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男人之心憐你愛你的,永遠(yuǎn)只會是他……
手巾內(nèi)包裹的白瓷殘碎不全,幾回試圖拼湊回男娃娃的面貌,終是徒勞無功。
她已經(jīng)快要想不起這瓷偶長什么樣子了,只記得它有一張極燦爛的笑臉。
她拼著、拼著,想起當(dāng)?shù)暮优系脑挕?br />
「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有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這世上,有這種人嗎?」
「會有的,你等不到,我負(fù)責(zé)找來給你!
那時只覺他條件開得太苛,這世上豈有這種男人?真有,她又哪來的福分?
如今想來,那條件樁樁件件與他相合,怕是那時便在暗示她,要她好好瞧瞧她了吧?
「你也別死心眼,若有合適姻緣,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她確實是讓一個一生一世傾情不移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可她不曉得,那究竟是不是自己要的。
以往,將家主惦在心間,藏得太久、深了,那身影拂拭不去,一直以來,只看見他,也只容得下他,宛如雨后劃過晴空,那抹最絢麗的虹,是她人生最美的風(fēng)影,不舍移目。
而慕容略,藉著那抹虹的美麗光彩,強勢入侵她心間,他是一彎冷泉,卻利用倒映水面的虹影假象,瞞騙了她的眼,于是她仰望天空的目光,不自覺被湖面燦影吸引,貪看著那抹眷戀的虹。
她看的,不是他,是那抹虹,天際虹光觸不著,但湖面虹影,她觸得著,為此而滿心歡喜。
可是,當(dāng)天際彩虹退去,冷泉依然只是冷泉,什么也沒有。
于是,她失望地移開目光,恨他如此欺騙,恨他讓她嘗到了幸福滋味,以為自己能有幸獨擁那抹燦爛虹光,卻發(fā)現(xiàn),一切只是倒影假象。
他什么也沒有,她,也什么都沒有。
是因為這樣吧?空蕩蕩的心間,才會如此迷茫?看著盡碎的瓷偶,麻木的心怎么也擠不出多余的情緒。
也許,她真是無情人,連他的死,都沒能讓她掉一滴淚。
慕容略,你愛錯了人,誰教你,不是那抹虹,不是我要的那一個。
她早早熄了燈就寢,壓下心頭那喘不過氣的窒悶。
*****
回莊第七日。
入了夜,她行經(jīng)房外,見一室闃暗,順手推門入內(nèi),添上足夠的燈油,燃亮一室后,怔然立于桌前。
她在做什么?這個人已經(jīng)不會再回來,點燈何用?
如今他所待之處,比這還要陰暗千萬倍,他都能無懼而往,應(yīng)該也不會再怕黑、怕一人獨處的夜了吧?
可這長年以來的習(xí)慣改不了,她還是夜夜替他的寢房點著燈火,也交代婢仆,無論人回不回來,都點著。七七未過,尚未踏上黃泉路,也許一個興起,回來看看也說不準(zhǔn),總不好教他摸不著路。
隔日,她備上成堆燈燭、童男童女,心底默念他的名,一一給他燒了過去,盼他在黃泉地下,有童男童女伺候著,在前頭持燈引路,不慌不愁。
她燒了很多、很多,家主不知他怕黑,必然不會為他備上這些。
*****
回莊半月。
她打點好家主代的事宜,交出自身職權(quán),已無掛礙。
長老們在廳前議事,應(yīng)是今日便能決策出下任家主由誰應(yīng)承,她隨時都可以離去。
一切都已收拾妥當(dāng),預(yù)計這兩日便能動身。
該往何處,目前還沒個準(zhǔn),也許回平城——她的故鄉(xiāng),也或許先走走看看,去那些曾經(jīng)走過、一直惦在心頭、有空要再回去瞧瞧的一景一物。
沒去關(guān)切下一任家主是誰,隔日清晨,她更只身一人靜靜離開慕容莊。
她去了宜興。
也沒多想,只是之前為了籌備建廠事宜去過一回,掛心著,總要瞧瞧如今那些個茶園、制壺廠經(jīng)營得如何,往后自己是看顧不到了。
茶農(nóng)換過一批人,已與最初不同,可這兒的管事眼尖,一眼便認(rèn)出她來,問著:「慕容主子這回沒來?」
她神色僵了僵,驅(qū)走心頭那莫名而生的堵塞,平緩回應(yīng)!杆x開了。」
「咦?那你——」想到姑娘與慕容主子形影不離,本能便道:「你也要走嗎?」
「嗯。往后我是看顧不著了,您得多費心,新任的慕容家主對這兒不見得有感情!怪辽俨幌袼⒉幌瘛,來得意義深遠(yuǎn)。
她四處巡了巡,靠坐在樹蔭下,想起那一年,由于這兒的圭質(zhì)適合茶作,他便前來勘看,在這兒耗上一月有余,所有籌備事宜親力親為。
問他為何?他笑而不語。
那些日子,她連采茶都學(xué)會了,那念頭頗傻氣,只是想讓他嘗嘗她親手所采的茶葉。
一連幾日,曬傷了細(xì)嫩肌膚,樹蔭下的他為她抹上涼膚膏,取笑道:「瞧你這扮相,村姑似的!
那最新研發(fā)出的樹葉品種,他試了試,久久不語,一啟口便道:「雁回!
「家主何事?」
他笑道:「不是喚你。方才管事要我為新茶命名,這茶清冽宜人,入喉余韻無盡,如你。我看就以你為名吧!」
回到慕容莊后月余,由宜興這兒送來了一罐初制的茶,那是她親手所采。他收到時,神情頗為歡悅,說——
「雁回為我采的茶,可要好好珍藏。」
之后,她再也沒見過那罐茶葉。數(shù)日前的夜里,前去那無人的寢房掌燈,她順手要關(guān)妥被風(fēng)吹開的窗,發(fā)現(xiàn)窗前花臺間,撒了一地的茶葉,茶罐已空空如也——一如昔日情分。
如今,她站在以往他佇立的樹蔭之下,遙望那以她為名的茶園,想著那人說,只要他還在的一天,就會好好護住它,無論它能否為慕容莊賺進大把銀票,因為這茶存在的意義,不在于錢財。
如今他不在了,她也將離去,往后無論是茶園或茶我,怕是都留不住了。
*****
第四十九日,她來到邵家村。
邵家村水質(zhì)清流,適合醉酒、造酒。
前年九月,她初學(xué)制酒,便是在這兒,當(dāng)時與他約好,下回前來,要一同開封對飲。
那酒窖內(nèi),每一壇酒都有來歷與故事,短則數(shù)年,多則數(shù)十年歷史的也有。有的是孩子出生,父親為嬌兒制下的狀元紅,也有手足、母女、知己、主從、師徒、敬神祭祖……各種不同關(guān)系、不同名目而釀制,珍藏的心意。
她進了酒窖,取出那壇酒,許是連日奔波,連酒壇子也抱不牢,出窖時差點摔了一整壇酒,所幸一旁婢仆搶求得宜。
她暈了幾個時辰,醒來時日已西下。
「莫姑娘,慕容主子他——」
「他不會再來!
「這樣啊……」村長驀地?zé)o語。
看出對方為難萬般,明顯有未盡之語,便道:「村長有話不妨直說!
「方才為姑娘請了大夫診脈,你……有喜了!
有……喜?!
思緒短暫斷了片刻,才領(lǐng)悟那話中意喻。
這,是喜嗎?
是夜,她開了那壇酒、斟上滿杯、一杯飲盡,一杯酒酹于天地間。
「敬你,慕容!
今日,是他七七。
過了今夜,魂魄引渡奈何橋,喝上三杯孟婆湯,這世間一切便與他再無干礙了。
他應(yīng)該很高興吧?終于可以徹底忘記她,他等這一天,等好久了。
村長說,慕容主子曾來函交代,要他取了酒,如何處置都好,總之勿留。那信在途中延宕了數(shù)日才送達,說她要再晚個幾天,這壇酒就沒了。
他們共同留下的每一道痕跡,都一點、一點在消失,總有一天,會連記憶也不留,可……
為何偏偏在他鐵了心要抹去一切時,卻又留給她一個抹不去的證明?
掌心撫向肚腹,仰眸望向無盡暗夜!改阋伊魡?慕容。與我共有的一切,你都一一毀去,既是如此,我也不能留『他』,你允否?」
手中緊握兩枚銅錢,朝天際扔擲而去,落入地面,敲擊著,滾了數(shù)圈,停在鞋尖處。
一正,一反。
他真不要她留?!如此絕然,不欲與她再有瓜葛。
「我再問一回。這是你的孩子,你真不要我留?」
連問三回,皆同。
她閉了下眼!负芎谩⒑芎谩乙彩沁@么想的……」捧起酒壇,一灑而空。
沒了,全沒了。這樣,她也落得輕松……
松了手,空壇落地,她舉步欲離,余光瞥見壇底字痕。
她彎身拾回,就著月光,瞧清那蒼勁而清晰的刻痕。
慕容
雁回
于 辛卯年初秋 同釀夫妻酒
原 偕白首 同歡愁 地老天荒
心房驀地一痛,無來由的疼意狠掐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