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十一月。
時序即將邁進北半球的冬季,按理秋的氣味應該濃得化下開,但河內這兒的溫度仍然維持「個人風格」,慵懶地在攝氏二十七、八度徘徊,偶爾使使性子,要響應一下全球暖化運動,還會跳升過三十度。
這幾年飛來河內的次數,多到陸克鵬自己也算不清楚,再加上歐洲和美洲幾個大點,總之航空公司的哩程數累加再累加,已足夠他每趟搭飛機都能自動升等,甚至享有免費機票的優惠。
對這個城市說陌生不陌生,但也沒熟稔到哪里去。他不愛逛街,每次飛抵河內十之八九都直接選擇「機場路」一帶的飯店,因為那里離機場和工業區都近,距市區也才二十幾分鐘的車程,進可攻退可守,只是娛樂少了些,沒什么商店可逛,但他無所謂的。
今天之所以會踏入河內市區、兩條腿走得快報廢掉,全因為「小鬼」糾纏。
「厚~~陸克鵬,你很慢ㄋㄟ!」
明明只是七歲的小女孩,轉頭斜睨他的不耐煩表情卻讓他很想把她拎來大腿上,海扁她的小屁股。
要不是這八年來他「修煉」有成,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按他以前的火爆性情,早把這小鬼一腳踹到天邊去了。
撇撇唇,他還是慢條斯理地跨步,一手輕松垂在身側,另一手掛著薄外套、懶懶插在西裝褲的口袋里。上午去廠區巡視生產線時系著的領帶,此時早已扯掉,真絲米色襯衫開著三顆鈕扣,微露出古銅色的胸膛。
他很帥,因為很有型。但小女孩對他好「殺」的外表完全免疫,八成已漸漸明白,他外表雖然冷酷,其實只要對他「盧」得有技巧,然后「盧」很久,他還是跟軟柿子一樣好咬的,不會像她媽咪那么難搞。
「陸克鵬,我要吃那個!」她發現新大陸般,高分貝尖叫,直沖向路邊一個賣水果的小攤子。
流動式的攤子跟推車差不多大,透明櫥子里整齊地疊著削好的青芒果、鳳梨、火龍果和楊桃等等新鮮果物。
陸克鵬來不及阻止,小女孩已從戴斗笠的阿桑手中接過一支鳳梨串,張口就咬,吃得好不過癮。
「請付錢。謝謝招待!顾崴崽鹛鸬淖涛蹲屗Σ[眼睛,沒兩下就啃光。
陸克鵬也瞇了瞇眼,沒笑。
「你媽媽不會讓你吃路邊攤的食物!苟疫不是煮熟的。
「她不會,你會!顾肿煨Γ冻隹蓯鄣男』⒀,回頭又對著阿桑比手畫腳,多要了一份青芒果和鳳梨串。
他哼了兩聲!改阋抢亲樱灰藿o我聽!菇Y果還是很聽話地掏出皮夾,付錢。
「呵呵~~那這根給你,要拉肚子你也有分!」鳳梨串舉得高高的。
果肉酸甜的香氣讓人內頰不斷分泌出唾液,陸克鵬又撇撇嘴,欲笑不笑,然后一把拿走她手里的鳳梨串,學著她大口咬下。就不信他的胃腸比不過她的!
小女孩嘿嘿笑,啃著一塊青芒果,靈活大眼睛又開始往別的地方搜尋。
河內有舊市區和新市區,而他們目前閑逛的新市區,是以法國殖民地時期所建造的大教會為主要中心,周圍商店和咖啡館林立,不少建物仍保有印度支那時期的風雅,而外國觀光客更是隨處可見。
小女孩迅速閃過一輛人力腳踏車和老舊摩托車,跳到石板人行道上。
陸克鵬看得頭皮發麻,趕緊跟過去,正要出聲訓她幾句,那張小臉卻突然趴在人家光潔明亮的落地展示窗上。
「你看、你看!骷髏頭耶!你不是很愛嗎?耶~~袋子上的圖案很酷說!」頭也沒抬地拚命招手,完全沒把身后黑著臉的男人放在眼里,總之心動不如馬上行動,她推開店家的玻璃門板進,舒適的空調撲面,門邊用貝殼、小鋼管和七彩珠珠串起的風鈴叮叮當當作響。
「歡迎光臨!箮е彳浨徽{的英文。
陸克鵬被動地跟進,對主動招呼的女店員面無表情地瞥了眼。
他頸后麻麻的,左胸也麻麻的,癥狀來得很莫名其妙。
一定有些什么。
他微蹙眉心,徐緩地環顧店內擺設,下意識想找出究竟什么原因引起他的不對勁,發現狹長如走道的店內兩旁都是玻璃柜,柜子里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女性飾品和工藝小物,除好幾串亮眼的銀飾和珠串外,更多的是手套、圍巾、手帕、大包包、小包包、肩背包、斜背袋,甚至有布面的折扇和圓扇。吸引他注意的是,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東西,都有著骷髏頭的圖案。
骷髏頭是刺繡上去的,不走猙獰風格,眼洞的地方還故意繡成愛心形狀。
他似乎是……知道這家店的。
頸后的麻感貫穿整條背脊,這會兒,頭皮也麻到要燒火的地步,心臟撲通撲通跳,每一下都狠撞著肋骨,撞得他面紅耳赤,臉部肌肉瞬間僵化,兩眼想眨都不能眨。
他知道這家店!
怎么辦?怎么辦?八年的時間、八年的分離,他能昂首站在她面前,面對她的質疑,向她證明他的決心嗎?這樣的力量,他已經掌握在手了嗎?
暈……好暈……
不不不!不能暈!他很好,要暈也不能在這里暈!
他相信當事情注定發生時,一定會有征兆。
他踏進這家店,就是征兆。
「先生,您還好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女店員懷著身孕,看起來人很好的模樣,此時正有些緊張地望著他。
「喂!不要嚇我,臉怎么這么紅?上次外公中風時就像你這樣,你、你不要臉紅啦!」小女孩顯然也嚇到了,直拉著他的手。
「沒事……我很好,沒事!剐斐镣鲁隹跉,他面色仍相當怪異,竟然逕自越過懷孕的女店員,往店內走入。
「呃……先生,不好意思,有什么需要服務嗎?我們這里基本上只為女客量身訂作衣服,沒有男士衣褲訂作的服務,如果您有這方面的需要,我可以介紹其他店讓您作參考!古陠T一整個莫名其妙,扶著懷孕至少五個月的小圓肚,緊跟在他身后。
穿過前頭狹長的空間,后面突然一片開闊,粗略估計約有二十坪大。
四周整齊疊著一疋疋布料,各式各樣的布料,花的、素面的、厚的、薄的,還有毛的、棉的、呢絨、雪紡、蕾絲等等,讓人一時間眼花撩亂、應接不暇,不曉得該把目光定位在哪里好。
房間是挑高的樓中樓格局,閣樓上傳來電動縫紉機的聲音,那抹嬌小的身影背對著他攀在漆成群青色的木梯頂端,正和使用縫紉機的人說話。
「袖子改成七分袖,圓領要改V字領,之前幫客人量好的尺寸都在這里,你看看?傊阆雀模淇诤皖I口要用的小珠珠和五號線還沒到貨,我得再打電話去工廠確認!
那人回了一串越南話,不知怎么把她逗笑了,邊笑邊搖頭,她長到小腿肚的柔順發絲也跟著輕晃,怎么看都像洗發精廣告里才會出現的畫面。
陸克鵬下意識屏息,奇異的麻感早就傳遍全身。
左胸是座休眠一整個世紀的活火山,累積了太多的熱情等待爆發,他感到狼狽,也感到極度興奮。他緊張害怕,卻抗拒不了與她重逢的美好。
沉郁的眼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看她扶著木梯一步步跨下,看著她的裸足踩在木質地板上,然后,看著那頭烏絲微旋、她轉過身,一如以往的秀容與他相望。
啪!
袁靜菱手里一小疊的女裝照片盡數散落。
她夢見過那張男性臉龐,剛來到這個國度生活的那段日子,她總是夢見他。
夢中的他憂郁狂野,野性的眼神無聲地向她索求什么,她看得見他身上無形的傷,卻又無能為力,她心痛氣惱。
后來,不再作有關他的夢了,那些青春與愚昧、愛與憂傷,似乎離得好遠了,她漸漸淡忘。直到某年某月某日,她在晨光滿室中醒來,忽然記起他又來入夢,才明白自己從不曾走遠。
如今,他來到她面前,八年的時間改變了什么?
她眨眨眸,輕徐地呼息,菱唇綻開了一抹溫婉。
「好久不見!
這輩子最緊張的就是這一刻吧!陸克鵬感覺肚子被狠揍一下似的,胃糾結、大腸小腸打死結,全身血液全往頭頂沖。
好久不見……確實是好久不見,他不能暈。
「你……」在水里他可以憋氣超過一分鐘,連專業級的潛水教練都要為他拍拍手,但現在才擠出一個字來,竟然就要大喘息,實在很沒用。
卷上重來!改愕牡辍篊OOL ME』,很好,店名很好,店的位置很好,骷髏頭的圖案很好,你也很好……你好嗎?」他到底在好什么好啊?
嚴峻的表情,僵硬的語調,袁靜菱幾乎能聽見他沉沉的呼吸聲,卻弄不清楚他究竟在不爽什么?是因為突如其來的相見,他一時間也愣住了嗎?
「我還不錯。你呢?你好嗎?」她嗓音還是細細柔柔的,邊問,她邊蹲下來撿拾照片。
「COOL ME」的店服是改良式的越南國服,珍珠白的真絲布料、旗袍領、上衫兩側開高衩,然后是寬松如褲裙的真絲長褲。她蹲在那兒,長發迤邐一地,上身的合身剪裁讓她胸線突出,開衩的地方因她此時的姿勢避無可避地露出一小塊雪嫩素腰……陸克鵬心跳一百,口干舌燥,想說的話全梗在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