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薇霓發現,聶鳴鋒沒有夸大,他的確表現得公私分明。
此時,同樣在那間北平館子,他們共進晚餐,他對著她,一貫的談笑風生,絲毫沒把方才的工作情緒帶到餐桌上。
那她是喜歡工作時的他,還是私底下的他?恐怕有點難以取決,因為各有魅力……咦!腦中太過自然的自問自答,使她愣了一下。
什、什么喜歡……她在想什么?不,她所謂的喜歡,不是那個意思……等一下!她干嘛這么緊張?發現內心一直在自我解釋,她啞然失笑。
“在想什么這么有趣?”對面的他興味地問。
莫名心虛,她隨便找個問題搪塞:“為什么你、嗯……會想設立舞團?”
“人總會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他笑道!澳悴灰舱业搅四愕?”
“你是怎么找到的?”她想挖掘更多關于他的傳奇。
他試著回想,卻說不上來。“只能說,有一天,當我察覺的時候,已經離不開舞蹈了……就像著魔一樣。”他看向她!安蝗缯f說你的故事。”
她想了想。“也沒什么特別的。小時候,爸爸經商失敗,家境不好,只能撿哥哥半長不短的舊衣服穿,幫紙娃娃設計美美的衣服變成我的樂趣。長大后,對服裝設計還是熱中,加上我哥他……總是鼓勵我,所以決定朝這方面發展!
注意到她提及亡兄時,語氣微頓,怕她感傷,他迅速接話:“你很努力!
她笑著搖頭!澳悴攀恰!北凰@樣稱贊,只怕連拚命三郎都會慚愧。“你老是給我一種感覺,好像沒有明天一樣,所以硬是把一天當成三天用!
“唔……也許是吧!彼⑿δ闷鸩璞攘丝诓!艾F代舞的創始人說過,真正的舞蹈動作,不是發明的,而是發現的。舞蹈是一門永遠的探索,一個人在有生之年可以發現的太過有限,每想到這里,我就舍不得停下來。”
他眼神熠熠,熱茶的冉冉白霧醺著他的臉,襯得那雙深邃眼眸更黑更亮。他訴說抱負時,她在他目光里感受到深切的熱情,這個神采奕奕的英俊男人,在這一刻顯得更耀眼出眾,教她呼吸一窒,莫名臉紅心跳,低下頭,一時甚至不敢逼視,總覺得一不小心就會被那雙眼睛吸走……這……這是什么感覺?
“我懂你的意思……”好不容易定下心來,她說:“創意都是永無止境的,我也希望有機會可以到處走走看看,在有生之年盡量開拓眼界,挑戰極限。”
她說得認真;他聽著,忽然有點反應不過來。注視她,有點困惑和好笑地想:咦,他居然跟一個小自己十歲的女孩相知相惜了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更玄的是,他還覺得,如果是她,應該可以理解自己的理想……
回憶方才他們之間的那場角力,“應該”被換成了“一定”。
“你這個人……怎么……怎么只許自己龜毛!”
想到她不平的模樣,他胸中又升起笑意。當他說自己有特權時,他打賭她一定在心里咒罵他,事實上,她臉上根本寫著“拽什么”三個字。
然后呢,面對他的疾言厲色,滿以為她會惶恐放棄,結果看看她說什么?明天看到成品,他就不會氣了?還“我保證”?越想越好笑,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在想什么這么有趣?”換她問了。
“在想你剛才的表現。”他笑吟吟,據實以告。
“……那一點也不有趣,好嗎?”
“我也這么想,但嘴巴就是會自己笑,你說奇不奇怪?”又逗她一句。
她瞪他,哼道:“你慘了,現在就笑成這樣,等看到成品,一定會笑到嘴抽筋,而且心里想,老天,還好我聽了她的話,改過實在太棒了。”
他聽得大笑,于是她也笑了,驚奇自己居然會開這種自以為是的玩笑。跟他在一起,她好像變得有點不一樣,情緒總似快板樂章,雀躍動聽。
聶鳴鋒笑瞅她,在今天對她有了更多了解。她雖年輕,卻跟自己一樣有理想和堅持,令他欣賞。說到底,她的求好心切,也是為了成就自己的舞臺……想到這,他甚至感動了。
“你趕工歸趕工,飯不可以忘了吃,知道嗎?”
他的叮嚀讓她倍感窩心,乖乖笑答:“知道。”
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卻愿在工作上容忍她的任性,即使心里不高興,還是給她機會嘗試想法,平時也總是認真看待她的意見,從不因她年紀輕就小看她,這種尊重讓她感動。
那她是喜歡工作時的他,還是私底下的他?
腦中不期然又冒出這個問題,這一次,她肯定地想,兩個都喜歡……
兩人沉浸在對方帶來的感動里,一時都忘了言語,四目相對,一時都有點迷失,迷失在對方的靈魂之窗里,連眼也忘了眨,仿彿在互相催眠,微妙的情愫悄悄流動,牽出一條曖昧的線,將空氣圈套住,收緊、再收緊……
“大碗酸辣湯!”侍者在這時吆喝上菜,打破了迷離的氣氛。
他身體一震,將筷子撞掉,回過神來,彎腰撿起,想請侍者幫忙換一雙,對方卻已匆匆跑去服務別桌,只得先將筷子放桌上。
望向對座的她,他發現自己有點不尋常,竟無法說明剛剛在想什么?
清清喉嚨,他找話說:“生意真好!
她也略感局促,眼神亂飄,就是不看他,直到最后……停在那碗湯上。
見她盯著那碗湯,臉色變得古怪,他問道:“怎么了?”傾身一看,嚇!發現湯的表面居然浮著一粒指甲大小的可疑黑點。
“嗯……”他摸著下巴,劍眉一軒。“這該不會又是你加的料吧?”
可惡,這男人很會記仇嘛。不甘被調侃,她瞪著他,撇撇嘴道:“是啊,這很補的……要不要我幫你盛一碗?”
他哈哈笑!斑是算了,補過頭,流鼻血就慘了!
她不由得也笑了,感謝這碗不衛生的湯,給他們機會笑得理所當然,適時驅逐那些奇怪的不對勁,氣氛自在多了,他們又說說笑笑起來。
正值晚餐時段,餐廳人聲鼎沸,鄰桌有小孩哭鬧,但面前男人的存在感實在太強烈,她的眼睛跟耳朵都被密切鎮定,愉快得根本不會注意到煩人的雜訊。
筷子動得異常慢,一個鍋貼要分十口吃,明明心里掛念著要回家趕工,身體卻賴著舍不得走,這是為什么呢?因為跟他在一起,總是那么的歡喜。
而看著他——只是這樣看著他,她莫名的有點出神了,那種臉紅心跳的感覺又來了,這是為什么呢?怦怦怦,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她若有所悟。
也許那是因為,她所謂的喜歡,真的就是那個意思……
***
隔天,丁薇霓卯起來趕工,在演出前如期交件,當然免不了和團長大人再來個幾次例行“溝通”,最后順利過關,拍板定案。
接著,在彩排當天,她終于碰見傳說中的驢子。
在這之前,小虎曾慎重其事,事先給她友善的提示:“如果喔,我是說如果啦,你不曉得怎么應付她的話,就對著她笑就好了!
這樣的形容,教人不免好奇!八莻什么樣的人?”
“她嘛,唉,跟《小熊維尼》里的驢子有點像,動不動就憂郁悲觀。她從小窩在電腦前,所以有人際緊張癥,以前為了慫恿她一起學舞,不知花了我多少功夫……”說到這,像是意識到什么,小虎忽地停話,懊惱地自打嘴巴一下。“你、你千萬別誤會喔!雖然她有一咪咪的神經質,不過她其實超——可愛的,只是霹靂怕羞,又對自己亂沒自信而已。真的真的,我保證你會喜歡她的!
這時,丁薇霓看著眼前這個聽說“超可愛”的人,難以理解她怪異的表現。
“你你你好——”清瘦高挑的女子,一張鵝蛋臉,一把娃娃聲,雙手交握胸前,臉色發白,緊張得像隨時要休克。她脹紅臉,深呼吸,閉上眼,以慷慨就義的氣勢,顫聲宣布:“希希希希望可以跟你做朋友!
過了一會兒,她怯生生睜開眼,囁嚅道:“我……我說了嗎?”
“說了說了!”小虎不知從哪蹦了出來!百澞模H子,這次很成功呢!”
“真的?真的?”驢子驚喜地搗住嘴,仿彿中了頭彩那樣不敢置信。
“真的!真的!喔耶,give me five——”小虎跟她擊掌,拉著她轉圈圈。
愣望面前興奮不已的雙人組,丁薇霓愕然,完全處于狀況外。
“啊!”總算驚覺自己失禮地把別人晾在一邊,驢子惶恐萬分!皩Σ黄饘Σ黄鹞也皇枪室獾奈抑皇翘d奮了……請、請請不要討厭我!弊齑筋澏叮桓笔荏@小鹿的模樣。“——0111001101101111011100100111001001111001……”
“完了!驢子當機了,又切換到0和1的二元世界去啦!”小虎大驚失色,抓住驢子雙肩,一陣粗魯猛搖!绑H欸!驢欸!醒醒哪!說人類的語言啊——”
這場令人印象深刻的自我介紹,之后無論何時想起,都讓丁薇霓想笑。
憶起最初,聶鳴鋒曾形容團員們是些很有趣的家伙,但她想,該說是趣怪比較貼切吧?不過要論最無趣的一個,肯定不是他……至少,現在該是她才對。
“胡說!甭犃怂南敕,聶鳴鋒想也不想地笑斥。
“難道你也打算用有趣來形容我?”她不信。
“有何不可?”他閑閑反問。
“我明白了。”她抱臂睨他,故意拉長聲音說:“你的修辭學不及格!
她挖苦人時,含笑的眼睛里,閃著不懷好意的光芒,感覺有點頑皮。
他也笑著,胸口熱熱的,沒有說的是,他其實覺得,她很可愛。
也不曉得為什么,這樣的想法似乎越來越尋常了……會不會是以前老聽她哥哥這樣說她,自己被潛移默化了?而他也記得,她哥哥還說過,她不喜歡被人說可愛,認為那像被當成小貓小狗,所以他沒當面說出口。
只是,他忍不住笑想,即使是她這一點,也真的讓他覺得可愛啊。
。
輕風舞團里,存在一種微妙的協調——小虎三八又聒噪,驢子怕羞又纖細,狂歡大隊每天吵得要命,瑞比大多時候卻靜得沒存在感,開口只為談公事。
在這里,氣氛永遠歡樂且充滿活力,丁薇霓適應良好,就這么愉快地待了下來,以為不會有任何不快,所以從沒想過,會碰上那樁意外。
記得清楚,那是一個周末假日,小虎說有要事相商,她特地前往舞團,一打開門,突然有人從門后跳出,大叫一聲:“Surprise!”
她嚇了一跳,緊接著,聽到那陣熟悉歡呼:“狂歡、狂歡!”
唉……這些人,這次又找了什么名目要慶祝了?
好笑又好氣的心情,在目睹小虎手捧的蛋糕時,瞬間僵凝。
“生日快樂!呵呵,二十二歲,馬上就要畢業嘍,前途無量,恭喜、恭喜!”小虎率先道賀。“對了,這蛋糕是驢子用心挑的唷,很漂亮吧?”
“小虎。”驢子在旁羞紅臉,扯他衣袖,悄聲道:“講這干嘛……”
“哎唷,這有什么好害臊的。”見丁薇霓站立不動,小虎俏皮地眨眨眼!翱蓯鄣木S尼熊,不會忘了自己今天是壽星吧?有沒有超給它驚喜啊?”
她卻恍若未聞,只直勾勾盯著蛋糕上象征歲數的數字蠟燭,面色木然。
“維尼?”她怪怪的哦?小虎一驚,想起告訴瑞比慶生計畫時,她過分冷靜地忠告他,不是每個人都會享受這種驚喜,難不成給那烏鴉嘴一語成讖……
不、不會啦,他馬上說服自己。瞧,她盯著蛋糕,眼眨也不眨,很入迷的樣子呀,沒錯,她肯定是太感動而已,你看她感動得……感動得……奪門而出?!
砰!大門被重重關上。
颼……興奮之情極速冷卻。
靜默良久,有人森然發問:“我說小虎……你該不會是搞錯日子了吧?”
“這、怎么會……不可能哪……”小虎好冤屈。
“嗚,是我的錯,一定是我蛋糕選得不好……”嚇,驢子出現崩潰前兆!
大伙這可嚇壞了,趕快七嘴八舌安撫她:“想太多了,跟你沒關系,真的!”
在場還沒人明白,如果真是搞錯日子,也許丁薇霓還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反應。
她非常憤怒。在電梯中,她氣得握拳發抖,甚至無法順暢呼吸。
是誰?是誰出的這餿主意?難道以為她會開心?!不,她最恨人這么可惡地探人隱私了!
踏出電梯時,胸口翻攪一股將近作嘔的感覺,無法忍受繼續待在封閉的水泥建筑內,她低著頭,拔足跑出大廈,卻在大廈門口不小心狠狠撞到強勁的撞擊力使她立足不穩,差點跌倒,幸好對方先一步扶住了她。
“薇霓?”他叫出她的名字,語調因訝異而上揚。
是聶鳴鋒。
“你……”她太錯愕了。“你今天不是有事……”
“小虎說有要緊的大事,拚命打電話催我回來。”聶鳴鋒笑問她:“你剛從上面下來?怎么,他們又在干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