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最后一筆,朱時京站直身子,看著這幅畫了兩日的初夏湖景。
遠山,水波,漁女搖槳,暮色靄靄淡淡的和山色掩映,將水墨畫的悠然揮灑得淋漓盡致。
“把畫拿起來!
園兒玉兒兩個丫頭聞言,立刻一左一右從案頭小心翼翼拿起那幅水墨,退到幾步之外,好讓他看清楚。
把畫從左看到右,又從右看到左,差不多了,要再加點什么就顯得繁縛,天色的留白,剛剛好,如果是懂畫之人收到此畫,定當十分喜愛——
太平盛世,大戶們喜添風雅,加上他少年成名,不輕易贈畫,更顯希罕,因此到朱府求畫的人,要說終年不絕也不為過。
有些是帖子,有些是親自登門,有些則是采買了禮物讓晚輩攜來,但無論如何,是煩不到他的,他那八面玲瓏的精明二嫂,自會找各種理由替他推辭,該回信的回信,該回禮的回禮,萬一人來,便好好招待,總之,不會讓他被打擾,也絕不落人口實。
他畫畫,是因為自己喜歡,如此而已。
會畫這幅晚湖算是比較少數的例外,因為來信的人是他大哥。
大哥說,過些日子岳父生日,想來想去不知道送什么好,因此讓他畫一幅江南景致。
自家大哥,當然是沒問題的。
富貴人家,孩子甚少只由一母所生,朱家算是比較少數的例外。
朱夫人是官家小姐,身分本來就比較高,加上肚皮也爭氣,一連生了三個兒子,有人考功名,有人掌家業,自然斷了老爺子娶小妾的意念。
也因為同母所生,他又小兩位哥哥十余歲,從小備受寵愛,大哥即便是長居京城,每年也都會帶妻子回家省親。
他記得小時候大哥回家省親時,官家出身的大嫂,總會帶上幾車子京城才有的新鮮玩意兒給他,那些東西可以讓他玩上一整年,至于幾個小妾,誰不是自己縫制一些衣服披風帶來,當時還以為全天下的嫂子們都這樣對小叔,后來長大了才知道,也有些嫂子對小叔是不理不睬的,關鍵當然是取決于丈夫對小叔的態度。
大哥疼兩個弟弟,妻妾們為討丈夫歡心,自然就會跟小叔們示好,小時候給他買玩具,長大了便幫他尋文房四寶。
他打算過兩日再畫一福晨曦山景,與這幅晚湖做成套圖,會更有雅趣。
“可以了。”
兩個丫頭再度小心的把畫紙擱回案上,他在畫下方落了款,蓋上朱印,便算完成。
一旁的園兒意會,“少爺,要收筆墨了嗎?”
“收起來吧。”
“少爺……”
見那丫頭喊了他又沒吭聲,朱時京頭也不抬,“以后若沒事,就別喊人,既然喊了就把事情說完,下不為例!
他最沒耐性聽人支支吾吾。
園兒見他不高興了,連忙把話說下去,“少爺,您這還有一大片空白呢!
“空白怎么著?”
“不如畫幾只鳥兒,漂亮些!
朱時京聞言,哦的一聲,語氣不冷不熱的說,“園兒什么時候懂畫了?”
“前些日子女夫子來教小姐們看畫時,我在旁邊伺候了一會!
“園兒可真聰明,只伺候了一會就懂哪里該加,哪里該減了!
園兒一時沒聽出他話中之意,喜道,“少爺過獎!
二少爺總共生了六子四女,男孩女孩都一般喜歡,女孩子也讓讀書,約莫一個月之前,府里住進一位女先生,聽說大江南北都走過,見的世面很廣,專門教小姐看畫以及玩賞藝品。
小姐的院子自有小姐們的丫頭,當時原本是輪不到她去伺候的,但那讀書院的管事剛好是她姨母,便央求姨母讓她過去瞧瞧。
幾次下來,自然也懂了一點。
見三少爺的晝上一大半還空著呢,于是就開口了——她在這書房也待了三個多月,雖然之前秦姨千叮萬囑別惹事,但她覺得也還好,三少爺沒有傳說中那樣的恐怖。
即使脾氣比較不穩定,但也不是永遠只板著臉,偶而還是會跟她們說幾句話,要是當時他心情好,還會笑上一笑。
三少爺笑起來可好看了。
若能讓三少爺喜歡,收做小妾,以后日子可就舒坦。
要什么有什么不說,家鄉的弟弟們也可以接來高遠府這里住,到時候再請她的“夫君”給弟弟們買個宅子,聘幾個人照顧,讓他們專心讀書,說不定,家里也能出個狀元郎……
入朱府前娘就說了,那汪家的小姨太,以前就住在同一個村子,都是互相認識的,丈夫欠債,被錢莊的人打了兩頓之后,只好把她賣給畫舫陪酒,當時大家都說這女人命苦,誰知道她會搭上汪家的少爺,還一連生了三個兒子。
娘還說,那小姨太其實也不美,當然也沒讀過什么書,但就是懂得討好人,哪怕汪少爺把白菜說成黃瓜,她也會跟著說是,所以迷得汪少爺早早就贖她出來,金屋藏嬌,加上肚皮爭氣,這下真不得了了,就沒看過有人這樣好命。
娘最后說,自己的妹妹在朱府工作,已經請她幫忙介紹進去了,讓她自己想辦法,當不成妻好歹也當個妾,何況,她長得比那小姨太美太多了,沒道理二十幾歲的人都可以當大戶夫人,她卻不行。
說來運氣也好,她才入府,便聽說先前有個丫頭惹事被捻去廚房,姨母就去拜托秦姨,秦姨當時還不太愿意,后來是姨母再三拍胸脯保證,才答應讓她來這里伺候,只不過上個丫頭不知道做了什么惹得少爺大怒,所以規矩改了,沒人叫的時候她不能進來,等三步爺需要人伺候,她才能進書房。
三少爺嘛,跟傳說中一樣俊俏,脾氣雖然比較不好,不過那也沒辦法,一家子捧著長大的自然是那樣了。
這幾個月,她總在想,到底要怎么樣才能讓三少爺注意到她,但又不討厭她,能進朱家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她自然是很小心。
觀察了許久,總算在今天搭上話。
剛剛三少爺說她聰明,看來應該是有希望的。
能讓三少爺看上就好了。
二少爺那房中即便是姨太太,哪一個不是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即便四姨太生不出孩子,進出也是好幾人跟在旁邊遞茶遞水,誰又敢對她不恭敬了。
“念過書是吧!
“是!眻@兒喜孜孜回答,“回少爺,四書五經念過一些,《女誡》是從小讀熟的!
“那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班門弄斧?”
園兒一呆,隔了一會才說,“知道。”
“解釋來聽聽。”
園兒這下才發現三少爺臉色不善,連忙跪下,“少爺對不起,是我多嘴了,請少爺別生氣。”
“來這之前,秦姨沒向你交代一些什么嗎?”
“少爺,您別生氣,都是我不好……”
“你們一個一個惹火我,又一個一個求我別生氣,傳出去好像我多難伺候一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朱時京是妖魔鬼怪,專門吃丫頭,不然怎么沒隔幾個月就要找新丫頭!
園兒急得都要哭了,糟糕,她惹三少爺生氣了。
上個丫頭據說被派去廚房,那她呢,該不會也要去廚房吧?廚房又是煤灰,又是油煙,夏天時更是熱到不行,晚上還要輪流起來顧火種,那是苦到不行的差啊,她可不想去那里,弟弟們的前途還靠她呢……
“茶!
大概是看園兒被罵,玉兒那一盞茶端得戰戰兢兢,茶杯與杯蓋不斷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朱時京抬眼一看,玉兒的手,抖抖抖。
煩。
一個一臉懊惱,一個滿臉畏懼。
他還真的是妖魔鬼怪嗎?
正當這時候,門外傳來聲音,“時京?”
朱時祥的聲音。
朱時京放下茶盞,“二哥,我在!
來人大步走了進來。
三十歲,一臉精明,身形也高大得多。
朱時祥一進屋子,見一個跪著哭,一個站著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搖了搖頭——這群丫頭也真是,講不聽,教不會,看不清,好似人人都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天命真女,可以取代柳詩詩。
“時京,來去后院走走!毕胂胗盅a上,“蓮花開了!
朱時京果然起了興趣,“是嗎?”
他昨天才去后院看過,花苞挺飽滿,但沒一朵開。
“我叫你嫂子早晚去荷塘瞧一眼,她剛跟我說已經開了。”
朱府后院極大,有荷塘,有梅林,還有牡丹,紫藤等各種花卉,說來也奇怪,那蓮花總是晚上吟琴湖兩三旬才開。
朱時京習慣讓每年的第一株蓮花入畫,因此一兩日就過去看看,聽二哥說水塘已經花開,便跟著一起朝后院走去。
初夏黃昏,天氣十分涼爽,兩兄弟坐在涼亭里,喝酒賞花,聊些往事,分外悠閑。
幾巡酒過后,朱時京笑說,“二哥,春末夏初,可是茶莊最忙的時候,得炒茶,競茶,往年這時,你連飯都不在家里吃的,所以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
“我本來也就打算喝完這杯跟你說!狈畔卤樱呀涀隽藥啄晟獾闹鞎r祥難得的為難了,“這件事情,我本來不該知道的,所以,你聽了自己有個底就行,可別去找娘理論。”
朱時京想,太好了,這下扯到他娘——他脾氣雖然不好,但是,朱夫人才是府中脾氣最大的人。
聽二哥的意思,娘不打算讓他們兄弟知道,但家大就有這個壞處,人多嘴雜,自然有貪賞的家伙會跑來跟當家的報告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