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皓呆住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只剩這句話可以講。
近五年的時光,無限的心血與氣力,日夜操勞,白了少年頭,換來的卻是這等結局嗎?
早知如此,他為何辛苦?
“不!不會的,聯每天花費十個時辰處理國事!”嘶吼出聲,他掙扎著,差點滾下床。“朕不信百官中無一誠信,人人都在騙朕!”
秦可心一彈階,又點住他的穴道,將他平孜在床上。“你若不信,我帶你去看,讓你親眼見識一下自己的“德政”!
齊皓只是狠狠瞪著她,身不能動、口不能言。
“你這人真是不見棺材不流淚。”她一揮手,連他的昏穴一起點了。
太激動不利病情,還是讓他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去看看真正民間百姓的生活。
。
這是距離京城最近的府州,也是齊皓出生長大的地方。秦可心駕著馬車,用了十余天載他進入府城。
這些日子里,他一句話也沒講,連東西都吃得很少,本來就不甚健康的身體更加瘦削三分。
身為醫者,她當然知道他郁悶在心,以致胃口難開,這情形若持續太久,必損及他的壽命,因此她沒再刺激他,反倒備全了藥湯,將他伺候得像個老太爺似。
一入城,齊皓蒼白的臉上又起了兩抹病態的紅。
“停車!
“干么?”她急著找間客棧燒水沐浴一番。最討厭在外頭奔波了,弄得一身灰塵汗水,臟死了。
“我要到處走走看看!
“行,等我梳洗過后,陪你一道兒去看!
他沒瘋,還等她梳洗咧!她洗一個澡最少要半個時辰,他是沒耐心等的。
“不必你陪,這里我熟得很,我自己會走!
她停下馬車,撩起車簾,望一眼他憔悴的神色,實在不放心讓一個病人四處亂走,天曉得他會不會走一走,突然昏倒。
他卻不管不顧,車一停,立刻打開車門跳下來。
“喂,等一下!”她叫道。
他頭也沒回,腳步一轉,就朝右邊的巷弄鉆進去。
“怎么如此固執?”真受不了他這種不撞南山不回頭的性子。偏偏她身上流的是最純正的大夫血脈,做不到見死不救,只得就近找間客棧,給小二一點賞錢,把馬車安置妥當了,她便循著他離開的方向一路找過去。
聿好他病著,走不快,她處理完一堆雜事,他還在巷弄里慢慢踱著步子。
她急忙跟上去,他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干么不走啦?你不是要四處看看?這里……”她左右張望一下!耙黄瑥U墟,有啥兒好瞧的?”
“八年前,這里有一家通寶當鋪,是江州數一數二的大商號!彼穆曇艉茌p,輕得好像風一吹就會消散無蹤。
秦可心背后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齊皓現在的樣子非常不對勁。
她注意到他眼里一點神采也沒有,臉色卻出奇地紅。
情況不妙。她忙牽起他的手,一絲內力沿著他的手腕竄遍他全身,撫平他暴起乍落的情緒。
“冷靜!彼舫墒,直入他耳。
他渾身一震,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好半晌,他的呼息漸漸平穩,甩脫了她的手,又繼續往前走。
“喂,你又要去哪兒?”
“我去問問,通寶當鋪為何變成一片廢墟?”
但是他越走心越涼。豈止當鋪成廢墟,在他的記憶里,這條街上還有糧行、油行、繡莊、藥店……曾經,這里行人如織,是全江州數一數二的繁華商區,現在卻寥落殘敗,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好不容易,他在一間珠寶行里找到一名老邁的掌柜。
當他跨步入店,老掌柜好像看到天上掉銀子似的,喜笑顏開地招呼道:“客官要什么?不論珠寶玉器、金釵銀飾,本號里應有盡有。”
“老丈,我想跟你打聽一件事!
“啊?”老掌柜失落得好像死了兒子!霸瓉聿皇莵碣I東西的,唉唉唉……這什么世道,三天不見一個客人上門,還讓不讓人活?難道一定要去種田?可這鋤頭怎么拿,我都不知道……”叨叨念念著,他一邊還把自己的耳朵扯得通紅。
那熟悉的動作喚醒了齊皓的記憶!叭鐑海俊彼皇墙鹩胥y樓的大少爺嗎?怎么幾年不見混得如此落魄?
說到金玉銀樓——等等,因為商街敗壞得太厲害,齊皓一時沒注意,現在仔細張望片刻,這殘敗得像隨時會倒塌的珠寶行正是昔年江州第一的金玉銀樓!
“你是誰?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我是齊皓,通寶當鋪的皓掌柜。
“皓子?!真的是你?”
幼時知交,再度相遇,三哥兒因為生活困頓,老了容顏,而齊皓何嘗不是被政務操勞得白了少年頭。
“這幾年你上哪兒去了?你知道嗎?你剛定的那幾個月,你家那位大小姐每天哭,都哭暈了幾次,大家才曉得,她早就喜歡你了,就等著你存夠錢、自立門戶,她便要嫁給你!
“我……”齊皓哪敢跟人家說,他做皇帝去了!拔矣鲆娨晃挥H戚,便到他家住了幾年,至于大小姐,我記得她以前很討厭我的。”
“打是情、罵是愛,女人家的小心思,咱們大男人怎理會得透?倒是你……”三哥兒將齊皓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斑@幾年你也過得不太好吧!你臉色很差!”
“三哥兒……”齊皓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三哥兒也只比他大十歲,他今年二十五,三哥兒三十五,但一眼望去,儼然是個望六的老人,若非三哥兒一些小習慣未改,他都不敢認人了。
三哥兒苦笑一聲!安徽f你,自從新皇登基,大力打壓商人,哪個行商能過上好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你之前待的那家通寶當鋪,三年前就被官府抄了,說是敗壞風俗!
“老板是個謹慎的人,怎么會惹出這樣的大事?而且敗壞風俗是哪條罪名?”
“官字兩個口,那些當差的說是罪,咱們老百姓能怎辦?我這金玉銀樓不也敗落了?那幫子差爺啊,每天就來挑岔子,說什么制作金銀玉飾,鼓勵百姓追求奢華、安于享樂而不識農務,對國家完全沒有貢獻,讓我早早把鋪子收了,下鄉種田去。唉,皓子,你是知道我的,讓我三哥兒鑲珠雕玉我在行,天曉得我連麥子、稻谷部分不清,怎么種田?”
一番話像一道悶雷打在齊皓頭上,雖無聲無息,卻讓他渾身劇顫。他想到無數個夜晚,他與李友合在御書房里討論重農抑商的政策。
他是行商出身,心里對商人并無歧視,李友合卻道,無奸不商,況且商人聯合工匠以奇淫技巧,制作一些華美不實的物品賺取暴利,壓榨廣大農民,幾無生存空間,于國于民都無好處,朝廷應該大力打壓才是。況且士農工商,階級分明,不管是論禮論儀,都不應該任意逾越,否則便大大違背了圣人之道。
齊皓并不贊同李友合的想法,所以拒絕禁商,不過為了讓齊國生產的糧食能夠自給自足,他同意重農抑商,不準商人著綢穿緞,商人子弟亦不得參加科舉。
在他想來,這只是讓商人們節制一點,不至于為暴利而害農桑,但為什么落實到地方的政策會變成這樣?
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錯了?是他這個皇帝太昏庸?還是朝廷百官聯合起來蒙蔽了他?他真的搞不清楚。
他的耳朵再也聽不到三哥兒的叨念,頑長的身軀像在風中飄著,恍然失神地離開銀樓。后頭,三哥兒還在叫著他的名字。
他雙眼茫然,走在江州的街巷間,每一條道路都很熟悉,但每一個地方都十足地陌生,記憶中的繁華盡成煙灰,能不能稱為景物依舊、人事全非?而讓江州殘敗至此的罪魁禍首卻是他。
過去他沒日沒夜地批閱奏折、處理政務到底是為了什么?把齊國搞垮嗎?
他咬緊牙,用力得唇邊滲出一抹紅。
秦可心悄然跟在他身后,看著他搖搖晃晃的背影,不禁心起憐惜。
經過數日的相處,她也看出他不是什么惡人,急,于是,好心辦了壞事。一腔為國熱血,只可惜識人不明,加上太過著如果他繼續坐在那張龍椅上,為那種他自以為利國利民的變法日夜操勞,結果是百姓們恨死他,而他自己則被繁雜的政務給累得早死。
如今,她帶他看到了民間,他人受打擊,但至少,他不會再誤人誤己下去;況且有她這一代神醫在身邊,他想死都難。
齊皓茫然走著,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又想去哪里?國不可一日無君,按常理,他未立儲位,就不該隨便亂跑,倘若有個差池,國家內亂在即。
但讓他回宮繼續為皇,哪怕他再努力一百倍,大概也是齊國整個灰飛煙滅吧?天下之大,何處是他的歸途?抬頭看天、低頭望地,他卻發現,偌大的山河間,沒有一個地方是他的容身之地。
一陣哭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舉目望去,面前一隊官差正強拉著一名不停啼泣的女子,而女子身后是一對年邁的夫妻,哀哀呼喚著“玉寶”。
這不是通寶當鋪大小姐的名字嗎?馮玉寶——他還記得,那個嬌俏的少女,總愛在他工作時挑他錯處,像只小跟屁蟲似地跟著他,和他作對。對面那女子雖然衣衫襤褸,但容貌依稀能看出馮玉寶的模樣,所以那對年邁的夫妻就是他的舊老板和夫人?
三哥兒告訴他,通寶當鋪被抄沒了,怎么老板一家會在這里?官差又為何要捉馮玉寶?
老板夫婦跪在地上給官差磕頭,說春播借的貸一定會想辦法還,求他們高抬貴手收過馮玉寶。
齊皓納悶不已,F在才是春天,哪里有今春借的貸今春就要逼還的道理?再說,他下令時寫得是明明白白,若遇荒年,官府不得向百姓逼債,允許分期償還,并且不加利息,怎么實行到最后,完全失了他的原意。
他快步上前,正想叫官差放了馮玉寶,突然,馮玉寶發狠咬了抓她的官差一口,惹怒官差,被一腳踢飛出去,口吐鮮血,倒地不起。
老板夫婦哭喊著:“玉寶,女兒……”急急忙忙奔過去,卻見馮玉寶已是出氣多、入氣少,兩夫妻悲不自勝,雙雙咬舌,跟著女兒共赴黃泉了。
齊皓趕到時,只來得及喊上一聲:“老爺、夫人……”便眼睜睜看著馮家三口全斷了氣。
一地的鮮血漫流、三條尸體躺在地面、六只死不瞑目的眼睛圓瞪著,一切就像在對上天控訴苦齊皓這一國之君的失德昏庸。
齊皓只覺胸口像被一只巨錘重擊了下,痛入骨髓,他忍不住仰頭吶喊,同時口鮮血噴出喉頭。
隨即,無限的黑暗將他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