舜華心頭一跳,忘卻頰面上刺骨的疼痛,直直盯著他,“尉遲哥……她害死我,然后被人害死,這……這是什么道理?”

  “崔舜華自大魏得到一本《長生咒》,通過關系托請大神官在她身上留下不褪咒文,如此一來,有人害她,她也不死——這是她篤信的,當日替她留咒的,除大神官外還有X留。大神官將至天命退職,因此由下任大神官X留輔助!

  舜華恍然大司,難怪太后曾說與尉遲家走近些是好事,她早知下任大神官將是尉遲家的人。

  “既然都有長生咒罵了,為什么她還……”

  “她認定是長生咒,但大神官無法為她保證。我聽你道,太后暗示崔舜華代她除去絮氏皇室勢力怎是一個崔舜華可比?太后要除去你只須下令,你隨時都會消失,如果皇室真這般痛恨絮氏,數百年來為何沒有動手過?”

  舜華想了想,輕聲道:“我想,太后怕的是絮氏的詛咒!

  他眉頭微揚,眼色略嫌復雜,不怎么信詛咒之事,但肯前就有個附身之女了,又逼得他不得不信。

  這種不協調表情她沒在他臉上看見過,實在有趣至極,她心里略略放松,答道:“我爹說過,絮氏確有詛咒——一報回一報。敢動絮氏者,必回報其身。我爹跟我都認為這只是恫嚇的詛咒而已,我也一直以為皇室之所以沒有斬草除根,純粹只是任由我們自生自滅,早不將我們放在眼里了,召集想來他們認定絮氏與西玄徐家相同,西玄徐家出了一個鬼神之女徐達,那絮氏的詛咒一定能成真,就這樣怕了幾百年,因而要崔舜華豁出命殺死絮氏……”她倏忽住口,對上他帶暖的目光。她遲疑片刻,道:“尉遲哥,我……不是莫名其妙找上崔舜華的身?“

  是絮氏詛咒成真?崔舜華密謀劃死她,而崔舜華也被殺了,于是她借著崔舜華之身延續性命?

  她……她一點也不想要別人的身體,她只想回到那個絮氏舜華啊!夾面隱隱抽痛著,在在提醒著她,此時此刻這張臉,這副身子都是她的,明明崔舜華的臉,崔舜華的身,但,有感覺的都是絮氏舜華。

  “你……怎么發現我不是崔舜華的?”她喃問著。

  “不是我發現的!彼贤晁,將藥泥擱在一旁!捌匠N覜]特別在意崔舜華,或者,該說我注意的是她的所作所為,而非她這個人,哪怕她哪天上了重妝我也不會察覺,舜華,你還記得最初你與我同轎時,轎里的X留么?”

  “……嗯,我記得他!彼鳖┲约旱淖笫。她手指一根根被他心不在焉地摸著,這是……調戲?還是現在他只是在想事,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尉遲恭又道:“他自幼失眼,對聲調極為敏感,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那日,你以崔舜華之聲開口,但,一個人的語調聲量會隨著個性不同,有所差異,最初他聽不出你是誰,正是此因。他篤信你不是崔舜華,我這才開始注意起你……有些事,即使崔舜華頭撞壞了都不可能去做。”

  “什么事?”她問。

  他撇過臉,掩飾嘴角彎起的笑意。正巧,銅鏡在附近,他目光落在鏡中的舜華,她眼兒充滿懊惱似在懷疑自己怎么還扮演得不夠真。他掩不住笑,咳了一聲,轉過視線,溫聲道:

  “崔舜華不會每天晚上跟在小鬼頭后面來跟我報平安,那時我還微覺詭異,我叫他們每日報平安,是為安我心,你湊什么熱鬧?他們了解我的憂心,卻不見得樂于定時報平安。你不然,你以此為樂,你報平安不是讓我安心,只是想在每天睡前看見我,讓你自己安心,是不?”

  舜華抿抿嘴,低聲說:“尉遲哥……是唯一一個對我沒有敵意的好人,我想每天晚上見到你,那讓我覺得崔舜華的世界還不會教人太難受,也好睡些!

  尉遲恭連眼皮也不眨,就這么順理成章接受她認定的真實。他沒打算告訴她,在誤以為絮氏舜華是個只能低賴他人鼻息過活的孩子小姐時,他曾有過瓜分崔家的心思。他不著痕跡,稍稍轉移話題道:

  “大神官沒辦法驗證長生咒的真假,但他倦留咒時留下神力,咒文成雙,若是一邊咒文消失,此身主人暫且離魂,必有歸來的一日。照理說是如此!毙揲L的男人手指滑過舜華的手掌,慢慢卷起她的衣袖,露出她的藉臂來。

  臂上光滑無物。

  舜華死死盯著他指腹在她臂上點出熱度,老半天她才勉強回過神,啊道:“是……咒文在這手臂上嗎?”

  尉遲恭應了聲,又替她拉妥袖子,舜華心跳尚有些歸不得原位,他又問:“舜華當日見過右臂有什么咒文嗎?”

  “我沒印象……我沐浴時時間都太晚,沒能仔細看過!彼灸艽鸬,并問:“如果右邊也沒有呢?”她主動要掀起右邊袖子,卻遭他按住。

  她抬眼望著他。

  “先前我替你上了刀傷藥,沒有看見任何咒文,兩邊咒文已失,表示此人注定已魂歸西方,還談什么長生?她根本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

  “……尉遲哥,我可以看一下右手嗎?”

  他盯著她一會兒,徐徐地放手,幫她卷起袖子。

  她的右手臂被層層白紗包住,于是又看向他。他慢吞吞地解開白布。一道淺淺刀痕就在她吹彈可破的臂膚上,上頭一樣涂著刀傷藥,但刀痕四周有著奇怪的傷疤,淺淺密密……

  “莫不是你在哪跌傷了?這一見就是你擦傷沒及時上藥落下的疤!

  他說得很令人有安心感,但就是太安心了,舜華舉起手臂再仔細看著。她記得她到崔舜華身子里時,右臂就隱隱作痛,但那時她心慌意亂。沐浴時也不太愿意看這副身子,等過一陣子再看,就是淺淺密密的傷疤,而后她再跌過幾次,都不太注意傷勢,咒文是什么模樣呢?

  淺密的傷疤上,就算只剩下一句咒文,崔舜華是不是就能回來?

  尉遲恭湊過來,一塊與她看著傷口,“我瞧是沒有任何咒文,但你不安心又肯忍著痛,或許可以將你眼里疑似咒語的膚上輕劃幾道,一勞永逸!

  舜華心頭一驚看向他,他沒抬頭,還在觀察她臂上的傷疤。她什么都還沒說呢,他就開始建議,甚至還提到疑似咒語的傷疤,在他眼里,也看出她傷痕有幾道很像咒語吧……

  崔舜華要能回來,那她呢?能回去自己的身體嗎?

  也許她把這問題問了出來,他輕聲答道:“不知道。”

  “如果咒文都沒有了,她回不來了,我就能繼續留下來嗎?還是,她回不來了,我也沒多少日子過呢?尉遲哥,我信你的,你別騙我。”

  “……不知道,神官們沒遇過這種事!

  她心里微嘆口氣,果然啊,她泛起苦笑:“尉遲哥,先前我還傻傻想過,是不是趁著白府里的我還沒死,我趕緊帶絮氏舜華逃命,我就不必死了,可是,現在的我呢,又會到哪去?我想回去啊!

  她心情不穩,呼息有些亂。

  下一刻,她更亂了。

  他傾前調整姿勢,沒有預警地吻上她的唇。這一次不似先前只剎那碰觸。舜華僵立不動,慢慢感到唇上的柔軟與他的鼻息。

  她后腦勺被輕輕扣住,沒讓她退縮的打算,如果依白起教她的大家閨秀論,早就要拳打腳踢了。

  她的右臂輕輕被他拉在懷里,避開她淺淺的刀傷,她的左手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推開他?她心里有些慌亂,手指來回張縮,想到底要拉開他還是……

  最后,她指尖輕觸到他的黑發,忍不住順從心里意志,輕輕撫過他柔軟的發絲。目前尉遲出的雙效合一的肥皂只有一種,他也在試傷腦筋,所以他兩身上的味道其實是差不多的吧。她唇瓣緊緊抿著,滿足內心渴望不住碰著他的。

  唇上柔軟微微抽離,但距離近到只要她嘴嘟起,還是可以碰觸他的柔軟。她看著他的嘴,心頭一跳,下意識移開,又與他目光相觸,她又驚又慌地拉開,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氣氛圍令她感到陌生,比先前他吻時還要心慌意亂。

  “舜華在這方面還是孩子呢!彼p輕說道,指腹蹭著她緊閉的唇。

  “……孩子?”白起也說過她是孩子,她不介意,但此刻她說來她心里有些悶,有種自己好像追不上去的錯覺。

  他注意到她有些懊惱,不由得微笑!皼]關系,我等你!

  “等我?可是我……我……”

  “過去的崔舜華死了。你是絮氏舜華,絮氏的詛咒自是能保住你。”

  保住她……她苦笑:“這種保法真是奇怪,明明我就只是一個普通姑娘而已,我本以為我將有個嫂子,結果這嫂子居然要這樣毒害我……”

  “要以牙還牙么?”他狀似不經心地問。

  她一怔,直覺答道:“不要。白起喜歡她,還要跟她成親。”

  “……好,他很好。雖然我沒有親生哥哥,不知兄妹相處該如何,但我想,依白起個性,能那樣待我算是很好了,是我把他想壞……”

  “白起談不上信不信鬼神,要與他說么?”

  “不,尉遲哥別說!這一說,豈不是要把柳家小姐所做的事都攤開來?白起就算重利,也不會再與柳家小姐成親了……白起不太容易喜歡上人,先前我很氣他沒有察覺……為什么要娶一個害我的女人?如果他不喜歡她,我就能活下去,可是,我也想過,就算柳小姐與白起素不相識,太后還是想要我的命,崔舜華還是會下手,遲早我也逃不掉,只是死得早死得晚而已,那……這一切全因我是絮氏之后,跟白起無關。她去娶他喜歡的女子吧,算是我祝福他,算是感激他多年的照顧,所以,別跟他說,讓他以為絮氏舜華是病死,這樣就好了!

  她臉頰有大掌摸上,舜華只覺得他掌心暖和,直透她的心頭,她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氣呢。有人能分享,讓她心里壓力不再那么沉重,有人肯信她,肯以她是絮氏舜華的眼光看她,她真的覺得……夠了。

  她不好意思笑著,想跟他說她精神好多了,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飯了,然后,她想把臭臭的自己丟到澡桶里好好洗刷一番。

  她才想要開口,就聽他道:

  “好,我不會主動跟他提,你也別太在意春回樓那人看了你未束發的模樣,真要論,他看見的是崔舜華的長相,與你無關!

  舜華張大眼。這也太熟譜了?剛才還說就算是崔舜華的身體,現在也是絮氏舜華了,怎么一轉眼又把壞事推給崔舜華?莫非這就是所謂的有事崔舜華,無事絮氏舜華?這商人的嘴都是這么的……天花亂墜嗎?

  “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再一細論,第一個見到你絮氏舜華披頭散發的人不是他,是我!

  是是,就算皮囊都是同一具。但外人看見的都是崔舜華,他看見的都是絮氏舜華!果然商人之嘴可以抵萬軍。舜華失笑,而后實在掩不住大笑,但,大家閨秀怎能笑得這般不得體?她臉又微熱,輕聲說:“尉遲哥,你懷里借我一下好嗎?”

  溫熱的大掌輕壓住她的后腦勺。她滿臉埋進他的懷里笑著,她還顧點女孩子家的面子,不敢大笑,笑著笑著,她眼兒驀然發熱,淚水狂流,用力抱住他。

  “我在白府里總是寂寞的,我記得,你來時,雖然話不多,可是我很喜歡,你可不可以……別看絮氏舜華的臉。”

  “嗯。”

  她吸吸鼻子,嘴硬解釋:

  “絮氏舜華當然是美女……但我怕你錯亂,那可不好!

  “好,我不看就是!

  “謝謝你,尉遲哥。”他低聲喃著,感覺他一直輕輕拍著她的背。

  “舜華?”

  “嗯!彼洳渌囊陆蟛翜I。

  “等你哪日真正懂得吻了,幫我解發重新束起吧。”

  舜華本要擦干眼淚,自他懷里起來,聽得此句,她動作全停,滿面通紅,緊緊抓著他的衣,不知所措,最后,她選擇繼續埋在他的懷里,一直到不小心睡去,都不太敢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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