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季,來得特別早。
并不是暑氣早褪,而是硯城里外,景色已經起了變化。
銀杏開始轉黃、菊花含苞待放、石蒜的花梗拔地而起,花兒先綻放,花瓣向外翻卷,張揚得形如龍爪,見花不見葉、見葉不見花,本是同株生,花葉卻永難相見。那日,吹過一陣冷冽的秋風。
草原上的顏色也變了,紅黃香間的狼毒花、深紫的鳶尾花,翠綠的草原化為火紅花海,艷麗得教人美不勝收。
買足一批新貨的劉永,就是在回硯城的途中初次見到絨兒的。
她孤身一人,坐在小徑旁,雙手撫著腳踩,面露痛楚。
相較于繽紛奪目的草原,她顯得有些蒼白。素凈的臉兒、衣裳是淡淡的灰黃色,足下一雙綠緞鞋。
她沒有開口求助,烏黑的大眼望著他,小手仍撫著腳踩。
他原本就生性善良,見到傷殘病弱,總會見義勇為。更何況眼前落難的還是一個柔弱無依、容顏秀麗的年輕女子。
「你還好嗎?」他在女子面前蹲下,關懷的問著。
女子搖了搖頭,因為劉永的靠近,蒼白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紅暈。她羞赧的低語:「我要到硯城尋親,一時走得太急,才弄傷腳踝!
「我就住在硯城,平日販售胭脂水粉,城里的人都熟,說不定就認識你的親人!顾戳丝此哪_踝,小心翼翼的碰觸,力道比任何男人都輕柔。
他生得俊朗,時時笑容滿面,客戶都是女人,因為嘴甜不吝嗇夸贊,因此熟客不少,不論是年輕少女或是花甲老婦,都愛光顧他的生意。
對待女子的經驗多了,讓他更懂得女人跟男人不同,該要溫柔呵護。
「你的親戚住在哪里?姓什么?名什么?」他問。
「只知道姓禾,兩家多年不曾走動!
她低下頭來,無奈嘆息:
「去年我父母染病雙亡,家里僅剩我一人,又受鄰里惡霸欺凌,只能來投奔遠親,盼望有個依靠!
劉永聽了很是同情。
但是,硯城里姓禾的人家多得難以計數,她就算到了硯城,要找到親戚,也得花費不少時間。
天空邊緣染上淡淡紫色,黃昏即將降臨,緊接著夜色就會籠罩四周。
放著她獨自在草原過夜,肯定會恐懼不已,要是碰上猛獸,她腳踝受傷,非但逃不了,肯定還會被猛獸吞吃了。
幫人幫到底,他無法置身事外。
「天就要黑了,不如我背你先進城,先在我家將就一夜,等天亮后再去尋親,這樣如何?」
他體貼的詢問。
粉臉又紅了幾分,差得不敢看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小聲的問: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您了?」
「不會,助人為善嘛!」
劉永展顏笑著,把背后的藤筐卸下,改掛在胸前,轉身背對她:
「請上來吧!
等了一會兒,他猜她是太羞怯,所以也不催促,耐心的等著。半晌之后,軟綿綿的少女身軀貼上他的背,纖細雙手環住他的頸項,細致又軟嫩。他有些心猿意馬,又快快克制。
背上的少女很輕盈,還有著淡淡的、屬于初秋的香氣。
「抓好,別掉下來了!
他囑咐,邁開步伐。
羞羞的嗓音從背后傳來,貼著他的背,震動他的胸膛。
「謝謝!
劉永孤家寡人,住處撐不上舒適,但遮風避雨沒問題。屋內一間房是他睡的,另一間則是母親過世前的臥榻,已經閑置幾年。
空房灰塵多,他讓出自己房間,把最好最暖的被縟都留給那姑娘,獨自去睡布滿蛛網那間,蓋著破舊的被縟,很安分的沾枕就睡,對她很尊重。
第二天醒來,他把餅蒸熱,讓她慢慢吃。隨即背著籮筐出門,販售胭脂水粉,還順道為她尋親。
但接連探問多日,卻還是沒有消息。劉永想著孤男寡女共處,傳出去對她名聲不好,安排她到鄰居婦人家去住,她卻泫然欲涕,不愿搬離,對他格外依賴。
她那模樣連鄰居婦人都看得不忍,加上知道劉永老實,又知這姑娘八成是對他有意,婦人有心撮合他倆,便提出折衷的辦法:她會不時過來探看,關照這初來乍到的女子,直到找到親人為止。
劉永只能答應,并繼續為她尋親,時間漸久后,她反倒提起得少。她日日為他打掃屋子、烹煮三餐,還變賣一兩樣首飾,換得銀兩去買布跟棉花,一針一線的縫制新被縟。
除此之外,她還請木工師傅做出精致的小盒,將販售的胭脂裝在里頭,因為模樣討喜,城里的女子搶著購買,即將出嫁的新娘們還非得多買幾盒當嫁妝,否則寧可延遲婚期。
生意太好,自然引來同行忌恨,聯手逼迫批發商,不能賣貨給劉永。他接連離城去拜托,每趟來回就要半個月,批發商都一次次的拒絕,只得喪氣的回家發愁。
絨兒說以前的鄰居就是制作胭脂的,現在雖然聯絡不著,但她看過制作過程,也常幫忙,用料跟調制的秘方都記得很清楚,既然買不到,不如就自制。
她在隱密的荒地,種出初開時是黃色的花,等到花色轉為橘紅,才采下用石缽反覆杵磨,濾去黃汁后留下紅汁,再淘澄凈渣滓,配花露蒸疊后,就艷得如玫瑰膏,
品質遠比批發商所售的好上不知多少倍。
女人們都視若珍寶,用時以簪子挑少許,用水抹開來,抹在唇上、頰上。
說也奇怪,只要用了劉永的胭脂,就能變得更美,男人紛紛停駐觀看,許多女人都如此嫁得如意郎君。因為口碑極佳,連非人也來搶購。
貨品賣得炙手可熱,劉永的家境也寬裕起來。
他換了間三房一照壁的宅子,屋宇寬敞明亮,家具都是精美的,被縟換成又軟又滑的上好絲綢。
同行縱然嫉妒,也無可奈何,即使偷偷買到胭脂研究,也只能驚嘆,不甘心的佩服。
他們不再排擠劉永,轉為努力巴結,邀請劉永要去最出名的館子,吃昂貴的美食、喝難得的美酒,卻每次都被拒絕,推說只想回家,吃絨兒煮的飯菜。
得知劉永的生意是絨兒出現后才變好的,他們派出妻妾,捧著禮物、堆著笑容登門拜訪,關懷的噓寒問暖,還有人言之鑿鑿,說自己就是絨兒的遠親,她都笑而不語,總部吝嗇的拿出胭脂粉送。
日子久了,妻妾們都真心喜歡她,還勸丈夫別再找他們的麻煩。
劉永與絨兒雖然住在同間屋子,卻仍舊分房睡。他萬分感謝她,不知該如何報答,當初信誓旦旦,說要為她尋親,現在日久生情,想到不能日日看到她,就覺得難受。
終于,他鼓起勇氣向她求親,結結巴巴的問她是否愿意嫁他為妻。
絨兒喜極而泣,淚汪汪的點頭,早就愛慕他的直率、他的尊重,以及他雖然俊朗嘴甜,卻又忠厚老實。
她從兩人初見時,就在等待這一刻、等待他開口。
等不及大喜之日,兩人當夜就有了夫妻之實。她嬌柔得令他快樂、令他覺得強壯,貪婪得一再索求,她呻 吟承歡,直到他全身汗濕,倦累的趴在她身上。
她靠在他懷里,緊緊依偎著,情意深濃的問:
「你愛我嗎?」
「愛!顾⒒卮稹
「真的嗎?」
「真的!
「有多么愛?」
「很愛很愛。」
情人間的私語,呢喃在喘息間。
聽見她悄聲問了一又一次,反覆確認,他憐愛的答著,即使困意愈來愈深,也沒錯過每次回答。
「你愛我嗎?」她追問。
「愛!
睡意愈來愈濃,入夢前最后聽見柔柔的聲音問:
「是不是愛得,眼里能只有我一個?」
他勉強應了一聲,隨即墜入甜美夢鄉。
木府的午后,靜謐無聲。
這座宅邸不論大小或是精致華美的程度,都屬硯城第一。重重的屋宇,有數不清的房間,光是鑰匙就獨放一棟樓,屋宇之間的布置更是雅致非凡,有繁花似錦的庭院、清澈的水池,蜿蜒的水道映著日光。
這是銀杏最金黃的一日,每葉都燦爛如金。
原本高高在上的它們,如今全都垂下枝干,每片耀眼的葉子都朝向同一個方向,挪湊到衣衫素雅的小女人身旁,因期盼而顫抖,發出沙沙的聲音。
她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指尖在葉片上徘徊。
銀杏葉們多想一口氣挺高,去觸碰她的指,卻又不敢造次,只得苦苦等待,期望能有榮幸能被她選中。
終于,嫩如十六歲少女的指,落在一片葉子上。
銀杏葉幸福的融化,鮮妍璀璨的金色,從她的衣袖逐漸漫上她的衣衫,直到素雅的綢衣都染為美麗的金色。
沒被挑中的銀杏葉都有些沮喪,但也與有榮焉。
畢竟,姑娘今天選的可是它們的顏色呢!
少女在池畔轉了幾圈,笑聲脆如銀鈴,金色的衣衫飛舞,連最美的蝴蝶都忍不住贊嘆,心悅臣服的認輸。
「好不好看?」她問。
銀杏葉無風自動,拚命點頭,葉片摩擦著,聽來近似人言。
好看。
好看。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
銀杏葉喧嘩著,爭相說出心聲,整棵銀杏粲然如火。
她笑得更開心,淺金色的薄霧飄蕩。茶花也不甘寂寞,刻意去沾染銀杏葉,使原本嬌媚的紅黯轉為亮麗的金黃,成了的新品種。
守在四周伺候的灰衣丫鬟們,等待姑娘舞得盡興,其中一個的身后卻被猛地一撞,手中端的茶盤摔落,灑了一地茶水,連薄透的茶具也打破了。
「唉啊!」
灰衣丫鬟驚叫,硬眉硬眼的五官懊惱的扭曲起來。
接著,又一個丫鬟被撞倒。
「唉!」
這次撒落的是香酥酥的餅。
再一個丫鬟倒地。
「這人是怎么回事?」
「是。
「撞得我好疼!
「唉唷,我的腰!」
唉!
唉啊!
唉啊!
灰衣丫鬟無一幸免,怒瞪著還在亂走亂撞的劉永。
「你是沒長眼?」
「是啊,竟膽敢在木府亂闖亂撞!」
「要是撞著姑娘,你有幾條命可以賠?」
被交相指責的劉永,慚愧得面紅耳赤,狼狽的頻頻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胡亂鞠躬,猛揉雙眼。
「你是朝哪里說話的?」
灰衣丫鬟很是不滿。
「是啊,撞的是我們,卻對柱子道歉,有沒有誠意。俊
「我、我的眼睛壞了!
劉永俊朗的臉龐流露出絕望:
「已經一個多月了,我的眼睛只能看見男人,卻看不見女人,只能聽見她們的聲音!
他困擾得心煩意亂,得罪不少熟客,出門還處處撞著。不論是三歲小女娃,還是八十歲的老婆婆,他全都看不見,撞倒撞傷不少人。
有次,他甚至撞著剛下轎的新娘,惹來眾人責罵。他落荒而逃,耳里還能聽見新娘的哭聲,愧疚得幾天幾夜都睡不好。
今日要不是有個中年男人來找,要他帶著胭脂,還領著他進木府,他根本不敢出門。
聞此騷動,銀杏樹下的姑娘停止了舞動,也朝劉永看去。庭院里的樹與花都安靜下來,忍著興奮不敢再動。她的小腦袋微微歪著,烏黑的大眼眨了眨。
「是左手香要他入府的?」
她問向中年男人。
「是!
「為什么?」
一個纖瘦女人緩步走來,肌膚白中透著青,長發墨綠。她原本全盲,直到不久前才得到一雙眼睛,從此能看得清清楚楚。
「因為他販售的胭脂。」
左手香接話,雖然有了雙眼,但神色仍清冷如昔。
中年男人不需吩咐,取了劉永的胭脂,交到她的手中。兩人的默契好得不需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