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純君暗暗思忖,這飛燕大俠不僅輕功絕世,臂膀也強而有力,他單臂挾著她,比挾顆長枕還要輕松,帶著她飛竄騰躍,跟風較勁。
她一適應強風撲面,兩眸便不再緊閉,而是細瞇著眼好奇覷看。
既是大俠,自然不會加害她,他摟她,她就反抱回去,他帶她飛,她便好好體會那難得的暢意。
有幾次他伏低竄起時,竄得特別、特別的高,逼近皎月,銀光爍爍,她有種錯覺,好似兩人的影兒在那一剎那全投在那輪玉盤上。
她不覺冷,熱氣從他身上透衣而出,她嗅到似有若無的熟悉氣味,然穿風而過,一下子又散了,她沒再多想。
不知飛馳多久,當飛燕大俠將她放落地時,她竟有些腿軟。
他并未試圖扶她,而是讓她腳步顛了顛,直接跌坐在地上。
他們來到“五梁道”南側的隘口,亦是五日前發生山崩、遇大蟲襲擊之處。
萬年雪從峰頂滾落,在隘口遇暖漸融,此時地面微濕,泥草混過雪水,她一屁股跌坐,把今晚剛換上的干凈衣褲又給弄臟了。她毫不在意,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面前不遠處、以石頭一塊塊圈圍起來的所在。
“……我爹便是從那兒掉進去的!
現下那個大深洞已被“五梁道”的人用石頭作記號,她昨兒個聽大叔提及,女家主正與幾位石匠和木工師傅商討,打算沿著山徑到隘口筑一道長長圍欄,將危險的那一端隔開。
忽地,她腦中閃過什么念想,雙眸陡亮,忙七手八腳爬起來奔到黑衣人面前。
“飛燕大俠,我爹沒死對不對?您抓住我,沒讓我掉下去,您、您也抓住我爹了,對不對?”她離他僅半步之距,小臉揚得高高的,月光在她頰面上跳動,仿佛也落進她滿懷希冀的瞳底。
隱在闃暗中的精目微垂,他靜默瞅著她,然后搖了搖頭。
淚珠快速在眼眶里集結,安純君沒想哭的,但那燃起的小小希望被瞬間擊滅,她張嘴喘息,身子不由得發顫。
像是受不了她淚眼汪汪的模樣,他頭一甩,健臂再次摟住她,提氣竄高。
安純君被帶上山壁,幾個起伏后才又落地。
“為什么帶我來這兒?你究竟要我看什么?”她吸吸鼻子努力穩住聲音。
此時刻,他們站在高處的一片小平臺上,風有些大,平臺后的山壁往里邊凹,黑幽幽的一圈,形成一個天然洞穴。
飛燕大俠沒答話,卻以眼神示意她往洞內走。
除死無大事!即便沒命,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怕什么?她兩手握拳。
你想跟你爹到哪里去?跟著他一塊兒死嗎?
霎時間,渾身膽氣和不要命的賭性被針狠刺似的,想起鄺蓮森幽魂般的徐調和厲瞪,害她不禁縮了縮脖子。
她安純君可不是膽小之輩!
銀牙一咬,揭掉眼里的淚,她走向洞口。
然而,她才想回頭看看大俠有無跟上,那抹黑墨墨的身影真如一只飛燕,竟倏地飛走了!
“喂!你上哪兒去?飛燕大俠啊——”慘!平臺這么高,她怎么下去?
她追出,站在邊緣處往下探,忽地一陣勁風吹來,掃得她險些滑腳跌落。
她驚呼一聲,趕忙伏低身子,兩手抓緊大把的草穩住自個兒。
四周昏暗,瑩玉般的月華無法照清這小小所在。
她揣度著飛燕大俠此舉的目的,想了想,想不出個所以然,看來是得獨自闖闖那個洞穴……她尚未爬起,下頭的山石間卻傳來悉悉窣窣的聲響,凝神去聽,似乎還夾雜著動物的粗喘聲!
是那頭大虎嗎?
盡管安純君膽氣足,此時此際亦不禁心跳促急,手心冒汗。
她幾是屏息不敢呼息,小手摸向小腿處,這才意識到她穿的是鄺姨新弄給她的軟緞鞋,而非走踏天下用的功夫靴,她藏在靴內的小刀今晚并未隨身。
心里扼腕不已,她咬緊唇瓣,兩手迅速摸索,分別在地上找到一塊石頭和一根不太粗的枯木棒。
“我不怕你!”那“東西”就要襲擊過來了,她大叫為自己壯膽!拔也慌履!我不怕!”
“這話你可以在‘風雪齋’對我說,不必半夜跑來這里吼!
“嗄?!”安純君狠狠愣住,下一瞬,銀白色修長影兒從下方山石間鉆出。
強風亂刮,他的兩袖和衫袍鼓滿風,難為他仍四肢并用、一步步攀登上來,沒被放紙鳶般吹往天上。
終于,他攀上平臺,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坐在地上調息。
安純君一口氣貫通腦頂和丹田,終是回過神,她叫了聲,撲進他懷里。
“鄺蓮森!”石塊扔了,木棒拋了,她兩顆大眼淚也不太爭氣地溢出來。她真的、真的沒想哭,只是前一刻全身繃得死緊,此時猛地松懈,淚就跟著掉了。
“見到我這么開心?”他還在喘,語中隱笑,大掌摸摸她的頭。
“嗯!彼\實點頭。
抬睫看他,她兩眼亮燦燦,吸吸鼻子啞聲道:“你怎么也跑來這兒?我還以為……你、你是那頭大虎……”
“掉進那片地底泥沼,那頭白毛黑紋虎不可能還活著!逼溜L目似有流光,他慢吞吞又道:“你爹也不可能還在。”
她癟嘴,但很快便穩住。
“我知道……我遇到飛燕大俠,問他是不是也救了我爹,他說……唔,他沒說話,只對我搖搖頭……鄺蓮森,我爹不會回來了……”
他抿抿唇,喉結略滾,似欲說些安慰言語,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好一會兒,他話題一轉,道:“原來那名黑衣蒙面客就是飛燕大俠嗎?我今晚踏進‘風雪齋’時,恰好見他挾走你,我隨即追出,追沒多遠就被甩脫了。后來他去而復返,抓著我就是一陣飛騰,把我帶往這兒來,我問他話,他也是不答,一眨眼便不見蹤跡。”
安純君低應了聲表示明白,而后指指身后的黑洞。
“鄺蓮森,飛燕大俠要我進洞里瞧瞧。”
“是嗎?”他拉她一塊兒站起,估量了會兒!岸磧忍担蹅冃枰鸢!
“我會生火!我會啊!爹教過我,我生火很行的!呃……可是……我沒帶火石出來……”小臉一垮。
“我也沒帶火石!
“唉,好吧,那只好鉆木取火,這難度可高了些,咱們得先找幾根——”
“但我有火折子!编椛徤旖悄:芈N了翹。
安純君瞪著他從懷里取出的火折子。
他輕輕一揮,養在折子前端的火苗立即燃紅,她見狀歡喜笑出,拉著他衣袖!班椛徤銇砹,真好!蹦切⿵娨窒聛淼捏@懼和不安感因他的出現消散不少,他沉靜的淡笑和語調很能安撫人,他笑,她也跟著笑,有些憂傷的心也寧穩了。
他勾唇,把火折子遞給她。
“我來了,你說不定還得分神照顧我。我功夫沒學好,只練過兩、三套強身健骨的拳法,更沒在外頭走踏的經驗,真要遇上危險,怕保不了你。”
他似真似假的話聽進安純君耳里,全成再認真不過的告白。
“鄺蓮森,我保護你!你或者比我多些力氣,但我拳腳功夫肯定勝過你!”她叮嚀著!暗葧䞍哼M洞里,你跟在我身后,我走一步,你跟著走一步,我在前頭可以先踩踩盤,探探虛實啊!”有什么危險也能先擋擋。
不等他回話,她咧嘴一笑,轉身跑去撿拾散在平臺上的枯木枝。
把枯木、干草等物全收集起來后,她打算先燃起一個小火堆,再設法弄好兩根火把子。
這一方,鄺蓮森立在原地,視線一瞬也不瞬地追隨那抹忙碌的小身影。
他胸中生波,幾近變態的愉暢感沖刷全身,脊梁骨竟興奮得隱隱發顫,感覺異樣的熱氣鉆出膚孔,周身發燙,心音如鼓……唉,這么好的一個小玩意兒,落在他掌間翻騰,任他搓圓揉扁,不好好“珍惜”怎么成呢?
勁風襲上,他拂平衣袍,把今晚穿在衫子底下的夜行勁裝掩實。
火光陡地變大,小姑娘憑著以往野炊的豐富經驗,兩下輕易便架出火堆。
火一竄燃,她小臉很是得意,開心地瞧向青年。
“鄺蓮森,咱們有火了!我——咦?你氣還沒調好嗎?怎么還在喘?”跳動的火光中,那張俊顏仿佛遭火染紅,鳳瞳水亮,卻喘得有些厲害。
“咳……那個飛燕大俠……好人不肯做到底,把我丟在山腰就跑了……咳咳,我不太爬山路,方才那段又全是石塊堆疊的陡峭山壁,爬起來頗費勁……咳咳……不過不打緊,別掛意我,只需讓我再調調氣,等你弄好火把,咱們便進洞……”夾雜沙嗄的咳音,他說得臉很紅、氣很喘,但絕非謊話連篇心很虛,而是越玩越覺有味兒。
兩刻鐘后。
沒有油脂助燃,火把上的火勢小小的,燒不太旺,但已足能將光帶進洞穴里。
安純君走在前頭,不時回眸察看鄺蓮森的狀況。地上不太平坦,高高低低的,她有些擔心他會摔倒。
有三次,她絆到突起的土塊,三次鄺蓮森都忽然挨近,像是沒估算好距離,一下子踏得太大步,不小心撞上她,他莫名其妙撞上她的背,她沒打跌,反倒穩住腳步。
她沒多想,只緊聲叮嚀。“鄺蓮森,這兒突突的,你得小心些。”
她背后的青年注視著她的后腦勺,悄悄揚唇!昂谩!
這個天然洞穴并不如何深,他們持火把而入,穴內景物幽微能辨——
有一道細小水泉滲出石壁,水滴答流,在石地上聚成一個大澡盆寬的小水池。
水池邊躺著三頭貓兒大的小動物。
安純君小心翼翼走近,待瞧清,不由得瞠目結舌。
她在池邊蹲下。
那不是什么小動物,而是三頭小獸。
渾身白毛,身上紋路淡淡的尚不明顯,長長的尾,四只銳爪藏在厚實獸蹄里。
白毛黑紋虎!
“難怪洞中氣味如此腥臊!编椛徤h視四周,瞥了眼散在角落的動物骨頭和幾只老鼠尸體,淡淡道:“咱們闖進虎穴了!
他目光收攏,重新落在小姑娘微垂的前額,見她仍在發怔不言語,他眉略挑,矮身蹲在她面前。
與她一同瞅著地上的三頭小虎,他再次啟聲!翱磥懋斎张貒[山崗、襲擊你和你爹的是一頭大雌虎,它帶著三只虎子窩在這兒,現下虎母不在了,虎子還太小,無法獨自獵食,只能抓老鼠充饑!
“鄺蓮森,它們……有兩頭沒氣了……”安純君碰碰虎子冰冷的小身子。這時節的“五梁道”仍有寒意,虎尸未腐,卻早已僵硬。
不是餓死的,這兩頭小虎身上帶傷,嘴中淌血,尚活著的那頭狀況好些,只有左耳有傷,結著一大塊血漬,但呼息聲細微得可憐。
鄺蓮森偏著臉,狀若深究,道:“虎頭上有熊爪的抓痕,肚子和背上都有。三頭小虎遇熊,沒有大虎保護,不死也半條命。這一只的背脊骨摔斷了,這一只的腦殼被砸碎了,至于活著的這一只……”他輕戳虎子瘦扁扁的小肚腹,再摸摸它的臉、拉拉它的耳!八幻曰枇恕!
“什么?!”安純君小臉陡抬,對上他安適篤定的面龐。
她思緒一轉,咬咬唇又點點頭。“……肯定是飛燕大俠把它迷昏的。他帶我來這兒,要我進洞里,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鄺蓮森,所以這頭小虎是我的了嗎?”
他目光轉深,暗掩著某種意緒,靜嗓在洞中幽慢回蕩——
“你說過,你要殺掉那頭大虎替你爹報仇,要啃它的肉、喝它的血,還要剝它的皮、拆掉它的骨頭,是嗎?”
“是!彼劭袈儫帷⒆兗t。
他極淡一笑。
“大虎死了,你殺不到它,成天懶在榻上,心里不痛快。現下有頭活生生的小虎癱在面前,正所謂母債子償,殺不到虎母,你盡可以擊殺這頭虎子泄恨,不是嗎?”說著,他把一塊不知何時拾來的銳角石塊塞進她手里!皻桑词且獡羲樗念^蓋骨,給它一個痛快,還是敲斷它的四足再慢慢折磨,全隨你意。它是你的了,不是嗎?”
她下意識抓住銳石,抓得緊緊的。
兩耳因那鼓動的話發熱,她臉蛋潮紅,心怦怦跳。
看著手里兇器,又望向小肚子隨著呼息微微鼓捺的虎子,她眼淚竟滑了下來。
“鄺蓮森……”她鼻音濃濃。
“嗯?”
“……你想,那頭虎母是不是怕咱們害了它的三只虎子,所以才暴起傷人?”
他眉宇間的波動似有若無,胸臆間的波動卻更往底處鉆探。
“是嗎?”他溫徐勾唇,不給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