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周奉言所料,皇上遇刺一事尚未查清,冀王尚未受到嚴審時,南方須寧城就戰火再起,一度以為是高家又不安分,細查之后才知道竟是百姓造反,集結成民兵,只因地方官貪腐,大內擬定的稅法又太過苛刻,典型的官逼民反。
靖王派了自己的親信鎮壓,但須寧城的戰火未平,相隔一個月,湯若城也接連宣告起義,接下來簡直像是遍地開花般,銅鑼、空鳴、常陽、東旭皆發起了一波波的戰火。
也不知是不是燕競病重,無力理政,這調兵遣將的事落到了靖王手中,吊詭的是,原本隸屬于冀王麾下的兵馬竟不聽兵符調動,完全認人不認兵符,共十二萬精銳不愿出兵,寧可受罰。
然而眼前正是用兵之時,就算要罰,也得等到平亂之后,因此靖王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在凌霄十八年二月,讓冀王戴罪立功,重掌兵符,領了十二萬精銳,朝南揮軍而去。
五月,南方傳來捷報。冀王仿佛將被囚的怒火發泄在戰場上,一路勢如破竹橫掃而去,先平了常陽再轉向空鳴,七月時再一路往南,直朝銅鑼而去。
然而,就在這個當頭,戰火卻又向東邊的豐興城和西邊通往北方大郡必經的盤陽城延燒。靖王為鞏固巴烏,將京城的皇城兵分出一半,朝東西兩邊應敵,領軍的將領全都是靖王的心腹。
頓時,巴烏城的繁華喧鬧聲不見了,就連上街的百姓也少有笑臉,個個人心惶惶,甚至城郊已有人攜家帶眷離開巴烏。
明明是七夕前夕了,巴烏城卻是處處縈繞著一股肅殺之氣,就連總是門庭若市的周家牙行,也難得出現了一連幾日的空檔,竟沒有半個客人上門,更別說是往來的商隊了。
然,有一點,卻教于丫兒萬分不解。
明明沒有商隊,沒有交易,為何船埠那頭仍是卸下不少商貨,而且總是趁著三更半夜進城。
而今兒個她終于明白了。
站在丙字號棧房里,翻開一大木箱,驚見里頭一件件的鐵甲,她既錯愕又像是了然于心,靜靜地回到帳房里,取出王朝的地圖查看,就著位置猜想近來戰火引發的路線。
她看得專注,壓根未覺有人走進了帳房里,輕輕地按住她桌面的地圖,她嚇得抬眼,隨即吁了口氣。
「爺,你嚇著我了!
「怎么在瞧地圖?」周奉言笑問著。
「沒,就拿出來瞧瞧!顾龓н^,收起地圖,才剛擱到書架上,邊上的畫紙卻如雪片般掉了滿桌,她嚇得趕忙要收起,卻被他攔截了一張!笭敗
不要看啦,不管她怎么畫都畫不出他的神韻,完全不及他房里畫軸十分之一的功力,所以她至今還是沒勇氣拿給他。
「你畫的?」周奉言諮問著,看著自個兒的畫像。
今世不作畫的她為何開始作畫了,難道這是個征兆?
「嗯,畫得不好,你別瞧了!顾敝胧栈兀麉s抓得更緊,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幾張!覆怀,這里的不能再給你瞧!
「不成,你把我的神韻畫進畫里了,得燒掉才成!
于丫兒微愕,雖有不舍,但只要可能危急他的,她全都能舍!缚赡惴坷锏漠嬢S怎么至今還未處理呢?」相較之下,那支畫軸里的畫像,別說神韻了,簡直是他走進畫里了。
周奉言就著燭火,一張張地燒著。「那張畫軸我改日再處理。」
「喔!挂娝敛煌锵У責,她實在是搞不懂他。既然不能畫他的畫像,當初墜谷時,為何他會問她何時再為他畫張畫像?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爺,還未正午,你這時分怎么會出宮?」
「宮中為戰事忙亂,我又幫不上忙,留在宮里也沒用。」確定所有的畫都化為灰燼,他心里突生的不安才微微地消去了些。
「他們不會要你指點迷津?」神官的作用,不就是在這當頭才顯得重要?
周奉言掀唇笑了笑!杆幨栊Я。」
「咦?」
周奉言吹熄了燭火,垂眼正視著她!秆緝,我要你在十天后離開巴烏城。」
于丫兒楞住,一瞬間說不出話,像是深藏的恐懼突然落實了,好半晌才擠出破碎的聲音,問:「爺呢?」
「我要留在這里!
「可是爺會要我離開,那就代表戰火會延燒進巴烏城,你卻還待著……」
「放心,拾藏、戚行、巴律他們都會留在這里,屆時我會讓你和舞葉先去西楓城找奉行!
「可是……」
「放心,我絕對不會有事!
「爺怎能如此篤定?」在他尚未回答之前,她大膽地追問:「因為這幾場戰事是你主導的?」
周奉言頓了下,尋思片刻才道:「是。」
「爺,你不知道謀逆是大罪嗎?」她心口一窒!赶惹暗蔫F砂,眼前的兵器鐵甲……原來這些都是你企圖謀反所屯的貨。」
周奉言垂斂長睫!秆緝,我會這么做,是因為這是我瞧見的未來,我不過是順命而為罷了!
「但也不該由你來發動戰事,要是被人發現——」
「除非你說出去。」
于丫兒直瞪著他,手心早已是一片汗濕。「打從我重生以來,我就發現有些事和我上一世的記憶不同,我以為重生后許多人事物的改變是正常的,但我現在認為,是爺在操控這一切!
「是!顾敛恢M言地承認!敢驗槲业群虻钠鯔C已現!
「契機?」
「推翻大燕的契機,因為老天已經聽見我的祈求,出現了一個足以改變世道的男人,所以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為何要推翻大燕?只要百姓安居樂業,只要——」
「丫兒,你待在牙行里這么多年,你確定百姓真的安居樂業?」
于丫兒不禁語塞!傅退闳绱恕
「大燕上上下下已經腐爛了,貧更貧,富更富,再這樣下去,百姓只會成為路邊尸骨,所以我決定讓大定重新奪回江山!篂榱俗層谘緝喊残牡赝说轿鳁鞒潜荛_戰火,他不惜將計劃攤開。
當百姓無以安身時,一點煽動就能讓他們群起造反,而他只需要在每個城鎮里安插一點人手,再將百姓組織起來,雖說是烏合之眾,但也能撼動腐敗的大燕,接下來再用他養了十多年的民兵,從東西包夾京城,讓皇城兵盡出,接著配合周呈曄的里應外合,只要能攻進宮中,一切都不是問題。
一切都照他的計劃進行著,眼前只差臨門一腳,他必須無后顧之憂地與燕祿成斗智,取得最后的勝利。
于丫兒聽得一楞一楞的,睇著黑眸異常燦亮的他,突覺他像是畫中人一樣,在瞬間扭曲了俊顏,教她駭懼地退上一步。
「丫兒?」
「爺……你不是順命而為,如果是順命而為,你怎么會在那么久之前就開始布局,等候契機?」她從不知道在他溫潤如玉的性情之下竟深藏如此嗜血的魂!鸽y道你會不知道為了成就你的計劃,得要拿多少百姓的尸骨去鋪路?」
「成就大業,就得有所犧牲!
「爺,你真的是我識得的周奉言嗎?」她不禁問。
周奉言頓住,他,變了嗎?
卷五。「生,雙飛」
于丫兒待在房里,看著替周奉言繡制好的錦袍,天青藍的袍擺繡的是白色如意云浪,革帶上繡的是水藍色云浪,革帶上頭懸著以他倆的發所編織成的同心結。
她心頭紛亂,眉頭緊蹙。
為何爺會變成這樣?爺明明是個性如清泉的人,為何如今卻視人命如草芥?以推翻大燕的目標,卻能侍君十幾年,蟄伏著就只為了等待契機……爺的心機怎會如此深沉?
最要緊的是,要是失敗了該如何是好?
忖著,聽見門板推開的聲音,她沒抬眼也知道來者是誰。
「丫兒。」周奉言輕聲喚著。
于丫兒徐緩回頭,清麗小臉上是化不開的憂愁。
「丫兒,人是不可能不變,為了改變,己身怎能不變!
「爺,我明白,但我不懂的是你為何要冒這么大的風險?難道你沒有想過后果嗎?如果失敗了……」
「你忘了我擁有異能嗎?」
「可是……」
「我可以卜算未來,避開戰火,誰也傷不了我的!顾鲋e,輕柔地將她擁進懷里!冈蹅冎灰珠_一段時日就好,接下來咱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不好嗎?」
「可是我怕,」她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肝液芘。」
「不怕,有我呢。」他緊擁著她,為了可以永遠地擁抱她,他不惜把巴烏城化為修羅道。
哪怕聽到他的保證,她的心里依舊不踏實,但她也清楚走到這一步了,不管她說什么,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爺,我會聽你的話,十天后離開巴烏。」她知道,她必須妥協。
「很好,待戰事平定,我會立刻去接你!怪芊钛越K于松了口氣,就怕她不肯走。
「爺,我替你制了新衣!顾酝碎_他的懷抱,指著桌面。
周奉言眸光閃動了下,微微瞇起。
她拿起錦袍在他身上比對著,問:「爺要試穿嗎?」
「……不,下次吧!顾秊樗七^兩次新衣,而事情總發生在她制了新衣之后,這第三次,是老天示警嗎?
于丫兒臉色暗了下,隨即又打起精神!改俏揖桶研乱聨ё,等你接我時再穿上!
「好!顾f著,心底盤算著要找機會把這新衣給燒了。
「那……帶著同心結總成了吧?」她解下用紅繩繋著的同心結。
周奉言接過手,不禁問:「這不是發絲嗎?」
「嗯,這是你我掉落的發絲,這些年撿的,湊著湊著,我覺得夠用了,便打了個同心結,咱們夫妻總是要同心的!
周奉言微微噙笑!肝視䦷г谏砩,就像你在我的身邊!
「那我送了你同心結,你要送我什么?」她俏皮問著,想緩解離別在即的苦。
周奉言不禁失笑。今晚前來是為了說服她離開巴烏城,哪兒想過要贈她東西。
仔細想想,除了那把短匕,他不曾送過她什么。
「你想要什么?」他問。
她笑了笑,朝他勾勾手指,要他_下腰來!笭敚沂裁炊疾灰,我只要你記得,我在西楓城等你,你要記得我在等你!乖捖,她湊上前去,偷了一個吻。
他楞了下,笑柔了黑漆的眸,回吻著她,再狠狠地將她擁入懷中。
丫兒,他最深愛的女人,他耗盡一切換回的妻子,哪怕他將會成為罪人,哪怕他雙手沾滿血跡,他也要求得一世相守。
十天后的五更天,于丫兒整裝出發,由陸得駕著馬車送她與舞葉前往西楓城。
「怎么不讓雙姊一道去?」她問。
「牙行要東遷到豐興城,我要她留下來幫忙!怪芊钛陨裆蛔兊氐。
「喔!顾龖寺暎p撫著他依舊冰冷的頰!笭,五更剛過,你還是進房歇一會吧,氣色不好!
「一段路,不礙事!估滤氖钟H吻著,眼底全是依戀,卻逼著自己非暫時放手不可!敢宦讽橈L!
「爺,記得我們的約定!
「當然,等我!
目送她上了馬車,直到馬車消失在濃霧之中,他才返身走回主屋,小徑上就見拾藏迎面走來。
「人呢?」他問。
「在后門攔下了!
周奉言應了聲,加快腳步往后門而去,不一會到了后門,就見戚行冷肅著臉,擋在雙葉的面前。
「爺!蛊菪新劼暎说揭慌。
周奉言狀似漫不經心地應了聲,懶懶地注視著雙葉,問:「上哪?」
「……想送夫人!
「我不是說了,要你在偏香樓候著?」他說著,拔出拾藏腰間配劍,不由分說地朝她腰間揮去。
雙葉瞪大了細長的眸,垂眼看著代表她身分的兩串玉穗落地!笭?」
「為何背叛我?」周奉言面無表情地揚劍指著她。
「我不懂爺的意思!闺p葉臉色劇變,粉拳緊握著。
「不懂?」周奉言神色冷鷙地道:「那就一筆一筆算吧,公主出閣那日,是誰引刺客進牙行?」
雙葉艱澀地咽了咽口水!笭斖,我為了要保護夫人還受了傷……」
「就是因為你受傷我才會起疑。巴律說了,那些人身手皆在你們之下,尤其是你,你是所有家奴里使劍的魁首,怎可能因此受傷!
「我……」
「還有,靖王進酒樓欲輕薄丫兒,巴律說過雅房是你訂的,這事與你脫不了關系吧!
「爺,這根本是欲加之罪!爺怎能盡信巴律之言,我不過是訂房,還是巴律托我的呢,爺可以將巴律找來當面對質!
「雙葉,那間酒樓是我頂下的,酒樓里外都是我的眼線,你在訂房之后,和靖王的心腹見過面,這樣你還要狡辯嗎?」周奉言說著,眸色透著戾氣。
原本用意是想讓人從中打聽消息,可誰知道竟會聽見自家內鬼的消息?!
「爺……」雙葉臉色慘白。
「還有短匕,以你的身手,想不動聲色地殺害一個老宮人,對你來說壓根不難,雙葉,我給了你這么多次的機會,你為何不知回頭?」因為是朝夕共處猶如手足,所以他再狠也沒鐵了心,可她卻是逼他不仁!
雙葉抿緊了嘴,怒瞪著站在周奉言身后的拾藏!笭敗皇俏摇蠈m人真的不是我殺的!」她到底要怎么解釋,爺才愿意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