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早,福盛笑容可掬地帶了一個非常高大的宮女前來。
真不是荊軻要說,以女子而言,她的個頭算是相當高了,想不到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宮女的身高幾乎要和嬴政差不多,站在福盛的身邊,硬是讓福盛小了一號。
“荊使節,這位是阿蕊,往后就侍在荊姑娘跟前!备J⑿δ樣说氐。
“奴婢阿蕊給大人請安。”阿蕊羞澀地垂下臉,期期艾艾地說著。
“不用多禮!鼻G軻漫不經心地應了聲,余光瞥向秦舞陽。
正偷偷嘲笑阿蕊的身長和容貌的秦舞陽嚇得連忙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奴婢馬上給大人備膳!卑⑷锴勇暤馈
“嗯。”荊軻懶懶的應了聲,見福盛還沒走,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對了,從今天開始,由在下看守慶平閣。”福盛苦笑道。
“福大人是衛尉大人,管的是守門衛,讓福大人看守慶平閣,未免大材小用!
“由此可見大王對荊使節的看重!笔聦嵣,同儕莫不看重荊軻,就盼能利用她分散大王的注意力,讓大伙能夠喘口氣。
雖然大王有心一統天下是極好,但這一統天下也不是短短幾年就辦得到的,可偏偏大王不知道心急什么,一方面減稅加征徭役,調糧又調匠人打造各式輜具,另一方面又著手河水整治、設驛亭,可天曉得眼下才剛接收韓、趙共五十來座城池,這沿路的驛亭和水治讓管錢的治粟內史和治水的少府瀕臨崩潰邊緣,羅少府前兒個上吊是被他給搶救下來的。
大王派了統整關中的內史前往處理韓、趙兩國的國庫,硬是要把銀兩給榨出來,才沒逼死另一個準備跳河的治粟內史大人。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為了備戰,現在連宮中馬匹都盡出,昨兒個晚上太仆找他喝酒,哭了一夜,他都跟著鼻酸了,急速外弛內張的結果,就是讓一票臣子常常聚在一塊喝悶酒卻難解愁,可是大王矢志統一天下,他們還能如何?
眼前,他們只能寄望荊軻了,唯有她!眼前只盼她能迷住大王數月半載的,讓大伙休養生息,蓄勢再發。
荊軻被福盛充滿祈求的目光給看得發顫!按笕搜灾亓,在下不過是被禁錮于此的燕國使節罷了。”她有點反胃,他要是再這樣看著她,她無法保證自己會不會做出什么事。
“荊使節客氣了,大王自是看重你!标P于那些什么錦衣玉食的廢話,他自動略過,好歹荊軻也是在七國間響叮當、叫得出名號的勇士,那些廢話只會惹惱不為名利的人,當然,也包括恢復女兒身的她。
她有張令男人望而癡迷的容顏,一旦展笑,猶如百花簇擁的春神降臨,哪怕肅顏倚窗,也如冷冽清凝的月神再世,原本守在慶平閣外的侍衛,竟有人偷偷地膜拜她,甚至為了輪值守門外而大打出手。
正因為如此,大王才要他來此坐鎮,把那票失心瘋的侍衛全都遣到后院去。
想想昨兒個,要不是殿門全開,怕荊軻的玉體雪膚給人瞧見,說不準大王就將荊軻給就地正法了,由此可見大王對之傾心,足以改變大王的行事作風。
眾人之所望,全都系在她的身上了。
“福大人要是無事,盡管先走!鼻G軻抽開視線,閉了閉眼,努力地壓抑反胃的沖動。
太惡心了,那一副有求于她,甚至明白到用眼神祈望她去霸住嬴政……他到底在想什么?她要不要告訴他,他有個眼殘的君王,一直以為她是男人,所以她壓根幫不上這個忙。
“荊使節,其實大王宅心仁厚,不啻為賢君,荊使節要是能與大王多相處,必能察覺大王不若凡俗人等的睿智賢德!
“韓國國君割地稱臣,依舊被踏破城池,死在兵馬亂陣之下,如此歹毒之人,何來賢君之名?”荊軻毫不客氣地回道。
福盛啞口無言,沉默了半晌,硬著頭皮再道:“大王在滅韓之后,廣攬才士,更沒有屠城濫殺……”
“沒有屠城濫殺,并非宅心仁厚,而是韓國早已開城門投降,濫殺只是再添污名。再者,廣攬才士,那是因為他需要不少暗樁墻頭草,潛入各國竊取軍情。他久攻不下趙國大將軍李牧,便讓人潛入其中挑撥趙王殺李牧,秦兵再藉機長驅直入,殺了趙王,滅了趙國,僅剩趙公子嘉遠避燕國,由此可見,大王確實是個深思熟慮,慎謀能斷之輩。若要論斷大王,大王確實睿智,但絕非賢德!
福盛一整個想死。他是武將!明明就不是個長袖善舞、口齒伶俐的人,他沒事怎會以為自己可以舌粲蓮花地把荊軻給拐了?他沒被洗腦就該偷笑了。
他不要再開口,因為他隱隱察覺,他愈說愈有可能壞事,他還是乖乖閉嘴好了。
適巧阿蕊把膳食給端來,福盛趁這機會退到門外。
荊軻用完膳坐在窗邊,看著窗外被北風吹得黃沙密布的天空,有時攢眉有時垂眼,教身后的秦舞陽和阿蕊忍不住發出贊嘆聲。
美人啊,做什么表情都像一幅畫,站在再灰暗的背景里依舊閃閃動人,教人移不開視線。
荊軻微微回頭,蹙眉看著兩人,就見阿蕊羞紅了臉,而秦舞陽更是一副癡樣,她忍不住嘆氣了。
算了,懶得計較了。
她再次看向窗外,在心底一再推演有什么腹案可行,但眼前能做的,只有等待嬴政再次召見。
然,接下來的日子,嬴政像是把荊軻給忘了,不但沒再召見她,就連伙食也日漸變差。
“有沒有搞錯,豆莢湯?這豆莢里根本沒有豆子,分明是將要丟掉的豆莢隨意煮成湯的!”當豐盛的六菜一湯逐日減少,最后只剩兩菜一湯,菜中不見葷味,遑論鮮味,更過分的是那菜就像是揀了不要的菜梗、菜莖隨意翻炒,連點鹽醬都不肯下,嬌生慣養的秦舞陽當然爆發了。
“沒規沒矩,坐下。”坐在他對面的荊軻低斥道。
他張了張口,忍著氣坐下,沒多久又遷怒到正在布菜的阿蕊身上!拔覇柲,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不關奴婢的事!
“你口吃了,分明就是心虛!”
“奴婢……”一直都是這樣的啊。
“我告訴你,爺兒沒冤枉你,打從你來了之后,菜色愈來愈差,而且你每次到御膳房取菜,不花半個時辰還拿不回來,你說,是不是你把咱們的飯菜給吃了,拿你自個兒那份濫竽充數?!”秦舞陽罵得臉紅脖子粗,要不是荊軻盯著,他早就踹人了。
他早就看穿這個阿蕊不過是個虛有其表的大塊頭,長著身體沒長腦,奴性又特別強,嗓門一大,她就自動滾到角落,大大的滿足他許多沒威風過的少爺氣概。
“不是、不……奴、奴婢……”
“你不是什么,你根本就是—— ”
啪的一聲,有件銳物從秦舞陽的耳邊飛過,然后插進了他身后的墻,他眨了眨眼,緩緩回頭,就見一枝筷子插在墻上,那速度快得他根本什么都沒瞧見。
“讓不讓人用膳?”荊軻淡淡問道。
他二話不說地把只有豆莢的湯給一口飲盡,完全吃不出是什么滋味,反正肚子餓了,吃什么都一樣,騙得飽肚子就好。
阿蕊感激不盡地瞅了荊軻一眼。
荊軻沒當回事,只是嫌吵,等安靜下來后,她繼續慢條斯理地品嘗飯菜。
然,當晚膳減少為一菜一飯時,秦舞陽再次發飆了。
“這是什么?這是黃豆!還是半生不熟的,還有這一根一根的是啥。俊鼻匚桕柊l誓,他從沒見過這種長得一絲絲條狀的菜,吃起來也不知道有沒有熟,橫豎沒個咸味還澀了滿口。
他以往在府里可是一天三餐外加宵夜,來到秦國后減少為兩餐就算了,量還那么少,到底知不知道他正在長大,怎能如此狠心扼殺幼苗!
阿蕊不知所措地垂下眼,不住地絞著十指。
“阿蕊,這是豆藤吧?”荊軻問,張口吃下。
“是!卑⑷镄念^一沉。
“豆藤是什么?”秦舞陽不解的問,壓根沒聽過這個菜名。
在荊軻的冷視之下,他乖乖的閉上嘴,吃豆配豆藤,順便配了點眼淚……嘿,他真是天才,這下不就有了咸味了。
荊軻懶得理他,逕自對著阿蕊道:“把手伸出來!
阿蕊以為她要責罰自己,怯怯地攤開掌心等著領罰,豈料她卻輕托著她的手,在滿是傷口的指尖上上藥,教她錯愕不已。
“近日的飯菜都是你絞盡腦汁備來的?”荊軻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并拿出帕子替她扎手。
進墨家之前,她也曾窮得像是路邊乞丐,餓到受不了時,就到野外打野味,要不就找些野菜豆類果腹,再多喝點水也就飽了,所以當近日吃食愈來愈能勾動她往日記憶時,她就不得不正視這位不該與她有任何瓜葛的阿蕊。
“奴婢……”
“御膳房那邊不肯給?”這事都是好猜的,想一下就找得到答案!霸趺床徽腋4笕苏f去?”
“不是廚子不給,是……”阿蕊欲言又止,最終只能選擇沉默。
荊軻這下子知道答案了,能讓阿蕊不敢開口就怕得罪的,不敢跟福盛求救添亂的,許是后宮幾個想當家的女人吧。
說穿了,國與國之間的爾虞我詐和嬴政的后宮爭奪沒什么兩樣,只是相較之下,關起門來的爭斗顯得小家子氣多了。
荊軻細細地看過阿蕊的手,閑話家常般地聊道:“阿蕊,你是個練家子呢!
“奴、奴婢剛進宮時,是和其他侍衛一起操練的!
秦舞陽聞言,立刻偷偷躲到角落。糟了,要是阿蕊存心報復,他得要死幾次才夠?
“既是如此,該是沒人敢動你才是。”荊軻拉高她的衣袖,就見她手腕到手肘滿是瘀青,不難想像衣衫底下還有多少舊傷,教她不禁再掏出一盒藥替她推拿。
“奴婢天生力大……怕傷人。”阿蕊羞澀又自卑地道。
“人家都不怕傷你了,你還顧忌這么多。”推拿完畢,荊軻語重心長地道:“阿蕊,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你必須學會反擊,天底下沒人合該被欺負!
“可是……”
“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鼻G軻彈了彈指,指向秦舞陽!跋胂胨际怯檬裁醋炷樍R你的,你就用什么嘴臉對他。”
突然成了受指責的對象,秦舞陽嚇得瞠目結舌。他都已經躲到角落了還不放過他?!
“奴、奴婢不敢……”阿蕊嚇得手心都滲出薄汗來。
“你不是不敢,是不會,來,瞧我怎么做,你就跟著怎么做。”荊軻懶懶地望去,突地斂眉肅容,目光如火炬,殺氣瞬時如刀刃疾射,將秦舞陽定在角落不敢動彈。
阿蕊見狀,努力地學荊軻寒鷙飛騰的兇狠,學荊軻銳不可當的殺氣,卻學得荊軻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那笑容燦若桃李,讓阿蕊看了都忍不住臉紅了起來。
“不是這樣,是要如此。”荊軻面容變幻迅速,須臾間又是殺氣騰騰!澳愕靡胫麘{什么欺你,同樣是人生父母養,誰都不能往你頭上踩,敢踩你,你就踩回去,敢打你,你就打回去!”
秦舞陽像是被數把利刃定在墻上的青蛙,暗暗垂淚。他到底是招誰惹誰,不然他道歉好不好?
訓練了約莫一個時辰之后,阿蕊的臉已經徹底僵化,不過原本怯懦的生澀感消除了不少。
荊軻雖不滿意,但還算差強人意,她瀟灑起身道:“走吧!痹撌菚r候到外頭試煉了。
“大人這是要去哪兒?”阿蕊趕忙跟上,忙不迭的道:“大王有令,大人不得踏出慶平閣一步,況且福大人就守在外頭呢!
“放心!鼻G軻擺了擺手,走到門外,就見福盛隨即回過身,不偏不倚地擋在門口,臉上帶著笑意,態度卻十分強硬,她瞅著他,徐徐地勾彎唇角,刻意展現風情。“福大人,在下吃得飽極,想在這園子里走走逛逛,成不?”
福盛直瞅著她艷若桃李的笑意,彷佛日光自葉間篩落一地光輝,刺眼得教他睜不開眼,就在瞬間,她快手斬向他的后頸,就見他白眼一翻,當場厥了過去。
“好,可以走了。”荊軻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著動也不動的阿蕊。“阿蕊,動作得快,他頂多兩刻鐘就會醒來,咱們快去快回,別給人家添亂!
“大人……變臉的速度好快!
“好說好說。”只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翱熳甙桑铱刹恢篮髮m在哪兒,你得給我帶路。”
“大人要去后宮?”阿蕊難掩驚愕。
“不然呢?”不去后宮上哪兒討公道?沒讓她吃飽,那些人總得付出一點代價。
阿蕊望著那笑得幾分無辜無害又艷絕人寰的面容,在晚風襲來衣袂飄飛間,又窺見了玉面底下潛藏的狂暴兇殘,忍不住的,她崇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