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喬望著坐在床邊的蘇凊文。她到現在還沒弄清楚,自己是怎么被說服的。
和他談一段戀愛?可以嗎?不惡毒自私嗎?她是己不所欲、勿施于人的善良女性,怎么會……對一個自己暗戀多年的男人殘忍?
她想要推翻剛才的認定,但他不給她機會,大手蓋上她的眼睛,醇厚的嗓音在她耳邊低回。
“你不是說累了?好好睡一覺先!
她拉開他的手,再看他一眼,眼底有猶豫、有躊躇,也有濃濃的哀怨,事情不處理好,她安不下心入睡。
“我不想和你談戀愛!彼玫氖强隙ň,斬釘截鐵、篤定萬分的肯定。
“為什么?”
“我不想定下來,不想要永恒長久的關系!
“萬用手冊上,寫著你想要找個好男人,談一場永生難忘的愛戀!彼麤]指責她說謊,只是將事實擺明,指出她在說謊!半y道你想指控,我不是你想要的好男人?”
如果他這樣還不夠好,那么,她的要求就太苛刻了。
她輕咬下唇,說:“我所謂的一場,是三個月、兩個月,不是永恒!
他的濃眉瞬間蹙起,握了握她些微冰涼的手,收起他的上司臉,低聲道:“你干嘛計較時間?愛情是感覺問題,不是公文、不是提案,還得定下章程和日期,愛情是心隨意走,眼下感覺不壞便試試看,哪天感覺愛情進行不下去了,要斷再來談!
她堅定的態度,讓他決定暫時妥協。
對付一個半步都不肯退讓的女人,只好以退為進,再一步步、慢慢地蠶食鯨吞。
轉個意念,他定下新計劃。
“你才把愛情說得像公文章程,哪天感覺不行,要取舍、要切斷了,你真的能理智面對?”
“還沒碰上,你就先認定我不能理智面對?”
“因為,能夠真正理智面對的人太少!
“你們不都在背后說我有理智沒感情,有能力沒人性?”
“你知道?”她訝異。
“我當然知道!
不過現在有了更新的說法,辦公室的新耳語:愛情讓董事長變溫柔了,好像有人性得多。
他想起營銷部員工在煜文的帶領下,聚到他的辦公桌前,遞上一本“項目”,態度誠摯而熱切,代表人員蘇煜文朗聲說:“董事長,這里面有三十七種追求郁副理的方法,有二十家郁副理喜歡的餐廳,有十六部郁副理喜歡的電影……”
微掀嘴角,有營銷部員工的集體努力,再加上他高超的能力,他認為追求她的這件事情上,他的失敗機率是零。
“可是……”
“你不要想、不要管,讓理智暫且退居幕后,你只要用心去感覺,感覺我是不是值得你勇敢的男人,如果我能通過你的考評,我們就談一場愛情,如果你覺得我不行,那就安安靜靜,繼續看著我的努力,F在不許再說話了,先睡覺,天大的事明天醒來再想。”
他又用手心蒙上她的眼睛,這回帶了點強勢,不準她將自己撥開。
“阿董……”她嘆氣,松開手。
“怎樣?”
“我睡不著!
“那……我講故事給你聽!
他講了,講“綠野仙蹤”的故事,有個女孩被龍卷風吹到不知名的國度,她遇見沒有心的機器人、沒有腦的稻草人和沒有膽子的老虎,他們一起上路,想跟仙子求得心臟、腦子、膽子和回家的愿望。
故事的最后,他告訴她,機器人有了心,懂得喜歡一個女生的心情,他想為自己努力一次,想要追逐一段戀情……
鐘裕橋是在陽臺上找到齊翔的。
他坐在地板上,一手緊緊抱住小喬的包包,一手握住手機,青筋畢露,把頭埋進膝間。燈光照在他身上,鐘裕橋看見他的肩膀不斷發抖,心一抽,快步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肩頭,凝聲問:“發生什么事?”
齊翔緩緩抬起眼,淚水隨著這個動作滑落頰邊,看見鐘裕橋關切的眼神,他再也忍不住,抱住他放聲大哭。
像被熱油從頭頂澆下,每個細胞都被炸得熟透,一陣又一陣惡狠狠的疼痛在胸前蔓延開。
突然間,鐘裕橋不敢問了,他想轉頭跑開,但是齊翔緊扣著他,抱住他像抱住大海的一葉扁舟。
彷佛感受到什么似的,這一刻,他希望齊翔永遠不要開口。
但事與愿違,齊翔倔強地抹去眼淚,出現一雙兔子似的脆弱眼神,濃濃的鼻音,數度開口卻又數度哽咽,好不容易,咽下哀慟,他說:“大橋,怎么辦?小喬快死了……”
郁喬入睡已經是兩個小時過后的事,蘇凊文拉過棉被將她密密蓋實。
輕手輕腳地離開她的房間,他下樓,卻看見眼眶紅透的齊翔,而鐘裕橋雙腿打開,手肘支著大腿,把臉埋進掌心內。
小喬告訴過他,每次大橋心情低落,就會做這個動作,所以……雙眉中間擠出兩道豎痕,蘇凊文坐進沙發里,與他們面對面。
“說吧,發生什么事?”
齊翔想開口,卻發現嘴巴一打開、淚水就會跟著滑下來,他仰起頭,也無法讓失控的淚水重回眼中。
蘇凊文忍住怒氣,再問一次,“到底發生什么事?”
鐘裕橋沒回答,先反問:“小喬呢?睡著了?”
“對,她很疲倦,翔,待會兒準備一點宵夜,小喬半夜醒來,能夠填填胃。”回答完,他第三次問:“快點說,是什么事?”
蘇凊文的耐心用罄,他們再不回答,他一定會火山爆發。是的,他也察覺了隱憂,他也感到事態嚴重,但他得先知道情形,才能找出應對方案。
鐘裕橋看齊翔一眼,眼底抑郁更深,目光轉回蘇凊文身上,他說:“小喬的包包是我用棉布做的,雨水一打就濕透了,翔擔心里面有重要的東西,結果一翻,翻出這個!
他拿出腳邊紙袋,從里面倒出一堆藥袋,蘇凊文看一眼上面的病患名字,是郁喬……他咬牙忍氣,把藥袋上面的字逐一讀過。
齊翔吸吸鼻子,穩下情緒說:“我打電話給念醫學院的高中同學,問他這藥是做什么用的,他說……那是胃癌的標靶用藥!
一陣惡寒從心底竄起,蘇凊文眼底凝結出凌厲。
所以她說不要永恒長久的關系,所以她要的愛情只想持續兩、三個月,所以她突然辭職,想停下腳步,看看生命中的好風景?
死前一定要做的事……所以她的萬用手冊上,才會下那么聳動的標題?
腦子一聲轟然,他的耳膜隱隱作痛,他真想放聲大笑,真想狠狠諷刺命運一回,他以為機器人終于找到心,于是愛情降臨,他以為自己將要不同,因為有個他想在乎、想為她努力的女人占住心頭,沒想到……他被老天爺將了一軍。
“阿董……”齊翔低聲喚他,“我認識她那天,她就是這樣、從外面一路哭回家,她坐在臺階上,舉目四望,我看見她的孤獨、看見她的害怕,我以為她和我是同一類人,才決定賴上她,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害怕是因為……”他哽咽,說不下去。
“難怪她吃東西像小雞啄米,難怪她瘦得要命,難怪她老是提蓋棺論定,難怪她總是說不要讓生命留下遺憾,難怪……”鐘裕橋真恨自己,那么多的難怪,他怎么都沒有想過,是這個原因?
“我不要她死,她還那么年輕,她應該活很久很久的!饼R翔捂住瞼,忍不住再度痛哭。
“不公平,她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好不容易可以隨心所欲,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將要在她面前展開,她怎么可以……可以死?”
鐘裕橋也哭了,淚水經過臉龐落在沙發上,那一塊,被郁喬的香檳污染了,淡淡的紅被他的眼淚加深了顏色。
蘇凊文怒瞪著他們,他咬緊牙關,凝重的字句從他嘴里吐出來,“你們,不要哭、不許哭,不準你們絕望,不是所有的癌癥都會走入死亡。”
齊翔的手背重重抹過帥臉,他用力點頭,同意阿董的說法。
蘇凊文把藥袋上面的字看過一遍又一遍,從第一行到最后一行,要它們全刻進腦子里似的,他吞下憤恨,抬起冷冽雙眼,沒和任何人商量,他拿起手機,點出通訊錄,找到自己的通話對象。
他們不曉得蘇凊文要做什么,但被他寒冽銳利的眼光給嚇住,沒人敢多說半句話,只能靜靜地看他的下一步動作。
電話通了,蘇凊文深吸兩口氣,緩下冷厲聲音。
“黃伯伯,您好,打擾您了,我是蘇凊文……是,好久不見,您最近好嗎……爸媽都好,他們前陣子還提起您……是的,我有點事想請教黃伯伯……是這樣的,我有位朋友是黃伯伯的病患,她叫郁喬,不知道黃伯伯有沒有印象……”
他說到這里,鐘裕橋和齊翔對望一眼。阿董認識小喬的主治醫生?飛快回頭,他們湊到蘇凊文身旁,一人一邊靠上。
“……對,我知道醫生不能透露病人的病情,但郁喬只剩下一位年邁、患了阿茲海默癥的祖母,身邊沒有人可以幫她,我必須知道她的病情,必須知道有什么先進的醫療可以幫助她……我……我是她的未婚夫……”
蘇凊文的話讓鐘裕橋和齊翔猛然抬頭。小喬接受他了?他們已經認定彼此?或者,這只是他向醫生套話的謊言?
但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是聽著蘇凊文偶爾簡短地響應電話那頭的人,墻壁上,時鐘的長針緩慢地移動,齊翔和鐘裕橋緊緊盯住蘇凊文的臉,企圖從他細微的表情當中得到一點訊息。
在一段漫長的沉默后,他說了句,“黃伯伯,謝謝您!比缓髵斓綦娫。
齊翔急忙問:“你真的認識小喬的主治大夫?”
鐘裕橋拍開他!斑@不重要,醫生怎么說?小喬的病情嚴重嗎?”
第一次,蘇凊文有了深切的無力感,第一次,他覺得疲憊而無助,目光緩緩從手機移到齊翔和鐘裕橋臉上,這一刻,他理解了何謂欲哭無淚。
“你說話啊,到底是怎樣?情況如何、是第幾期、有沒有什么新藥可以控制住……”鐘裕橋抓起他的手一陣猛搖。
“是末期胃癌,因為發現得太晚,已經錯失開刀時機,過去幾個月,小喬用的是最新的抗癌藥,剛開始還有一點效果,但最近癌細胞擴散得很快——她很痛,時刻都在忍受疼痛,可還要裝成若無其事,欺騙我們……”他解決問題的能力很強,但這個問題,他無力解決。
“我懂了,難怪她半夜睡不著,在走廊演倩女幽魂,難怪她白天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她都躲在房間里面忍受疼痛吧!辩娫虻穆曇艉艿秃艿。
“怎么會?怎么可能?她那么年輕,就算發現也只會是第一期、第二期,怎會一下子就跳到癌末去?會不會是醫生誤診,我們要不要換一間醫院再檢查看看?”齊翔喃喃自語。
“對,我上網查查,看有沒有更高明的醫生,要不然我們送她出國醫治,至于錢……”他存款簿里面還有一些,不夠的話……鐘裕橋看向蘇凊文。
蘇凊文依然面無表情,彷佛對他們的話充耳不聞。
“聽說中醫可以治療腫瘤,對了,我聽說有種有機飲食法,對人體健康很有幫助,不然……學瑜伽?我們上網查查看,一定可以查到應對的方法!饼R翔跳起來,拉住鐘裕橋就要上樓。
這時蘇凊文終于開口,“不必了,黃伯伯是這方面的權威,如果不是絕對的確認,他不會說這種話。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讓小喬開心,幫她完成想做的事,讓她無后顧之憂……”的離開?
心底一片茫然,他望向鐘裕橋的眼光充滿絕望。
他何嘗不想心存希望,他何嘗不想給自己留一點盼頭,他也想象大橋、齊翔這樣,試著做些什么。
但黃伯伯的話打斷了他所有的想象。
黃伯伯說:郁喬惡化的速度太快,他很少碰到這樣的Case.
奇跡,已經不是她或者他們可以幻想的了。
蘇凊文的絕望眼光像一記棒錘,狠狠地朝他們砸下,敲掉他們微薄的盼望。沒有希望了嗎?只能絕望了嗎?不管做任何事,都沒有用嗎?
茫然從蘇凊文眼底傳出去,他們的心一點一點墜入谷底,又好像是有一把生銹的鋸子,來來回回鋸著心……
夜幕低垂,三人相對無語,他們像是雕像般坐在沙發中間,誰也提不出半點力氣,屋外的風雨滲透他們的心,天……再不會開晴……
她睡得很好。郁喬伸伸懶腰,翻過身、抱住枕頭,看著床頭的照片,對自己微笑。
看一眼窗外,不下雨了,是天青氣朗的一天。
很好呢,本來嘛,烏云就應該讓它隨著黑夜散去,沒有人會一輩子看不見光明的。
她又笑,笑得滿眼滿臉好像都盛滿蜂蜜。
她沒什么不知足的,在生命最后期間,她有家人、有關心,有滿屋子的幸福及溫情,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比她更幸運的人?
真好……真的是很好啊,有多少人在知道自己活不過三個月時,不是哭泣哀慟,不是用遺憾、怨懟面對剩下的每一天?而她,還能夠用微笑面對。
她多么與眾不同啊,在最后的旅程,身邊有三個又高又帥,讓所有女人都想入非非的好男人相陪,還可以在最后的日子里,看著他們一天一天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