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太殘忍,老將不敢做的事,他這個當爹的竟然把兒子推出去?他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
“那不是叫你出征,是讓你去送死。”余敏忿忿不平。
“沒錯,他心里是這么打算的。從那之后,我再沒把他當成父親看待,若不是因為母親和祖父,那個家我連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那次戰役,很艱難吧?”余敏心疼不已,握住他的手,牢牢的。
“對,我差點兒死掉,幸好大舅父把我從鬼門關前撈回來。不過禍福相倚,我差一點在那場戰事中斷送性命,卻也因為那場戰役聲名大噪,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將軍在邊關闖出名號,我成了邊疆諸國心目中的閻羅將軍!
“你父親就是個大變態!”余敏忍不住了,怒吼出聲。她才不相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種屁話,如果它是真理的話,那些受虐兒的爸媽又是什么?
“變……態?”他細細咀嚼這兩個字,越嚼越見滋味。
“對,他就是個變態,他自傲、自信、自以為是,他在他母親的教養下看不起武夫,反對自己的父親,卻沒想到自己吃喝拉撒睡、所有的享受都是來自自己看不起的人。
“他不肯放棄父親帶給他的利益,又舍不下自尊心,他既崇拜父親的成就,又痛恨父親的杰出,因為那會對比出他是個廢物。他天天在矛盾中掙扎,既自卑又自傲,終于,他有了兒子,想在兒子面前扳回一城,卻沒想到兒子選擇一條和父親相同的道路,并且在那條路上飛黃騰達,兒子比他的父親更優秀、更厲害,對比得他這個父親更愚蠢、更沒出息。
“他企圖控制你,但你不受控制,他想打壓你,卻無法打壓。你的優異讓他太受傷,他不痛快便不允許你痛快,殊不知讓他痛苦的不是你或你祖父,而是他可憐又可鄙的自卑!
余敏哇啦哇啦一長串說完,璟睿怔住。
從沒有人對他分析過父親的性情,每回恨透了,也只能說句“父子無緣”,哪里知道原來是如此……
松開了,心中多年的結。
原來韓薔不過是個可鄙、可恨卻又可憐的男人,但那不是自己的錯,他不需要去承擔父親的自卑。
定定望住余敏,月光把她的臉暈染得分外溫柔,他說不出心底感受,只是覺得……覺得有她在,真好。
一個沖動,他把她抱進懷里,用鐵箍似的雙臂緊緊地將她圈住。
對于他的親密,她已覺得習慣,覺得理所當然,不過這次……是因為被理解的快樂吧?
男人都是這樣窮于言詞,分明心里感受滿滿,說出口的卻不足三分,只能任憑別人錯解。
這在行銷宣傳、自我推介很重要的二十一世紀里,相當吃虧。
不過余敏不想跟他討論這個,她還有其他事要說。
“你還有什么話沒交代清楚的嗎?”她只是隨口問問,等他回答“沒有”之后,她就要告訴他:YA!彈簧床制作成功。
今兒個晚上,他們將會作一個甜甜的夢,把白天的不愉快忘光光。
可他卻回答,“有一件事!
然后他推開她,認真望住她的眼睛。
月光很亮,她看得清楚他每個細致表情,但他過度的認真,讓她有些害怕了,那種隱約的害怕,讓她趨吉避兇的直覺發作,立即轉移話題,“你祖母和你父親對你母親這么壞,要不,把她接到睿園來吧,我會讓她過得舒舒服服,徹底享受有子萬事足的喜悅!
她成功轉移了。
他回答,“我提過幾次,母親老是說放心不下弟弟,拒絕了,但上次回國公府,母親同意了,說是處理完一些事之后就會搬過來。”
璟睿講這話的時候,表情分外溫柔,因此余敏知道,他和母親的感情有多好。
這就是人啊,你愛他三分,他便疼你五分,你不能對人無情,卻要求對方對你有義。
“如果我懇求你母親,她會教我武功嗎?”
“你讓自己更可愛一點,肯定會,不過……”
“不過怎樣?”
“千萬別拿穿越的事嚇她!
“穿越很嚇人嗎?你就沒有被嚇到!
“我是威武大將軍啊,哪能一樣?”
他難得幽默,她順勢配合,把剛才那茬揭過。
余敏說:“要不是發生錢盈盈這件事,我有好消息要告訴爺呢。”
“什么好消息?”
“搗鼓多日的彈簧床終于成功,我擺了一張在你床上,已經鋪好床單被褥,今兒個晚上美美的睡一覺,作個美美的夢吧。”
“真的嗎?那今晚可得好好享受一番!
余敏一彈指,道:“既然夫人要搬過來,要不,我把西院整理起來,再弄張彈簧床,請王叔幫我找幾個木匠,做一系列的系統家具,再弄出一張沙發,哇,夫人可以當依莉莎白女王了!
女王?她說得很夸張,但他被她的夸張逗得開心。
“好,盡量做,花多少銀子都沒關系!
“爺有空,帶我回靖國公府一趟吧,我給夫人量身材,做衣服才是我的強項。我保證讓她走出去,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要不是時代不同,她還會說:我會幫你娘找到人生的第二春!
“好,我母親喜歡月牙白的衣服,祖母時常罵她晦氣……”
他們手牽手,一路往回走,一路計劃著,說到興致高昂處,余敏還會用力拍手,笑得張揚。
兩人回到主院,在進房間之前,余敏想對他說一聲晚安,但璟睿搶快一步。
“小魚,我還有一件事沒交代!倍刀缔D轉,他又繞回來。
不安的感覺再度浮現,她抿起雙唇,眉頭微蹙,他知道她在害怕,但,為什么害怕?
他不解,把她的臉勾起來,讓她望著自己。
余敏的視線落入一雙深眸里,然后看見了他溫暖的目光中隱含寵溺,突然地,那股不安隱去,淡淡的笑意漫入眼簾,直覺地她輕輕點了下頭。
他彎腰,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小魚,聽清楚了,我、喜、歡、你。”
喜歡?不可以啊……不公平啊……不行的啊……
余敏全身肌肉突然繃緊,身子直挺挺地,變成竹竿,璟睿一個用力,把她抱進懷里,他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味道,等待她的回應。
鴦兒透過門縫,看著互相擁抱的男女,心恨起。
她從小便服侍大少爺,她知道自己身分卑微,明白自己不會成為爺的妻子,但她不要求太多,只期待能夠成為爺的通房,生下一男半女,抬為姨娘就足夠。
她想待在爺身邊,想日日看得見爺,想在爺懷里咽下最后一口氣,可是……爺從沒用過看余敏那樣的眼光看自己,從沒有碰過自己、抱過自己。
她曾卑微地告訴爺,想一輩子伺候爺,爺卻冷冷說道:“我只會娶妻,不會納妾,這是韓家的家規!
韓家的家規嗎?那余敏算什么?一個三等丫頭,只因為她的前主子是平王世子,她便搖身一變,抬了身分了?
可再怎么抬舉她,她也脫不開賤籍,難道堂堂的靖國公世子能娶丫頭為妻?
為什么?余敏到底哪里不同?為什么她能得到爺的青睞?
鴦兒想起爹的警告,想起娘一下午的奔走,他們竟為余敏幾句話便想隨便找個人把自己嫁出去,實在太可惡也太過分。
悒郁幽怨、充滿妒恨的目光,望著交纏的男女。
她不會放過余敏,絕對不會……
鴦兒眼珠子一轉,巧兒會意,立刻兩手叉腰,氣勢洶洶,要找人拚命似的。
“余敏當真以為自己是睿園的主子?哼!連主子的床都還爬不上呢,就拿主子的銀子流水般的使,短短幾天,幾百兩銀子就這樣花出去,她是算準爺厚道可欺嗎?”
此話太誅心,她家的爺豈是個厚道貨色?敢欺他?那些欺負過他的,墳上的青草長得都比人還高啦。
何況哪來的幾百兩,那些棉花鳥毛羊毛加一加不過幾十兩,巧兒的話很夸張。
“她到底買了什么,這般燒銀子?”鴦兒明知故問,視線往身子左側的桃樹方向一瞥。
“誰曉得?一車車全往南院丟,不過我倒是知道她給自己買不少頭面,全是寶珍坊的東西!鼻蓛嚎桃獍选皩氄浞弧比齻字說得特別大聲。
“寶珍坊?那是京城貴女最喜歡的鋪子啊,隨便一支簪子都要上百兩,她一個賣身丫頭竟敢拿爺的銀子自個兒花?”
“可不是嗎?人家花錢不手軟,記不記得蓋灶房的事?別人家給工人一天兩百錢,她硬是給三百錢,還大魚大肉供著,外頭的人都傳言咱們爺是個富家翁呢。是了,光她屋里那張桌子就要價六十兩,什么桌子啊,這么珍貴?”
鴦兒苦笑,“能怎么辦呢?世子爺信她,把她寵得沒邊兒了,聽說爺把全部家當都抬進她屋子里,要說余敏沒爬上爺的床,我可不信!
“這倒是,爺把她給寵上天了,爺沒日沒夜地忙著,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找余敏,每回在府里過夜,都會待在她屋子里說話,聊到三更半夜呢,前幾日還特地帶她出府玩,我看,她早晚會變成咱們大奶奶!
“大奶奶?你在說啥,那里還住著一個呢!兵剝簤旱吐曇舻。
“你說錢氏?她不是余敏的對手,人家手段厲害著呢,她早晚會被爺休棄!
“錢氏安安分分的,又沒惹事,豈能說休就休,何況國公爺只認準這個媳婦。”
“她安分,余敏不安分,隨手弄點事、栽點贓,輕而易舉,再說了,咱們爺在戰場上,砍頭像收韭菜似的,余敏吹吹枕邊風,再招點事兒,那位恐怕就得尋塊黃土埋了。
“你別忘記,咱們不過少對她奉承幾句,她就鬧得爺要把咱們倆配人,我們可是跟了爺十幾年、老夫人親口允的通房丫頭呢!
講到這里,巧兒氣得一跺腳,表情生動而真實。
這事兒還沒完,她都哭成這樣了,娘依舊到處托媒婆給她說親呢,都是余敏惹的禍……
“聽說錢氏讓余敏去拜見,余敏說不見就不見。還沒正名呢,就如此囂張,真讓她再往上一步,第一個死的肯定是錢氏!
說到錢氏時,鴦兒的視線往桃樹方向勾勾,巧兒會意,拉起她的手說:“別再講了,多嚇人啊,錢氏的事咱們管不了,要死要活是她的命,她自求多福!
兩人就這樣,一面說著一面快步走開。
半晌,桃樹后穿著粉色長衫的錢盈盈走出來,晦澀不明的臉上布滿陰沉。
她細細回想她們的對話,越是細想,越令人動怒。
爺在她屋里待到三更半夜嗎?爺領她出府游玩嗎?爺把全部家當往她屋里抬嗎?爺有心娶她當正妻嗎?
該死!寶珍坊的東西豈是那種低賤之女可以得的。
咬牙暗恨,現在余敏已無視自己,若真讓她成了氣候,睿園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錢盈盈狠狠扯下一片桃葉,在掌心揉成碎屑。別怨她心狠,一個弱女子要在這世道里生存有多困難,爹與哥哥們被流放,娘和妹妹成了奴婢,過去高高在上的主子現在變成卑賤的下人,她不想過那種生活,就必須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所以……
她將揉碎了的桃葉往地上丟去,再恨恨踩上幾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