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佑、宋安最近被安排的活兒是負責照養蘭陽院后院的小藥田。
自從入夏后,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藥草怕旱,枯得快,時不時就得澆水來保持泥土濕潤。
兩名小廝從有印象以來都在侯府侍候主子,還真沒種過田,在大太陽底下流汗的感覺挺好的,只要見藥苗長高或是多長一片嫩葉,就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成就感,因此倒沒什么想跟著主子往外跑的心思。
不過,看到半夏跟茯苓出現,兩人眼睛瞬間亮晶晶,扔了水桶就往她們身邊湊,還不忘要她們看看他們照顧的藥田有多好。
「咗,春天都過了,現在才發春。」朱哲玄撫額看著兩個笑得眼兒彎彎的小廝,不忍卒睹,轉頭走進大堂。
薛吟曦仍一如以往坐在大圓窗的軟榻上理事,見他往茶幾另一頭坐下,沒說什么,一如前幾日那般,拿起一本冊子記錄今日送藥的人家,送的什么藥,又收回什么藥。
那些老百姓生性節儉,就算是免費的藥,不到很不舒服也舍不得服用。
但藥丸保存不易,一段時日不能用就得收回作廢,免得藥效打折扣不說,反而虧了身子。
朱哲玄這幾日都跟著她,自然也知道她在記錄這些,他先為自己倒杯茶,喝了一口茶水,才道:「表妹一個縣令千金,有必要花費這種心思拉攏人心嗎?或者是為了舅舅,讓他回京述職后職位能升上一升?」
她抬頭看他,「我只想替爹娘累積善緣,如果沒有他們,我現在也不知在哪里,也許早就死了!
他擱下茶杯看著她,想到她的個性,若是那年被拐子賣到煙花之地,真有可能會一死了之吧……
這么想著,他心口微微痛了起來,朱哲玄趕忙又拿茶碗喝了一口,將那詭異的感覺拋諸腦后,脫口就問:「你沒想過去找你的親人——抱歉,我忘了你失憶!
「無妨,能活著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其他的我不強求,何況我現在還可以幫助那么多人,施比受更有福,我很感恩自己是施予的那個人!顾f。
他啞口無言,能活著就很幸福?那世上的人哪個不幸福?
「至于爹,想必他也不會想當什么大官,其實上一次回京述職,皇上就想將他調回京城,是爹拒絕了!挂娝荒樌Щ螅σ麝負u搖頭,「你顯然不知道爹在京城有個很響亮的稱號吧?」
朱哲玄搖搖頭,他因為父親的關系,與外祖家也沒多熟悉,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只認識京官,讓他更討厭聽什么官場或朝堂的事。
「爹深受皇上喜愛,能免令進宮與皇上話家常,被稱為誰都惹不起的七品官。」身為薛弘典的養女,她與有榮焉,也為養父感到驕傲。
京城里的新鮮事多,朱哲玄關注的永遠不會是朝堂這一塊,但要問他吃喝玩樂上哪里,他可以如數家珍一一比較。
「看來表哥真的不知道。」薛吟曦挺失望的。
也對,一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紈褲怎會關注這些,可心底深處她卻不希望他只是個草包廢材,至少他此時身處的知庾縣是如何在養父的治理下逐漸繁榮,他應該要略知一二。
于是,朱哲玄從薛吟曦的口中得知,知庾縣與舅舅曾經上任的其他窮縣城一樣,貧富不均,富有者多住在城北,那里的宅第都是富麗堂皇,城南及城東則住著小康到稍微窮困的老百姓,可能有幾家鋪子、幾畝良田,至于城西就是窮得響叮當的老百姓,一整片都是斑駁的老屋子。
舅舅到任后施行一連串良政,將貧富差距拉近了些,而除了城北及城東林立的商鋪外,新興的城西也建了好多新宅,而舅母郭蓉坐堂的醫館濟世堂就位于城西。
認真說來,朱哲玄來到知庾縣初,最常遛達的就是城東及城北,城西還真沒逛過,因而一聽明天她要去濟世堂坐堂,他便想跟著去,畢竟這些日子的偏鄉行,那些窮苦人家對他說了不少濟世堂的事。
濟世堂本來是一間中藥堂,后來郭蓉過來當坐堂大夫,再一年又有其他大夫加入。
因為郭蓉并不滿足當一個坐堂大夫,她更樂于前往一些小村落去治療因交通、金錢而無法看病的貧民,所以大多數時間她并不在濟世堂。
盡管如此,病患們對她還是十分愛戴,這位縣令夫人毫無架子,醫術又好,遇到貧困人家連藥材都不用錢,簡直就是百姓們眼中的活菩薩。
再說到薛吟曦,那就是個面冷心善的美人,不過她在濟世堂坐堂的時更短,一來要管中饋,二來她比郭蓉更熱衷上山采藥,還有藥田要顧,一些偏鄉病患也是郭蓉看了大半后給她接手照顧,說是要讓她累積經驗。
這些病患有男有女,郭蓉已婚,個性又直率,男子給她看病并沒有太多抵觸,但換成花容月貌的姑娘就不一樣了,薛吟曦不害羞,男病患卻會不自在。
但習慣成自然,時日一久,小姑娘臉上的認真與專注讓男病患也嚴肅對待,不敢輕慢,再也沒有什么羞赧靦腆之態。
難怪,她都把他后背看光光了,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朱哲玄心想。
但一想到她要替某個男子把脈,哪兒不舒服摸哪邊,他這一顆心就不舒坦……
這一日,天朗氣清,城西街道上一如過往熙來攘往。
濟世堂內,空氣中飄著淡淡藥香,大堂內幾名藥童在各種藥材抽屜前忙碌,按藥方拿藥包藥,一個掌柜收錢,另外還有兩名負責看診的大夫,一個是白發蒼蒼的伍大夫,一個是美麗年輕的薛大夫。
但在兩名大夫的看診桌椅中央,多了一張茶幾,桌上有茶點及茶水。
就在半個時辰前,朱哲玄撩袍坐下,悠哉的邊喝茶邊吃點心,對眾人好奇看過來的目光毫不在意,只定定望著替人把脈看診的薛吟曦,待她的病人看完,下一個上前的只要是男病患,他就叫人往伍大夫那邊去。
稍早朱哲玄一現身,濟世堂前前后后就進來不少人,搞得整間醫館鬧哄哄的,最后還是朱哲玄發了火,一些閑雜人等瞬間嚇得快快走人。
「小姐,朱世子又哪里不對勁了?您難得開口讓他四處逛逛,他卻要來這里!贡藭r半夏一臉好奇,刻意大聲問道。
「習慣成自然,表妹在哪,本世子就在哪!怪煺苄鸬靡泊舐。
「跟屁蟲!拱胂墓緡仭
「表妹是我的金主,我替她干活才有飯吃,我得護著她的安全,你有意見?」朱哲玄挑眉。
半夏撇撇嘴,不敢再與他斗嘴。
就此,醫館大堂也比尋常安靜幾分,大夫伙計各自忙碌,壓低嗓門說話,偶而將目光落在朱哲玄身上,又趕忙移開。
但薛吟曦可沒打算真讓他幫自己選擇病患,一兩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她能順他的意,讓給伍大夫看,但真要來瞧病的男患者,她便交代茯苓幾句,讓茯苓將患者請到她的桌前。
若是朱哲玄要攔,薛吟曦話也說得直接,「我才是大夫,表哥適可而止就好,再過就請離開!
一次兩次之后,朱哲玄也是聰明人,知道只要薛吟曦沒異議,他就可以霸道指定大夫,她有異議他就只能退一步。
此時,朱哲玄就看著她在處理一名男患者,半夏還在一旁幫她打扇。
盛夏時分,連吹進來的風都帶著股熱氣,偌大的醫館窗戶大開,門也大開,但沒放半盆冰,還是悶熱的讓人汗流浹背,薛吟曦也不例外,她額上有汗珠,雙頰微紅,像上了妝般分外吸引人。
朱哲玄見她俯身幫那名腳踝受傷的男子看傷,又是執軟布蘸鹽水消毒傷口又是細心包紮,而那個男病患臉色微紅的看著她……這家伙該不會是故意受傷好來看她吧?
想到這里,朱哲玄心中不爽,心情也陰沉幾分,正要起身把人架到伍大夫那邊,薛吟曦已經寫好藥方子,該名病患依依不舍的去取藥付費。
朱哲玄正要點下一個病患,就看到排在隊伍第一個的藍袍少年一個箭步奔到她桌前坐下,主動把手放到把脈的枕上,聲若洪鐘,「薛大夫,我胸疼心跳快,你是把把脈還是幫我摸摸胸口檢査?我可是嚴家下一代的頂梁柱,這胸疼不能等閑視之!
朱哲玄皺起眉頭,哪里來的熊孩子,他這么大個人坐這里,連看都沒看一眼,僅目不轉睛的看著薛吟曦,大大的不爽!
他繃著一張俊顏朝另一名伙計勾勾手,問了那熊孩子是誰。
「喔,他啊,他是鄰城暴發戶嚴家的大少爺,三不五時就過來要讓薛大夫看病,甚至還出重金要她出診,都被薛大夫拒絕,沒辦法,只得一次次過來排隊看病見佳人了。」
朱哲玄點點頭,起身朝薛吟曦走去,正好聽到她下起逐客令。
「嚴大少爺一看就很健康,請出去。」
嚴春山委屈啊,他一向威風八面,但在這里總有一種被薛吟曦嫌棄的感覺,「我來這里看病,對濟世堂而言可是蓬華生輝的幸事,你就這么不喜?」
他是真的喜歡她,偏偏她軟硬不吃,他要如何抱得美人歸?
此時,朱哲玄走到他身邊,不輕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冷聲道:「出去!
嚴春山眼中只有佳人,絲毫不理會朱哲玄,仍執拗的說著,「你幫我把把脈,看看我的氣色,對了,還有舌頭是不是不好?要不要扎上幾針?」
話語一歇,他主動脫下外袍,露出精壯的胸膛。
這脫衣速度是在家練過幾百回合了?朱哲玄來不及反應就已讓外男在薛吟曦面前坦胸露背,他氣啊,正要提起這熊孩子的衣領把人丟出去,就見薛吟曦朝他搖頭。
他眉頭一皺,這是認真要治的意思。
薛吟曦柳眉也適時一攏,「嚴大少爺的身體的確不太好,是該扎上幾針,請進內室做準備!顾蜍蜍呖匆谎。
茯苓請笑咪咪的嚴春山跟著她到后方的一間小房間躺下,不一會兒,薛吟曦走進來,她先凈手,接著傾身,玉手捏著銀針對嚴春山胸前的幾個穴位扎針,動作快狠準。
朱哲玄就站在門口,雖然剛剛薛吟曦跟他解釋過,嚴春山人不壞,只是執拗了點,若不扎幾針應付他不會走,倒不如速戰速決,可是見她的手指離熊孩子那么近,那熊孩子還笑得見牙不見眼,他還是覺得吸入的空氣都是酸的,心也咕嚕咕嚕的朝外直冒酸水。
嚴春山本來還呵呵傻笑,但漸漸笑不出來了,因為他被針扎的地方麻麻的疼了起來。
薛吟曦額上也冒出細細汗珠,一旁的茯苓正要拿帕子,眼前一晃,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突然伸出來,她一愣,就見朱哲玄已拿著絲帕替主子擦拭汗珠,直接搶了她的活兒。
薛吟曦屏氣凝神的扎針,并未注意到周圍的情況,直到完成手邊工作才抬頭,見朱哲玄手上拿著絲帕,還沒反應過來,他陡地牽住她的手走出小房間到看診的伍大夫面前。
「房里那個病患交給你,本世子渾身不舒服,將薛大夫帶走了!
「你誰啊,為什么帶走——」嚴春山見佳人跑了,連針也沒拔就急著走出來,話說一半就呆住了。
眼前的男子相貌出色,一襲銀紅色的刻絲錦袍氣質非凡,就連喰在嘴角的那抹邪笑也足以讓女人看得癡,連他都看呆了。
一旁有人說出他的身分,嚴春山瞬間回神,怔怔的看著俊美男子,「你……你就是慶寧侯世子?」
朱哲玄一挑濃眉,出言恐嚇,「對,就是本世子,再告訴你,薛大夫是本世子的表妹,誰敢騷擾她,本世子就跟他急,斷手斷腳也是——」
「我好了,沒事了!」嚴春山自己動手將針拔了,連外衣也不套就奪門而出,隨侍的兩名小廝愣了愣,反應過來后也急急的追出去。
「我有這么可怕?」他困惑地回頭,問向一直想甩掉他的手,但又不好弄出太大動靜,只時不時扯了扯手的薛吟曦。
「放手!顾f得小聲。
他看著等著看病的長長人龍,幾乎都是男性居多,個個看來都沒病態,顯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直接拉著她上了馬車,這才放開手。
「表妹還是別來坐堂了,真正的病人也沒幾個,不是還有個杜圣文盯著你嗎?他聞風而來,你怎么辦?」朱哲玄愈說愈擔心。
「我習醫是為了救人,難道因為幾個害群之馬就因噎廢食?何況給嚴大少爺扎那幾針也不是整他,他氣血流通不順,只是并不嚴重。」她頓了一下,又說:「還有,我這段時間沒來濟世堂是因為要看表哥的傷,與杜圣文來不來無關!
「那……那熊孩子怎么聽到我是誰就嚇跑了,我這張臉不可能丑到會把人嚇跑啊!怪煺苄钦娴南氩煌ā
「噗哧!」
他沒好氣的看過去,就見茯苓連忙指著身旁的半夏,意指不是她笑的。
半夏也無所謂,笑著道:「世子爺近來跟著我家小姐前往偏鄉村落,不知道縣里有關世子爺的傳言變多了。半夏認為其中有一些可能真是世子爺的輝煌事跡,有的則是被添油加醋過,但知庾縣的老百姓們多是不信的,世子爺不必在意。」
朱哲玄水渾不吝慣了,也不是在乎臉皮的人,但流言傳什么總得聽聽。
于是,在回縣衙的車上,半夏就將她聽到的流言一股腦倒出來。
這里頭關于流連花叢、為搶花魁初夜一擲千金,斗蟋蟀斗到打群架,在床上躺半個月的確實不假,但說他受重傷來知庾縣是因為意欲玷污世家閨秀,被對方家人發現教訓一頓就真的是胡扯了。
這還不是最離譜的,還有說京城不少女子都深受其害,只是那些人都是平民百姓,不敢張揚,其中還有不堪受辱而自盡,正直的慶寧侯氣恨兒子太過荒唐墮落,才將他扔到這里不聞不問。
至于這段日子朱哲玄沒再在熱鬧的城北或城東出沒,而是跑到了城西,則說是他知道親舅舅鐵面無私,不好太過肆無忌憚,盡往窮鄉僻壤找對象,玩完提了褲子就走。
他禍害女子的事情被一些莊稼漢撞見,氣不過要打,沒想到朱哲玄武功高強,幾腳踢死好幾人,引起全村人的憤怒,紛紛拿棍子、菜刀要來拼命,朱哲玄硬生生敲斷好幾人的手腳,差點沒把人家滅村。
說完這個離譜的傳言,半夏捧腹大笑后,還難得的安慰起他,「放心吧,這個沒人相信的,我家夫人是什么個性,世子爺要真這么做,第一個饒不了您的就是我家夫人,還有我家小姐,世子爺要真的這么混帳,小姐怎么可能還帶著您四處走,沒事啦。」
朱哲玄委屈地看向薛吟曦
她也點點頭,「半夏說的是,口舌是非不必在意,何況這還可能是有心人故意為之,就更不必在意,也無須隨之起舞!
聽她這話,她知道放話的是誰?
朱哲玄立刻追問,她卻答得含糊,「左右就是些好事無聊之人!
朱哲玄在回到竹林軒后,愈想愈不是滋味,他根本被這莫須有的流言給妖魔化了,即便大多數人都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但只要有人信了就會沒完沒了。
不行,父親早就想放棄他了,只是一直沒尋到機會,若是這流言傳回京城,父親肯定不會管流言真假,順勢撤了他的世子之位。
思忖再三,朱哲玄急匆匆的去前院找薛弘典,卻沒見到人。
劉聰說:「大人今日休沐,在后院呢。」
朱哲玄又匆匆返回后院,一到舅舅舅母住的小院,就見院中涼亭內,舅舅跟薛吟曦正在對弈,舅母坐在一旁觀棋,身邊沒有丫鬟小廝,難得的一家三口。
他走過去,三人都只看他一眼,目光又回到棋盤上。
棋逢敵手,戰況激烈,朱哲玄忍不住也坐下來觀戰,隨著戰局膠著,兩方思索時間拉長,更添緊張氣氛,最終由薛吟曦險勝,只贏一子。
「女兒棋藝日復一日精進,爹甘拜下風!寡氲溥拱手一揖。
「真敢說,你從來也沒贏過,倒是吟曦下得辛苦,一邊下一邊還得想方設法不要贏你太多,落了你的面子!构乜刹唤o丈夫面子,她都是有話直說的。
「我棋藝也極好,表妹,我們來玩一盤。」朱哲玄迫不及待的開口,父女兩人戰況激烈時,他幾度忍不住要開口,但觀棋不語真君子,他只能生生憋著。
「極好?」郭蓉笑意滿滿。
「真的,我在京城可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顾c頭如搗蒜,除了在女人堆中所向披靡外,就屬棋藝最強了。
薛弘典也知道今天在濟世堂發生的事,半夏早先就過來嘰嘰喳喳、活靈現靈的描述一遍,當聽到外甥牽著女兒的小手不放,他跟妻子還愣了愣。
「既是如此,表妹與表哥就來上一局!寡σ麝卣f。
「表妹不必相讓,千萬不要保留實力!怪煺苄荒樥J真的叮囑。
郭蓉不厚道的搖頭笑了,就連薛弘典看外甥的眼神也充滿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