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孟磊其實是一個防備心很重的人,不輕易相信別人。
外人看他個性溫和好相處,與誰都能聊上兩句,人緣不算差,只有他知道自己本性中的冷漠,一直以來,都隔著一段距離,冷眼看人生。
與己身無關的事,不插手、也不會多問。
而她,正巧就是與自己相反的人種。
熱情、爽朗、大方,對誰都推心置腹,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
最初,對她的印象,只覺不以為然。
那是在校門對面的食堂,新生入學后的第一個月。
前面桌位坐了六、七個女生,應該是同校的,過了用餐時段已經沒什么人潮,只有寥寥幾桌客人,有時過大的音量多少會傳到他這里來。
起初,他沒怎么留意,只是安靜吃他遲來的午餐,偶爾不小心聽到幾句。
“……為了考上這所學校,那時每天熬夜讀書到半夜,考不上會被家人罵!
“對呀,我也是。季燕,你呢?”
“我喔?筆試不太行,念書不像我哥那么厲害,是靠術科拉一點分數上來的?赡芤灿幸稽c點看在我爸和我哥的面子,加了不少同情分啦!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得真坦白。
“好羨慕季燕,家世那么好,不必努力也沒關系,一輩子不愁吃穿!彼趺从X得,這句話有點酸,明褒暗眨?
這女孩也坦率得不可思議,都不懂得藏藏拙,根本是變相在承認自己沒本事,泰半是靠父兄護航才進得來,到底是哪來的天兵二百五?
他自認不了解女人的世界,以及那些臉上帶笑、聽起來卻沒有多少善意的言語,但或許這就是女人友誼交流的方式吧,他不予置評。
“……季燕,我可以去你家玩嗎?你哥都什么時候在家?”
“我哥搬到外面去住了,平時都不在家耶!
“……這個可以幫我交給他嗎?”
“……可以介紹我們認識嗎?”
……后來陸陸續續又聽了幾句,證實不是他多心。
那些人,表面上說是朋友,話里字字句句都藏酸帶諷,真的不是他多心。
她聽不出來,人家在暗嘲她是沒腦的千金小姐嗎?
她聽不出來,人家幾乎已經明講她一無是處,只不過運氣好、有好家世,以及疼寵她的父親、兄長。
她聽不出來,人家壓根兒瞧不起她,只是在利用她嗎?
……應該聽不出來吧,不然哪還能神色自若地掛著笑容?
他更正,這不是天兵二百五,根本就是單細胞草履蟲的等級了,有夠遲鈍!
想歸想,這不關他的事,他沒打算理會。
前方那一桌,吃飽喝足,一個個說要打工的、去圖書館的、和男朋友有約的、相約逛街的,陸續起身閃人,獨留下那女孩,喔,對了,還有帳單。
看每個人動作熟練又訓練有素,八成不是第一次了。
這種“好朋友”,他實在不敢恭維。
女孩看著凈空的桌位,神情一瞬間涌現落寞,但很快便消失不見,重新掛回笑容,拿起帳單獨自前往柜臺結帳。
突然覺得……她有些可憐。
將最后一口飯菜扒干凈,他拎起背包,也隨后前往結帳。
柜臺人員還在敲計算機幫那女孩計算金額,他在一旁等待,順手打開背包,摸索一會兒,沒找到原本待在內層的皮夾,他神色一僵,低頭認真又翻了一遍,糗了,真的沒有。
在這當下,他也沒心思去回想皮夾遺落在哪兒,那已經不是重點,比較燃眉之急的是,現在怎么辦?
饒是再鎮定的人,第一時間腦袋也呈現空白。
是要硬著頭皮向店家說明?還是打電話call個誰來救場?或是,還沒思索出結論,身旁的女孩似乎發現了他的窘境,順手將他的帳單也放上桌面!耙黄鸾Y!
那是當下本能的反應,連思索都沒有。
他有些錯愕。連對陌生人都這樣,她是太熱心還是怎樣?
結完帳,她率先走出店門,連羅嗦一句都沒有。
“喂!”他追了出去,張口喊了人,卻不知該說什么!澳莻……”
女孩停下來等待,偏頭見他欲言又止,率先道:“不用謝。如果你堅持還我錢的話,我叫楊季燕,是舞蹈系今年的新生!
舞蹈系今年才收兩班學生,不難找人。
“不是……”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應聲,腦袋瓜還在說與不說之間揪扯。
“噢,不想還也沒關系——”
“我沒有不想還!”
她到底會不會說話?才兩句話就讓他一臉的冏!拔抑皇窃讵q豫,有些話該不該說!
“說啊。我向來都有話直說!
看得出來。
但他不一樣。向來獨善其身,與他無關他向來不多嘴,可她剛剛才幫了他,讓他免于出糗,雖然在她看來,只是順手施的小惠……
總覺得自己欠了她一筆,要再冷眼旁觀,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你們剛剛聊天時,我不小心聽到一點,你那些朋友……很難交得長久,勸你也最好不要深交。”
“可是沒有朋友,很寂寞!
所以,她其實不是真的遲鈍到全無所知,只是想有朋友嗎?
“朋友要找值得的人結交,不會嫉妒你、利用你、懂得欣賞你的優點的那種,往來才能長久!
“我有值得讓人深交的優點嗎?”
“有吧,每個人都有。”
端看那個人,看不看得見別人感受不到的地方。
“謝謝,我記住了。”
一直到后來,他才想起,自己連句“謝”都忘了說,反而讓她來向他道謝,感覺有點得寸進尺。
過兩天,他想起這件事,專程到舞蹈系去還她錢,在樓梯轉角,就聽見兩個女人的碎語聲。
“那個財經系的學長是瞎了眼嗎?怎么會去追楊季燕?”
“這年頭的男生都以貌取人吧,有幾個注重內涵的?”
“好不公平。為什么所有好處都讓她占盡了?連盈袖學姊都特別照顧她,她明明就沒有我們努力!我們再怎么認真,先天條件就輸了!
“不至于啦。人家是財經系的狀元郎耶,不可能受得了這種腦袋空空的草包美人,應該沒幾天就清醒了,你還是有機會!
拜他的好記性所賜,只消瞄一眼就認出是之前校外食堂的其中兩個。
他撇撇唇,沒什么表情地越過她們,拾級而上。
你們輸的,不是先天條件,是狹隘的胸襟。
那種見不得朋友好、在背后酸人的作風,他想不出上天該善待她們的理由。
就是因為看透人性,才會寧可獨善其身,冷眼看世情。偏偏,前兩天卻讓他遇見了個坦率熱情的傻妞一來到舞蹈教室外頭,他一眼便看見她,正和同學在旁邊閑聊。
“季燕,老師說的教材,你都準備好了嗎?”
“書的部分,盈袖學姊說她的要給我,舞鞋那些個人用品,她這個禮拜天會帶我去買!
“好好喔,為什么學姊就沒那么照顧我,只對你一個人好?”
“不知道耶,不過我也很喜歡盈袖學姊。”
“那你順便幫我買,我要打工,而且也沒人在旁邊教我,萬一買錯或漏掉什么就完了!
“喔,好啊!
通常這個時候,托人代買應該先交付基本款項吧?總不好讓人墊付這筆錢,就算對方家境好。
而那傻妞還真傻傻應諾下來,他敢賭事后對方如果沒有主動還款,她八成也就算了,直接當沒這回事。
他突然一肚子悶。
早告訴她這些人不是真心跟她交朋友,她嘴上說記住了,一轉身還是與這些人混在一起,任人表面與她談笑風生,背后將她批得體無完膚,這樣的朋友到底有什么好戀棧的?
罷了,反正他該說的都說了,也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她聽不進去是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