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云公主又道:“父皇不令王爺提前知聞,是覺王爺定然不容陀離密使所請,王爺年少便在軍中經略,權掌北境,陀離為天朝邊境大患,與敵結好,君子不為,所以……所以本宮……我……”
帝王之意,聶行儼并非不知,他未對此事多置一詞,僅淡淡問——
“公主殿下瞞眾人耳目溜出宮墻,密訪北定王府,是為何事?”
他淡定神態令她微微怔忡,片刻才蹭出聲音!啊鯛斂芍,養在內廷的皇家女兒們有幾人?”
見他眉間疑惑,亦知這等事他從未關心,藺緋云遂自問自答——
“我行十,前頭幾位姊姊除七姊姊幾年前請得旨意,在宮中帶發修行外,全都招了駙馬,賜公主府第搬出宮外了,如今內廷里的公主尚有六位,但十一妹妹今年才十三足歲,其他幾個自然年歲更小……太子哥哥那日說我是病急亂投醫,下場怕是更慘,我、我不是的,我想求王爺援手……若然父皇允陀離使者之請,令天朝公主出嫁,那、那嫁給那個死而復生的達赤王烏克鄯為妻之人定然是我,畢竟公主們只我一個在適婚之齡……”
見公主兩眼又汪汪,聶行儼頭皮有些發麻,豈料廊下一道黑影倏動,他飛快一步向前,以身擋住藺緋云。
“誰?!”口中低喝甫出,已看清那人。
夏舒陽忘記自己要干什么。
她從柱后踏出,先杵著不動,神情恍惚不知想什么,復又往前踏出一步。
她背對天光,前半身陷于陰暗,眸底卻有點點碎光,似驚似怔,似淚似疑?谥行忍鹞渡鯘猓亲詡兒咬破的傷口又滲血,她吞咽著,直勾勾看他。
一個在門外廊下,一個在門內廳堂上,僅隔著幾步之遙,一雙淬滿碎散光點的眼睛將他看得瞬也不瞬、眨亦未眨。
“達赤王烏……烏克鄯……陀離十三王子……死而復生?他死了……明明殺死了……死而復生?”氣息仿佛接續不上,吐出口的每字皆費力。
見聶行儼面色森凝,抿唇繃顎,她便也知道答案了。
她搖搖頭,突然低笑兩聲!皟皫浺讶徊榈孟ⅲ礃幼釉缇椭榱恕瓍s不打算告訴我嗎?”
“此事晚些再說,我并非有意相瞞,而是……麗揚!”揚聲厲喚也難留人,何況這姑娘從未懼過他的氣勢。
待他飛奔跨出廊外,也僅來得及瞥見她輕身飛騰、翻墻離去的背影罷了。該死!
該死該死該死!
欲追不能追,他廳里還有一個偷溜出宮的公主哭得淚漣漣。
從北定王府的馬廄騎走自個兒的白鬃黑馬,夏舒陽一路趕往風云客棧。
之前一塊兒喝酒談聊時,老掌柜就曾提及那一小隊進京的人馬,說對方私下談話曾用陀離土語,來頭最好再查個清楚。
她當時沒怎么放在心上,卻不知是為求親而來的陀離國使臣。
為達赤王……求親……
胸臆間盡是荒謬笑氣,撲騰迭宕,像沒仔細壓抑便要整團爆開。
她得穩住,必須穩住。
腦子得清清明明,不能笑不能亂,方知下一步該如何。
然一趕至風云客棧,老掌柜見到她竟搶先道:“大陽姑娘來得正好、來得正好。∮腥思敝娔,快隨老朽來!”
一閃進客棧后院的隱密廂房,室中血腥氣甚濃,榻上之人顯然傷得不輕。
“津津!”夏舒陽一瞧清臥榻上的傷患是何人后,未想已大步奔近。
梁津津一張臉慘白無血色,朝她虛弱勾笑。
老掌柜道:“梁姑娘遭陀離隱衛一路追殺,昨夜費了番勁兒才終于避進咱們風云客棧。梁姑娘受了多處刀傷,失血甚多,所幸底子好、根基厚,東家替姑娘診過脈亦開了藥,說是將養些時日便可痊愈。”
彼此皆為江湖知交,夏舒陽仍謝過再謝,老掌柜忙揮揮手又道——
“梁姑娘在陀離國查到不少事兒,有件事她定要當面說與你知。咱這兒隱密安全,你倆盡可好好說話,不怕隔墻有耳!
老掌柜一離開,梁津津立刻抓住她的手,略吃力出聲——
“達赤王烏克鄯未死。”
“我知道。”她低語,感覺嘴角一直想往上翹,她再次按捺,而心緒太多太雜,她試圖縷清,腦子動得慢些,話也說得慢了。“……剛剛才知的。我只是……沒想明白,沒明白他怎么……沒死?”
梁津津道:“陀離王廷內有座冰寒地宮,當年達赤王遭你行刺后被送回國中,龍瑤公主聽從玄素大國師之言,將達赤王的肉身保存在地宮中,卻對外宣稱王已不治賓天,甚至大舉操辦葬禮……陀離大國師玄素,據聞有起死回生的能耐,但一直未得證實,而這一次他究竟對達赤王動過什么手腳,亦無人知曉,只知烏克鄯在地宮躺了七個年頭,如今當真復生……大陽……大陽!”
“嗯?”她回過神,低應一聲。
“你無事嗎?”
眼前的知交傷成這模樣,說話出氣多、入氣少,卻還為她憂心忡忡。
津津知她過往的一些事,定然擔心她得知達赤王未死,對她會有何般沖擊,所以才硬是趕往帝京尋她,想當面告訴她、給她力量……
傻津津,真傻。
她……她是夏舒陽啊!
既已是夏舒陽了,就不會再為過往欲了卻未了的事牽腸掛肚、喪失心魂。
她會好的。
把自個兒往好的地方想,會好好的,會、會好……會的……
方寸波瀾頓起,似要打她臉、戳破她的自以為是,那狂潮,波急過一波,涌得她登時腦中發脹,頭暈欲嘔。
待不住了。
她安撫地將梁津津的雙肩壓回榻上,輕拍了拍,真真忍到耳鼓陣陣。
不等津津再問,她起身往外沖,在客棧后院疾步走動一大圈……沒辦法,那股氣泄不去、化不開,堵得至極難受,她遂飛騰翻墻,繞到風云客棧前頭解掉門外拴馬石上的韁繩,策著大黑往城外跑。
她聽見老掌柜從店內沖出來喊人,但她沒辦法應聲,沒辦法。
大黑帶她一路疾馳,心茫亂,眼前亦是,到底要奔向何方,她半點不知,到底已奔馳了多久,她更未覺察。
她以為會好的,結果是她高看自己,她其實蠢到不行,卻還自以為絕頂聰敏。胯下愛駒似也感受到她心思紛亂、意志左突右沖,大黑焦躁不安,為她跑得吃力,在長長一陣的瘋亂疾馳后,四蹄微地踉蹌,伴隨緊銳刺耳的嘶鳴聲,控不好韁繩的她忽被甩落馬下。
本能的自救本事令她抱頭順勢翻滾。
底下是層層長草與厚軟泥壤,她落地之后滾動好幾圈才止住,身軀驟疼,就只是摔疼,除花了些時候慢慢定睛,將肉身的痛楚忍過去外,一切安好。
她躺著不動,成大字形躺在草叢中,天如此蔚藍,似要將她吸進。
她看著看著,看得無法眨眸,瞳心湛湛放光。
突然之間,她素齒一露,咧嘴笑開——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
到底自己都干出些什么?
都幾年過去,她以為早拋下往事,裝成另一個人開心過活,以為這輩子有前有后,前塵已了,所以可以單純過著下半個人生,卻是直至此時此刻的此際此分,方知她夏舒陽……不,應該是她,鷹族的麗揚三公主,一直還在那段血腥當中浮沉,從未抽離。
“哇哈哈哈哈哈——”笑到肚痛。
怎會這般好笑?她到底在干什么?
世上還有較她更白癡、更可悲的人嗎?
罪魁禍首一直活著,即便當年真死,如今也死而復生,她哪里算是報了仇?
大仇尚在,沒資格退怯,若退,即便鷹族的亡魂們饒她,她亦不會放過自己。夏舒陽從來都是假的、幻化的,她活得可真開心,當真開心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到陣中浮淚,淚又從兩邊眼角滑落,一直笑不停、淚不停。
她雙眸從頭到尾直直仰望藍天,眨也未眨,淚亦未止。
城郊外的風在長草間飛掠,荒靜中帶蒼茫,許久過后,白鬃黑馬慢騰騰蹭過來,似帶歉意般用鼻頭摩挲她的頰。
她回了神,微微露笑,探長一臂挽住白鬃,眨眼間翻身上馬。
“走吧,該了結的事,帶我去了結吧。”
踢動馬腹,雙腿夾緊,駿駒帶著伏低身軀的她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單騎一人,在天與地之間,化作漠漠一抹……
緋云公主的來意,聶行儼后來是明白了。
陀離欲求與天朝聯姻,適齡的公主非藺緋云莫屬,她來見他,是想他先開口求皇上賜婚,成為她的駙馬。
此事確實愛莫能助。
他一張臉只得冷峻到底,畢竟安撫嬌弱女子實非他所能,比上場殺敵更累,最后也僅能先安排人手將哭得梨花帶雨、小臉通紅的緋云公主秘密護送回宮。
待他欲親自尋夏舒陽行蹤,即時遣出的追蹤好手返回,稟報了夏舒陽的去向。風云客棧的東家與他是舊識,算得上交情,也算得上是他北定王府在帝京的一雙耳目,總之是越阡渡陌,互為主客,江湖與朝堂雖各有各的場子,卻能消息互通,有時他相助對方,有時對方幫襯他,前幾日夏舒陽溜來客棧吃酒,與人家相談甚歡一事,他是知曉的。
應說,這些天她往哪里去,都鉆什么地方蹓跶,他其實都知,盡管那一日被她氣到不歡而散,氣到簡直想眼不見為凈,還是很難不對她留心。
快馬趕到風云客棧,年輕東家不在,老掌柜急匆匆趕出來相迎。
老掌柜知他為尋某個混帳姑娘而來,遂附耳向他迅速說了一陣。
他聽得臉色微變,未多停留便策馬出城。
身邊跟隨的手下擅長追蹤之術,他自身亦有幾分能耐,出城后不久就尋到白鬃黑馬所去的方向。
一個時辰后——
“王爺,咱們追到此處,這兒似有墜馬痕跡,壓得長草塌陷,軟泥輕濺!笔窒聦W⒂^察,沉吟道:“看來那匹白鬃黑馬在這周圍晃了好半晌,嗯……大陽姑娘應停了片刻才又啟程!
同樣下馬追蹤查探的聶行儼面無表情頷首。
老掌柜說她縱馬奔出,喚也喚不住,如喪心神。
她墜馬,翻滾,再翻滾,而后滾入長草叢中……
她躺臥不動了,是否受了傷?
看那重新再起的馬蹄印,方向改而朝北,一路馳去,她根本沒想過回城內找他,她是隨他歸家的客人,要走,連聲辭別也無。
內心糾結,恨到不行,恨她令他這樣心懸難安。
“追上她,確認她是否返回天養牧場!彼领o下令。
手下銜命而去,一人一騎迅速消失在他眼界里。
帝京里尚有事待理,他一時間走不開,若她最終是回牧場去,繼續過她夏舒陽的日子,那便也算了,倘是……倘是沒有回去……
握住長草的指慢慢攥緊,胸中隨之一沉,令他氣息微滯。
若沒回去的話,她將去哪里?
——未完待續,請看橘子說1213《鷹主的男人》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