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字好像幾塊大石頭,徹底壓垮了這個倔強老農的背,看得葛大壯鼻子一酸,但手里卻是緊緊抓了媳婦轉身就走。
不料,葛妮兒卻不知何時已收拾好一個包袱站在了門口,對葛老頭高聲說道:“爹,我以后要跟著大哥和嫂子過日子!”
葛老頭勉強壓抑在心里的無奈惱怒,在聽到小女兒要跟著兄嫂過的話后,立刻被引爆了!昂[!你一個沒出嫁的閨女,有家不住,跟著兄嫂做什么?包袱放回去,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葛妮兒雙膝跪地,不停對葛老頭磕頭,眼淚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爹,我跟著哥嫂,他們不會賣了我,還會給我一口吃的,給我找個好婆家。留在家里要做什么,等著我娘又賣了我替二哥還賭債嗎?我也是葛家女兒,憑什么我就得被賣掉!爹,您可憐可憐我,讓我跟著哥嫂過活吧,否則我只能進廟里當姑子了!”
王氏羞得臉色青紫,撲上前就揮了葛妮兒一巴掌,“你這個死丫頭!方才我不過是著急了,我是你娘,會真的賣了你嗎?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不信親娘反倒信外人,腦子燒傻!”
葛妮兒任憑王氏打罵,就是不肯起來,雙眼牢牢盯著老爹,眼里滿滿都是祈求和憤恨。
葛老頭一口氣哽在喉頭,身子哆嗦得厲害。
葛大姑上前扯了王氏推到一旁,張開手臂抱住葛妮兒,還沒開口眼淚就下來了!拔铱蓱z的妮兒啊,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攤上這么一個娘!”
“姑母,您幫我求求爹,在這個家我是活不了了,睡覺都要睜著眼睛,怕我娘賣了我!就算不賣了我,將來為了二哥,也會把我隨便嫁給人家做妾,或者傻子、瘸子……”葛妮兒趴在葛大姑懷里放聲大哭,說出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經過今日這事,所有人都看出來了,王氏的心眼已經偏到房梁上了,若是將來為了葛書成,她興許真會做出這樣賣女求財的事。
葛大姑的丈夫姓曲,在村里一向以寡言出名,外號曲啞巴,輕易不肯開口說話。這回跟著妻兒來的他見先前鬧得那般厲害也不曾開口,這會兒卻突然開口,“答應吧!
鐵柱媳婦也趕緊幫腔,“迎春嫂子待妮兒可好著呢,妮兒跟著她過日子,一定不會受苦,大舅就應了吧!
迎春上前扶了葛大姑和葛妮兒說道:“妮兒以后跟著我們,自有我和大壯幫她張羅嫁妝和親事,爹娘只管好好看著老二就好了。”
王氏不知是聽了嫁妝兩個字,覺得又可以省下一筆銀錢,還是被閨女說中了心事惱得狠了,突地高聲罵道:“想滾就滾吧,出了這個門就別再想回來!”
葛妮兒抹了眼淚,抓緊手里的包袱挽著迎春的手臂就出了門,急切得好像這院子根本不是住了多年的家,反倒如同地獄一般可怕。
葛大姑看看片刻間失了一兒一女的大哥,重重嘆了口氣后帶著家人也回去了。
葛妮兒好似耗光了所有力氣一般,進了后邊小院的大門后,腿一軟,差點磕在門板上。
迎春眼疾手快扶了她,憐惜地勸道:“別想太多,以后跟著我跟你哥哥,虧不了你!
葛妮兒的眼淚大滴大滴掉了出來,哽咽道:“嫂子,我以后幫你哄寶哥兒,做飯洗衣,不會白吃飯的!
迎春聽得好笑又心疼,挽著她進了西屋笑著說道:“傻丫頭,我和你哥都有手藝養(yǎng)家,哪里就差你一口飯,以后你就在家里幫著嫂子看家、繡繡花,等嫂子給你攢好嫁妝,咱們再選個好人家嫁過去,好日子可是在后頭呢!”
葛妮兒紅了臉,趕緊扭身裝作整理包袱來掩飾羞意。
迎春笑了兩聲,剛要上前幫忙,突然覺得手里空空,驚叫道:“哎呀,我怎么把寶哥兒忘了!”
她拔腿就往先前托付的那個村人家里跑去,惹得正抱了柴禾進院的葛大壯,還有追出來的葛妮兒都笑了起來。
分了家之后,葛家小院猶如新生一般,無盡生機煥發(fā)。
這一日,不遠處的縣城東北角有條青槐胡同,胡同最里面有座院子,門面不出奇,但里面卻修建得富麗堂皇,先前那借宿在迎春家里的吳公子正坐在一棵桂樹下打著棋譜,身旁一個小童靜悄悄煮著茶。茶香裊裊間,陽光透過枝葉投射在他的青衫上,猶如點點金鱗,襯得他神色從容淡雅。
端著烏木托盤的老嬤嬤在回廊下站了許久,臉上滿是歡喜的笑。自從得了那把能走動的椅子,自家公子可是變了很多,不但每日里都會出來坐坐,偶爾還會讓人推著上街走走,一改先前的沉悶陰晦。就連對京都那邊的書信都勤了起來,前幾日府里剛剛送了很多吃用之物來,可見老爺也心疼這個長子,這般下去,公子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去了。
她端了托盤上前,把點心擺上檀木小幾,開口勸道:“公子,您少做些耗神的事兒,還是歇一歇吧!
吳公子放下書,晃晃酸疼的脖子,雙手就要轉動輪椅,末了卻改了主意,支起身要站起來。
老嫂嬤大驚,趕緊上前攙扶。
可是吳公子卻已經站得很穩(wěn),甚至向前邁了兩步,雖然殘疾的右腿還是只能輕輕著地,活像一只單腿蹦的兔子,但這卻是他兩年來難得能不靠外人獨自前行的時刻。一抹喜色盈上他的眼,在陽光下十分明顯。
老嬤嬤歡喜得立刻就掉了眼淚,跪下磕頭,嘴里謝了所有神佛,只為了自家主子這樣細小的兩步。
吳公子扶起這位自小跟著自己的奶娘,低聲道:“嬤嬤,不可這樣,以后還會更好的。”
“好,好,能看到公子痊愈的一日,老奴就是死了也能閉眼了!崩蠇邒吆鷣y抹了眼淚,扶了主子慢慢繞著桂樹走動,末了許是怕主子無趣不肯再多走,隨口就把在侍衛(wèi)那里聽來的閑話兒說了!肮,不知您還記不記得先前春游時候借宿的那戶農家,就是做了這輪椅獻上來的葛家?”
吳公子腦里閃過那個抱著孩子笑得無比溫柔的女子,低聲問道:“怎么,又見到她了?”
老嬤嬤沒有聽出主子話里單單特指了一個“她”,反倒歡喜主子難得對這些閑事感興趣,于是興致勃勃地把聽說葛家老二欠債敗家的事說了一遍,末了道:“葛嫂子兩口子都是好人,可是家里老人太偏心,以后這日子怕是難過了!
吳公子示意老嬤嬤扶了他重新坐回輪椅,手指摸著扶手上的紋路,淡淡說道:“她做得那幾道菜倒也饞人,明日請她上門來幫廚幾日吧,工錢從優(yōu)!”
老嬤嬤聞言愣了一下,趕緊應了下來,她偷偷打量自家公子的臉色,卻是看不出半點兒異處,最后只得搖搖頭下去安排了。
另一邊葛家村里,自從葛妮兒搬來住,迎春這些時日真是輕省許多,洗衣做飯都有人幫忙,就連大寶幾乎都長在了姑姑懷里,連她這個親娘都不親近了,氣得她總是點著他的小腦袋笑罵白眼狼。
而葛妮兒有了侄子這個開心果,在親娘那里受的傷也很快痊愈了。
這一日,迎春早起吃了飯后,把后園里的雜草鏟了個干凈,末了又把四處亂爬的絲瓜藤蔓往架子上引一引,偶爾抬頭看看白花花的太陽,心里又生出一絲愁緒。家里如今一文存錢也沒有,糧缸也快空了,若是出外做工的葛大壯再不回來,他們三個怕是就要餓死了。
不知是巧合還是運氣實在不好,這些時日許是鄭家和劉家的小少爺們胃口不錯,兩家都沒有再派馬車來接她上門做吃食,自然也就沒有工錢了。
這種手里沒錢、缸里沒糧的感覺實在太不好了,不過迎春卻不后悔當日之事,雖然代價有些巨大,但她卻是自由了,以后想怎么過日子就怎么過日子,不用隨時擔心王氏扣過來一頂不孝的大帽子,然后就欺負得他們一家有口難言了。
她正想得出神,突然聽到葛妮兒在院門口高聲喊著,“嫂子快回來,家里來客人了!”
“客人?”迎春心里疑惑,趕緊在水桶里洗了洗手,簡單整理一下衣裙就回院子去了。
吳嬤嬤正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一見迎春回來就站起來笑道:“葛嫂子這是去哪里忙“哎呀,是嬸子來了!庇汉芟矚g這個老嬤嬤,上前請她坐下后問道:“吳公子身體可還好?我還沒謝過嬸子替我家孩子爹捎了椅子去那么遠的地方呢!
“有什么謝的,舉手之勞。”老嬤嬤許是也難得出來走動,拉著迎春說了半晌閑話才提起正事。
迎春一聽吳公子想念她的手藝,想也不想就道:“這會兒我家里也無事,不如這就跟嬸子去吧,正好菜園里的菜都是新鮮的,順手再摘些帶去!
老嬤嬤抬頭見葛妮兒抱了大寶站在門口,就歡喜地接過大寶道“好啊,我也不跟你客套了,我們公子就喜歡清淡新鮮的吃食。我們府里清凈,你把大寶也帶著吧,反正不過兩、三日就回來了!
迎春提了籃子去后院摘了苦瓜、豇豆和葉菜,又叮囑葛妮兒幾句后就隨著老嬤嬤坐馬車進城了。
吳公子許是有事在忙,老嬤嬤直接帶了迎春去了灶間旁的廂房。
迎春眼見天色近晌午,也沒多歇息,哄睡了大寶就去了灶間準備午飯。原本灶間里掌勺的大廚是個胖子,想必是事先得了老嬤嬤的叮囑,心下清楚知道迎春對他的地位沒有威脅,所以待迎春還算客氣。
迎春見此也猜到幾分,于是安心地煎炒烹炸。很快,主院就有人跑來催促開飯。迎春把剛剛出鍋的青椒肉絲盛盤,連同一盤桂花糯米藕、一盤涼拌苦瓜、一盤清炒空心菜,總共兩涼菜兩熱菜一起放到了托盤上。
兩個打扮干凈利落的小廝一個捧了迎春上的菜色,一個捧了胖廚子上的菜色,一同送去了主院。迎春謝過胖廚子后就洗了手回去看著兒子睡覺,哪里想到很快就有人把她喊去了灶間。原來吳公子很喜愛今日的菜色,灶間上下無論廚子還是雜工都有賞,自然是惹得眾人歡聲雷動。
迎春捏了捏手里的荷包,估摸著足有二兩銀子,心里為吳府的富貴咋舌。不知是不是覺得她能帶來財運,灶間眾人之后幾日待她更客氣了,偶爾忙不過來,還有人幫忙搭把手。而吳公子也隔三差五總有打賞發(fā)下來,惹得灶間眾人成了整座府邸最讓人羨慕的一群。
這般過了五、六日,迎春開始惦記家里的時候,老嬤嬤終于又來了,不但拿來了這幾日的工錢,還告訴她明日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