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家新院子里,穿了一身藏青衣裙,又用藍(lán)色帕子包了頭發(fā)的王氏,正端了一瓢谷糠喂雞,一抬頭看見大兒扛了柴火去后邊,就猛然摔了手里的瓢,指著那些咕咕叫的母雞高聲罵道:“你們這些吃里扒外的東西,供你們吃,供你們喝,連句好話都換不來,還要往外搬我的東西。老天爺瞎了眼,怎么不降下個大雷劈死你們呢!”
葛老頭本來叼著旱煙袋坐在屋檐下搓玉米粒,聽她罵得越來越不像話,忍不住開口攔阻道:“行了,少說兩句吧。這些柴火都是大壯秋時拾回來的,他燒幾捆也應(yīng)該。這么小氣干啥?趕緊做飯吧,天都黑了。”
他本是說句公道話,想著息事寧人,可惜事與愿違。
王氏聽了這話就像火上澆油,原本三分氣就變成了十分,她一屁股坐到地上,開始大聲哭罵起來!拔彝踅鸹ㄕ媸窍沽搜哿,苦等到二十歲,被爹娘打個半死,才嫁給你這個死了婆娘的窩囊廢。替你養(yǎng)孩子,又生兒育女,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結(jié)果老了還要挨你的罵,這是不讓我活了,往我心口戳刀子。
葛老頭被數(shù)落得臉色鐵青,開口想反駁喝罵,不知想到什么又咽了回去。末了默默起身,躲進(jìn)屋里去了。
王氏又罵了半晌,覺得出了氣,老頭子也被她再次降服了,這才爬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目光彷佛能穿過新瓦房,看到那處破陋土屋。她低聲冷冷說道:“只要我活著一日,你就得給葛家當(dāng)牛做馬。一根草一片樹葉都是我兒子的,你算個什么東西,不過是克死親娘的賤種!”
許是感受到了王氏聲音里濃濃的惡毒和怨恨,正爭奪著谷糠的母雞們四散逃逸。不知哪個膽子小得厲害,路過王氏腳背時還留了一灘排泄物在她的腳背上,惹得她跳腳大罵。
迎春本來吃了面又睡了,但迷迷糊糊之間好像聽到有人吵鬧,睜開眼睛探看時,卻見葛大壯正伸手摸向她,于是驚得立刻瞪大眼睛問道:“你要做什么?”
葛大壯兩道濃眉微微皺了皺,手卻不停,直接插到褥子下試了試溫度后才淡淡說道:“炕熱了。”
迎春這才知道人家是好意,趕緊扯開話題掩飾尷尬,“外面是怎么了,我怎么聽見有人罵街?”
葛大壯卻好像沒有聽見這句話,回身出去掩好房門,這才上炕放了自己的被子在孩子另一側(cè),然后和衣躺下。就在迎春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突然開了口,“不必理會,睡吧!
迎春只覺得頭上有烏鴉排隊飛過,看來孩子的爹除了寡言,還有些慢半拍啊。許是身下的炕燒得太熱了,她腦子里的念頭還沒打幾個轉(zhuǎn)就睡著了。
夜里,她迷迷糊糊喂了兩次奶,再聽到孩子貓咪一般的哭聲時,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亮了。一睜開眼睛,她就看到葛大壯正姿勢僵硬地抱著孩子,一抹調(diào)皮的陽光穿過窗欞照在他臉上,使得他原本英俊但稍顯剛毅的面容又多了三分溫暖慈愛。見孩子高舉著拳頭,他還會低下頭,用臉頰小心翼翼地貼了上去,表情滿足。
迎春望著這對父子如此親近,不知為何,眼圈突然就紅了,無數(shù)酸澀的往事在她心里蕩漾。
那些孤單寒冷的童年歲月,彷徨無依的成長時光,她曾多少次期盼,有朝一日能找到一個好男人,組建一個完整又溫暖的家。她要生個可愛的孩子,撒嬌喊累,賴著老公換尿布、抱孩子。
沒想到雖然換了個時空,但她的愿望卻在這一刻實現(xiàn)了,也許這就是老天爺可憐她前世孤苦,特意補償她的吧。她閉起眼睛,極力不讓眼淚流出來,因為在這個夢想成真的時刻,她應(yīng)該歡喜大笑才對。
葛大壯扭頭看過來,只見兩滴清淚正從迎春眼角滑下,那長長的睫毛被眼淚打濕,每顫動一下都像大石,壓得他想嘆氣。先前諸事暫且不說,如今她為自己生兒育女,若是再委屈她就真有些說不過了。
他放開孩子下了地,轉(zhuǎn)身便出門了,迎春聞聲睜開眼剛要喊他,孩子卻鬧了起來。于是她趕緊起身侍候這個小祖宗,待忙完,小姑葛妮兒又趕來照料她們母子。
迎春吃了早飯,又同葛妮兒說了一會兒話,還是不見孩子的爹進(jìn)來,忍不住問道:“妮兒,你哥干什么去了?”
葛妮兒手里正端著針線筐翻撿繡線,隨口應(yīng)道:“他說要上山打一只野雞給你燉湯喝,一會兒就回來!
迎春皺了皺眉頭,沒再多問,沒想到葛妮兒嘴里的一會兒變成一日,葛大壯還是沒回來。
葛妮兒去院門口看了無數(shù)次,最后只能苦著臉安慰嫂子,“嫂子,我哥應(yīng)該是回來之后又去誰家串門了,我這就去喊爹和二哥,讓他們?nèi)ゴ謇镎艺。?br />
“好,你去吧,不用惦記我!庇盒睦锸志o張,雖然她和葛大壯暫時還沒生出什么感情,但好歹也幫他生了孩子,若是他出了事,留下她和孩子,孤兒寡母的日子絕對不好過。
葛家村本就不大,不過七、八十戶人家,從村頭找到村尾也不過半個時辰。
葛妮兒走去前院拉著剛要睡下的老爹一起去,她一個姑娘家,不好獨自出門走夜路。葛老頭還想喊二兒子一起,可是卻被王氏硬是攔了下來,而且說的話很難聽,把葛妮兒氣得拉著老爹就走了。
迎春抱著兒子在自家門內(nèi)隱隱聽到幾句話,皺著眉頭坐回炕頭等葛妮兒的消息。她心頭壓著事睡不著,夜里頭孩子鬧騰了幾回,她喂了奶,這小子就又安生了。
眼見窗外的天色已是蒙蒙亮了,迎春開始有些急了,怎么葛大壯沒找到,又把葛妮兒也搭上了。她抓過炕邊的藍(lán)布大襖,把孩子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后,就要出門去。
結(jié)果才剛推開兩扇木門,就見葛妮兒遠(yuǎn)遠(yuǎn)跑來,雙手撐著膝蓋在廊檐下喘著大氣。許是一夜未眠的關(guān)系,她的模樣看起來有些狼狽,盤著的小辮子散了,鞋履上沾滿了濕泥,眉毛上也結(jié)了一層白霜,顯見是在外面奔走了很久。
迎春趕緊上前扶著她心疼地問道:“怎么累成這個樣子?你哥呢,還沒找到嗎?”
“嫂子,我沒找著大哥。村里所有人家我都去過了,誰都沒見著大哥。剛才爹又去山里找了,你別著急,馬上就有消息了。”葛妮兒生怕嫂子急出毛病,趕緊安慰兩句。
迎春皺了眉頭,低頭看看懷中孩子熟睡時還不忘咂咂嘴的模樣,心里越來越沉重。今日是孩子的洗三大吉之日,若當(dāng)?shù)牟辉冢绾闻e行各項儀式?況且親朋鄰里一來,還不知道要說些什么閑言碎語呢,再者,她也真擔(dān)心孩子的爹。
眼看著日頭躍出東山頂,山林間的濃霧也散盡了,葛大壯還是沒有回來,反倒是破舊的院門被叩響了。
王氏顯然和其他葛家人不同,她氣色很好,顯見昨晚一夜好眠。她今日穿了一件紅色大襖,頭發(fā)用一塊淺色的帕子包了起來,耳垂上還戴了一對銀耳墜子,看上去倒似對這次的洗三禮慎重得很,她身后則跟了七、八個村里的婦人。
迎春站在屋門口,看見去開門的葛妮兒神色尷尬,就猜到這位必定是從她清醒后,只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婆婆了。
這時王氏因為小女兒把她堵在院門口而來了火氣,捏著帕子叉腰罵道:“死丫頭,堵著門做啥?”說完,她又遠(yuǎn)遠(yuǎn)望著迎春,大聲數(shù)落,“還有你,不過是生了個小崽子,脾氣卻見長了?婆婆來了,也不知道迎一迎?和你家的悶葫蘆一樣,十棒槌打不出個屁來!
葛妮兒生怕嫂子和老娘吵起來,趕緊扭頭喊道:“嫂子,你還沒出月子,別吹了風(fēng),落下病根,抱著小侄兒進(jìn)屋去吧,我招呼娘和嬸子們就行了!
迎春想了想,左右這些人也沒有熟識的,于是點點頭就進(jìn)里屋去了。
葛妮兒側(cè)過身,請了老娘和一眾親戚進(jìn)了堂屋。
王氏心頭憋了一股火氣,四下掃了一眼簡陋的屋子,尖著嗓子編排,“也不知道整日躲在屋里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開個門都這么費勁!
這話說得很不好聽,別說是葛妮兒,就是那些進(jìn)門的婦人也覺得不妥。有個媳婦忍不住開口說了公道話,“嬸子,你可別這么說,大壯昨晚一夜未歸,大壯媳婦守好門戶也是應(yīng)該的!
昨晚睡得很沉的小媳婦聽了這話,忍不住好奇地問:“咦,大壯哥去哪了,怎么一晚上沒回來?”
“是啊,妮兒昨晚挨家走了一趟呢。大壯平時看著很穩(wěn)當(dāng)啊,怎么一聲不吭就不見人影了呢?”另一個媳婦也開了口。
鄉(xiāng)間日子本就無聊,如今葛大壯的失蹤正是個好話題。眾人七嘴八舌,紛紛議論起來。心地善良的人著急地問兩句,唯恐天下不亂的人說話就不太中聽,一時之間差點把葛家本就破敗的屋頂掀了起來。
王氏想起這會兒還在找兒子的老頭子,心里更是氣恨,嘴角掛著冷笑,腦袋亂搖,晃得耳垂上的銀墜子叮當(dāng)響。
好不容易等眾人聲音漸小后,她才尖聲說道:“不是說那悶葫蘆上山去了嗎,這樣的天氣,找也是白找了。許是早凍死在哪個山窩,被野獸啃吃了。悶葫蘆克死了親娘,悶葫蘆的小崽子更厲害,生出來不過兩日就把親爹克死了。我看這洗三也別辦了,都離遠(yuǎn)點吧,省得被連累了!
葛妮兒原本還以為老娘打扮得這么隆重是看重孫子,這會兒一聽才知道她明明就是來說風(fēng)涼話的,心里忍不住也有些氣了。本是一家人,外人都沒說得那么惡毒,當(dāng)婆婆的居然先跳出來了,這不是上趕著送了笑話給人家看嗎?偏偏她是女兒,也不好喝斥親娘。
院子外面又走進(jìn)來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婦人正是葛家的姑奶奶,因為同住一村,所以也早早趕來幫忙。方才進(jìn)門時,葛大姑正好把王氏的話聽了個正著,氣得開口斥罵,“你這話就說得過分了,大清早的,就是再怎么不喜大壯也不該咒他啊!趕緊滾回家去漱漱口,清清你那張臭嘴!
“你!”王氏被小姑噎了兩句,覺得丟了臉就挽起袖子想要動手。
其余眾人也覺得王氏過分了,紛紛拉著她勸了些好話。王氏其實也知道自己理虧,又知自家小姑也不是好欺負(fù)的,于是又罵了幾句話,勉強挽回些顏面也就作罷了。
葛大姑也不理會她,放下手里的一籃雞蛋就打算去看看孩子。可是就在這時,不知誰扭頭望向院門口時有了大發(fā)現(xiàn)。
“大壯回來了!”
眾人聞言,都紛紛涌到門口。
迎春在里屋聽見動靜,也趕緊跳下炕,透過窗縫往外張望。只見葛大壯站在院子里,昨日早晨出門時穿的那套粗布襖褲已被刮破了許多處,露出絲絲縷縷的舊棉花,有幾處還隱隱透著血跡,讓人看得觸目驚心。但他的肩膀上扛了一頭肥碩的野豬,不必說,這一日一夜他必定是耗在這頭畜生上了。
葛大姑很疼愛這個寡言又懂事的侄兒,上前拉著他打量半晌,確定沒有什么重傷,這才說道:“大壯,你可回來了,下次出門一定要說清楚,否則有人恐怕要把你兒子命硬克父的名頭傳得十里八村都知道了!
大壯皺起眉頭,目光掃向王氏,帶了一絲厭惡。但他依舊沒有發(fā)作,反倒指了地上的野豬說道:“我上山打了頭野豬,等會兒拾掇好了,就給今日酒席添個菜!
王氏本來懶懶散散地倚在門板上,這會兒一見野豬,眼珠子就黏了上去,再也挪不開了,“別動,大家都是客人,怎么好意思讓你們動手呢?抬到前院去,我來處理就成了!”她歡喜得直搓手,那殷切的模樣好似方才說出那番刻薄話的不是她一般。
眾人見她這個模樣,臉色都有些不好。農(nóng)家人日子過得清苦,今日來湊熱鬧,能吃頓肉菜,自然都很是歡喜。不過,王氏是村里有名的小氣鬼,野豬若是抬去前院,別說肉了,恐怕連豬毛大家也撈不到一根。
眾人紛紛望向葛大壯,希望他能說句話。
而葛大壯果然也沒讓眾人失望,反手從后背抽出一把柴刀,當(dāng)先把四只豬蹄卸下來遞給葛妮兒,“先燉湯!
葛妮兒雖是沒出嫁的閨女,但平日也聽過村里嬸子們說過豬蹄湯能催奶,于是趕緊抱了豬蹄跑去廚房。倒不是她如何勤快,今日因為這野豬,自家老娘必定要大鬧一場,她夾在大哥和老娘中間為難,還是避開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