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桃花又走回知辛樓,知辛樓仍舊頹圯,蘭赫希親手為他們題的招牌燒壞了,焦黑的木頭靜靜躺在雪地里。
她提著一盞昏黃小燈,左繞右拐,走進樓內的廚房,沒人知道廚房下方有一條密道。
進密道、下階梯,走過七七四十九階后,她踩進陰冷干燥的地面,地窖里藏的是全京城最富盛名的桃花醉。
她當然知道這些酒可以換得銀子,讓自己吃得好些,但她不愿意。
對這里,她尚未死心,仍然存了夢,夢想知辛樓再度開張,四個人的交情回到過往。
彎腰,抱起一甕桃花醉,打開甕口,聞著熟悉的花香味,她想起第一次帶蘭赫希到這里的情形。
看著儲滿佳釀的酒窖,他直嚷她是個小富婆,那時她得意揚揚的說:“等我錢賺得夠多,就去買一個丈夫回來!
“買丈夫做啥?”
“幫我做工呀!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里里外外都得靠我張羅,普通工作也就算了,這抱酒背酒的活兒可苦了我!彼搅俗,抱怨。
她不是大力士,卻老是抱著酒進進出出,忙過一整天,夜里上床常常全身疼痛得睡不著覺。
本以為時間久了,習慣后自然會好,沒想到兩三年過了,卻是傷了胳臂、落下病根,才十幾歲的姑娘,老天爺下個雨,全身骨頭就和老太太一樣發酸。
“那你可得買個身強體健的。”
“對啊,最好像赫希這樣子,連老虎都扛得動!彼檬种复链了灿驳男丶
“哦哦,桃花喜歡我?”他突然湊近,額頭貼到她額頭上。
‘誰不喜歡你?大哥喜歡、小卿喜歡,連當今皇帝都喜歡得很!彼み^頭,酒樓姑娘是不興害躁的,可她白白的臉偏是浮上兩朵紅云。
“那你……愛我不?”
他的手鎖上她的腰,稍用力,她便貼到他身上,軟軟的身子靠上硬硬的胸膛,那親昵和她十歲時一樣,可他忘記,她已經是個大姑娘。
“說嘛,愛我不?”他追問。
這話問得嚴重了,愛……是夫妻之間才有的東西啊,小卿可以愛他、他可以愛小卿,因為早晚,他們要走人夫妻關系。
而她呢?他們是朋友、是兄妹、是青梅竹馬,他們身世懸殊,更何況朋友妻不得戲,朋友夫怎能心存非份,所以……
“不愛。”她說得斬釘截鐵。
“即使我力大如牛?”他勾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
“力大如虎也不愛。”她用力搖頭,就算有愛也得用力搖掉。
“真可惜,我很愛桃花呢。”
這話不知是玩笑還真心,他熱熱的氣息噴在她耳邊,躁得她找不到地洞鉆。
閃身,她瞪他一眼。“你哪里是愛桃花,你愛的是桃花醉!”想著想著,何桃花傻笑起來。那時,他們的感情是真的好呢,要是大家都別長大就好了。
抱起酒往外走,天空蒙蒙亮起,她加快腳步。動作得加快些,今天是小卿出嫁的大喜日了。
出城,遠遠聽見幾聲野狗吠聲,她盡快走著,不顧寒風刺骨。低著頭。緊抱胸前酒甕。
好不容易走回家門前,太陽未升起,凌小卿已經走出屋子,兩個好友面對面,無言。
看見她,凌小卿淚水撲簌簌落下,紅紅的鼻子塞住了,無助凄涼的神情教人不忍。這樣柔柔弱弱的女生,怎能面對性格大變的魔鬼?
保住小卿。是她最后能夠做的吧,何桃花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
“桃花,請你幫我轉告知辛哥,此生無緣,來世再聚,小卿生是何家人,死是何家鬼,定不負知辛哥的心。”凌小卿說得斷然決絕。
她對哥這般重情重義?那么當初又何必……不,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小卿,哥這樣潦倒,你為什么還愛他?”輕輕地,她問。
“愛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我相信總有一天知辛哥會鴻圖大展,他不會一輩子窮困潦倒!
這些話,她若是肯早一點說,多好。
“如果還有選擇的機會,你愿意待在哥身邊,照顧他、愛護他、陪伴他嗎?”何桃花又問。
“我愿意、當然愿意!我和知辛哥不離不窘,我們約定好要永遠在一起!彼袂榧。
大哥瘋了,他的約定能聽?但小卿的專注誠懇說服了她,她相信,小卿會用一輩子來愛大哥。
‘好吧,我代替你嫁,可是我不知道赫希會不會善罷甘休!闭骠[起來,戶部尚書凌大人也不能置身事外,大哥和小卿,當然更逃不過風暴。
凌小卿哀戚的表情立時轉為激動,忙不迭的說出自己和情人先前的計劃!拔液椭劣媱澾^,等你出嫁,我們馬上離開京城,不會讓任何人找到我們,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爹娘,望你懇求蘭哥哥,別把事情鬧大,別讓我爹娘受災殃。”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認為蘭哥哥愛她,愛到能把面子里子全數掀翻的程度,且她始終相信桃花對蘭哥哥有影響力。
要逼赫希吞下悶虧嗎?他哪里是可以受逼迫的男人?何桃花沒有好友樂觀,但該求該救的,她會盡全力。
深吸氣,她拉起笑臉!皼]事兒,通通交給我。”舊話出口,凌小卿立即沖上前,抱住她。
“謝謝你、謝謝你,你是我和知辛哥的大恩人!我們不會忘記你的恩惠,有朝一日,我會報答你的!”
談什么報答,她肯照顧大哥,就是給她最大的恩惠了。
“我把我哥交給你了!
“我發誓會帶給知辛哥最大的幸福!绷栊∏湫∧槤M是淚痕,高舉五指向天發誓。
何桃花拉下她的手,把桃花醉交給她!巴竽愫透缫捎H,我不在身邊,你帶著桃花醉,就當我見證了你們的終生!
“我們會帶著它!绷栊∏涫謮涸谒氖直成,這是女人的情誼。
“我們快走吧,別延誤你出閣的時辰!
于是她們進屋把酒擺好,何知辛還在睡,何桃花看了大哥最后一眼,才同好友回家。
在喜娘替凌小卿打扮的時候,她待在內室,將帶得走的黃金珠寶首飾和銀票全塞進包袱里,等喜娘一離開,她們馬上互換裝束。
緊接著,鑼鼓喧天、熱鬧非凡,何桃花讓八人大轎抬進鎮遠侯府,她由著人扶、由著人擺布,成天渾渾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過的。
終于,滿屋子的人退去,喜房里安靜下來,大紅花燭燃起一室溫暖,紅帳、喜被,滿屋子的紅,紅入她的眼。
掀起喜帕,她靜靜看著眼前的一景一物。
這屋子,很久以前她常來,第一次來時,他拉著她的手,要她乖乖坐著,別吵別亂動。
他只是隨口一句,她果真就不吵不動,乖乖坐在床沿等他寫完奏章。直到他回頭,發現小桃花變成小木人,傻傻看著窗外的鳥雀,才笑著把她抱入懷里。
好像從認識她不久,他就老愛抱她、逗她,好像她是他的布娃娃。
現在她也是傻傻坐著。只不過屋外一片漆黑,看不見鳥雀,而且她敢打賭,待會兒赫希進門,發現新娘是她,不但不會將她笑抱入懷,說不定一怒,還會直接把她關進地牢。
終于,腳步聲傳來,她迅速放下喜帕,然后木門被推開,她在喜帕下看見一雙大腳,那是他的腳。
蘭赫希沒說話,腳步在她跟前定了定,之后,走到桌前,舉起酒杯,自喝自飲。
他的腳步篤定,不似盲眼人般步步小心,想必應該是對這里很熟了吧?當然,這是他居住多年的地方啊。
偷偷地,吸一口長氣,何桃花并沒有自以為的那么勇敢。
她想像著他的模樣,聽說他雙眼看不見之后,性格大變,溫和的他變得暴戾乖張,聽說他半張臉毀去,糾結猙獰的火燒疤痕教人觸目驚心,有人在背后給了他“鬼面羅剎”的渾號,更有惡人直接叫他“鬼見愁”
可這怨不得他的。換了誰變成這般,都會性格丕變。
往后,她會窮一生精力來待他好、憐惜他,讓他知道沒了雙眼或俊俏的臉龐,只要有一副好心腸,還是能得到旁人真心崇仰。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喜帕霍地被掀開。
抬頭,視線迎上他的,兩人相對,驚訝在彼此眼中炸開。
何桃花驚嚇得闔不攏嘴。
因為眼前男人的臉仍然俊美無儔,他蘸墨濃眉、秋水雙眼、懸膽秀鼻……一切一切如舊,哪來的疤痕、哪來的鬼面羅剎,全是謠傳!
而他的眼睛,那絕不是一雙盲人的眼,他盯住她的銳利眼光,教人膽寒。
對,蘭赫希就是要她膽寒。
他沒想到她居然膽大包天到這等程度,真是為了名利不擇手段到讓人作嘔。只是,她怎么敢,她沒有半分羞恥心嗎?!
緩緩搖頭,何桃花讓他對人性徹底失望。
年初,他警告過她不要使小動作,可她非但不聽,更狠了手段,先是說服小卿別嫁他,再讓知辛約他進酒樓,他們談判、爭執、親手毀掉彼此間的兄弟情誼。
他不記得知辛樓那把大火是怎么發生的,只曉得他清醒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家里面,而衣服上滿是灼痕。
但他相信,那把火是知辛瘋狂之下的杰作。
可笑吧,他對他們兄妹夠好了,他以為真心待人便會得到真心回讀,沒想到,居然是落得差點被火紋身的下場。
他以為這對兄妹聰敏善良,沒想到是聰敏有余、純善不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不想過問那天晚上發生什么事.不想見何家兄妹,連帶的連小卿也疏遠,過去的青春歲月已然消逝,那段單純甜蜜的情誼遺失在他們深沉的心機里。
而今,她居然敢大搖大擺代替小卿嫁過來?!
突地,他記起火災過后不久,一名年輕的女大夫帶了何桃花的信上門,說要替他治病,他被弄得一頭霧水。他幾時眼睛看不見、幾時毀容,又幾時需要一個隱世名醫替他治療?
她瘋了,何知辛瘋了,何桃花也瘋得厲害。
不過她膽敢嫁進來,是不是認定他看不見,才冒名頂替?
蘭赫希不說話,冷峻的五官對上她的驚訝,她的臉上有千百種表情,懷疑、驚喜、詫異、快樂……不停變換。
何桃花喜悅著。
他好好的,沒病沒瞎,是不是那位姑娘大夫救了他?!
所以她真的回到過去,改變了某些事情,那么大哥……大哥也被老爺爺大夫醫治好了?
鐵定是這樣子沒錯,因此大哥才會和小卿證心,決定遠走高飛,大哥對小卿的承諾不是空話虛言!
這一推論,全有了脈絡。
狂喜!真的有月光奇跡,她真的回到過去,甚至成功扭轉了局面,赫希不再是鬼面羅剎,他沒有性情大變、暴戾張狂,他仍舊是他,瀟灑不羈,教人為傲的蘭將軍!
半張口,她有許多話想對他說,然而他一句便堵了她的許多。
“為了嫁給我,你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青筋在他額間暴動,澄澈的眸子盈滿騰騰殺氣,他沒說出口,但何桃花看見了。
他憎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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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嫁娘的第一天該做什么?
何桃花不知道,偌大的鎮遠侯府里,連半個下人都沒在喜房出現,自然不會有人來告訴她,她該做些什么。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哥的情況,至少她得確定大哥的病是不是痊愈了。
如果回到過去不是一場夢,那么從她和老爺爺大夫進小屋后,到她驀地清醒之前,那段期間發生過什么,她得知道。
昨夜她和衣而眠,赫希離開喜房之后再沒有回來,她猜他氣壞了,當然,任誰新娘被掉包,都要大大憤慨。
她下床,脫掉大紅嫁裳,隨意翻出一件素白長衫換上,她匆匆搭上披風,走出房問,打開門才發覺屋外有許多仆人,但他們各忙各的,沒有人肯搭理她。
照理說,不管是不是李代桃僵,她總是將軍夫人了,誰敢無禮?因此……這是他的意思吧,赫希要她明白,別以為他會息事寧人,讓一個不明不白的下人成為將軍夫人。
無所謂,她不在乎身份。
一路從侯府往外走,她碰到的下人無數,真的沒人給她好臉色。
他們之中,有很多人認得她是知辛樓的桃花,所以這出真假新娘的戲碼讓人揭了底?
何桃花苦笑,然而現下不是覺得委屈的時候。
拉起裙擺,她快步走出侯府外,她心心念念的是大哥和好友。
他們跑掉了嗎?赫希會放過他們嗎?她答應小卿,要求赫希別鬧大事情,危害她的父母親,可她還沒出口求情,赫希拂袖掉頭就走,這會兒,他會不會已經見著皇上,而皇上……龍顏大怒?
她越走越急。腳步在雪地里跟跡,擔著心,大雪天里,竟急出滿身汗水。
好不容易,她回到住了一年的舊屋,三步并作兩步往前沖,伸手推開門,屋里竟有人!
因偽逆光。她瞇眼細瞧,炕上那道順長的背影……不是大哥,是赫希!只見他轉過身,木然的表情中帶著一絲厭惡。
何桃花悄悄吐氣,眼光四下梭巡,屋里整理得很干凈,大哥的東西都帶走了,只剩下幾樣她的小東西。
所以他撲了空?
“你在找什么?”蘭赫希冷淡的聲音里隱藏著不耐。
“沒找什么!
“你在找這個吧?”他揚手,一紙素箋在她眼前飄落。
她望望他,咬牙,彎腰撿起。
桃花,謝謝你為我們做的,我和小卿銘記在心。
我們將要往南行,先找個地方安身立命,我保證會盡全力考取功名,以對得起爹娘在天之靈,屆時,我們將回到京城向岳父負荊請罪,也會來看看成就我們一生幸福的妹子。
我知道,目前你的處境肯定是困難的,但你一向有能耐,大哥相信你能撐下去。
大哥不才,但多少懂得你的必情,希望你能把握機會,創造自己的幸福。
何知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