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杜小佟瞪著從他胸口穿刺而出的長劍。
藺仲勛咬緊牙,持劍長臂往后一掃,挑劍刺向左手邊欲下手的賊人,再射向右手邊突襲的賊人,頃刻,夜色里只余雨聲,血色隱沒在大雨中。
“一兩,你沒事吧……”杜小佟向前扶住他的肩,瞪著他胸口的長劍。
“沒事……不怕……”藺仲勛掀唇笑著,卻嘗到滿口血腥味。
該死,原來共是九個……他太大意了。
“包子,找大夫,快!”杜小佟吼著。
唐子征卻雙眼圓瞠,愣在當場。
“不了,雨太大了,別出去……都回房去……”他依舊笑著。
七夕,向來是他的忌日,沒什么大不了,豐成二十四年的七夕,他總是要死的,死了上百次,他早就麻痹了,頂多就是再張眼時,他又回到了初生,真的沒什么大不了……
“一兩!”她扶著他,他卻無力地跪倒,臉枕在她的肩上。
“別哭……這是好事……”他還是笑著。他是禍神啊,正猶豫去留,老天就替他決定好了。只要他不在,她身邊就不會再有禍事,這樣,很好……
“什么好事啊!來人啊,救命。 倍判≠】藓爸,像個孩子般在大雨中嚎啕大哭著。
“別哭……別哭……丫頭,別哭……”他很幸福,盡管淚一直流,可是至少最終他遇到她了,他終于遇見她了……千年等待,只為與她相遇,老天已是待他極好,他沒有遺憾了……只是,別哭了,他會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一兩!”大雨滂沱,掩蓋了她的泣血哭喊。
夜色,黑暗吞噬了禍神,大雨,打落了盛放的芍藥,連莖倒下。
遇見她,是因為他被琴音引誘,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是個小姑娘。
“你是誰?”她有雙圓滾滾的眼,但是巴掌小臉卻是凹陷蠟黃,瞬間,他明白了,她快死了。因為,她看見了他。
唯有大難臨頭或是生死交關的人,才看得見他,因為,他是禍神。
第二次見到她時,她長大了一點,真的只有一點點。
“欸,又是你!彼哪樕喟紫嚅g,不變的是那雙充滿神采的眸。
“你不怕我嗎?”他忍不住搭腔了。不該搭腔的,他來到世間,可不是要和人類攀感情的。
“為什么要怕?”她不解問。
他笑了笑,手往窗邊那株芍藥一撫,瞬間葉落枝枯。
她瞪大了眼,他笑得邪惡,等著看她驚懼地逃竄,然而她卻只是往他頭上一打,罵道:“我很喜歡這株芍藥耶。”
他呆住。他居然被打……他是禍神,居然被一個人類小丫頭打?!傳回天界,他還要不要當神?!
“不過沒關系,我可以把它救活的,可是你下次不能再這樣嘍!彼龐舌林。
“你能把它救活?”他嗤笑了聲。
“嗯,不信你明天再過來瞧瞧!
他哼笑了聲。誰跟你約定來著,以為他下凡是為了什么?他是負責讓人類歷劫,讓人類從劫難中悟出真理,可惜愚昧的人類難渡化,他總是每隔幾年就得下凡造禍生亂。
然而,隔天他還是來了,難以置信地瞪著她窗邊的芍藥。
“你又栽了一株?”他瞇眼道。
“才不是,這是本來那一株!闭f著,瞧他又要碰,她趕忙拉著他的手!安豢梢栽倥觯視鷼忄。”
睨了她一眼,她生不生氣與他何關?但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的手上……她病得極重,才可以握住他的手,可握住他的手,只會讓她死得更快,所以他抽回了手。
“怪丫頭!彼。
她笑了笑!肮盅绢^也沒什么不好,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禍!
“喔……好名字耶!
“好名字?”這丫頭是病得腦袋壞了不成?
“禍事不發生,人又怎會惜福,禍隱藏在福里頭,沒有禍就沒有福,所謂禍福相倚嘛!
他怔怔地望著她,只覺得這丫頭真是好傻好天真,但是——這話他喜歡。
不過,有一點她說錯了,禍跟福之間還有個除厄在,招禍,除厄,福才會來。
從此,只要一得閑,他就會來看她,久而久之,他發現,原來她是個官家千金,只是因為從小生病,所以被安排到這座小莊園里養病,當然養病是好聽點,事實上根本就是沒有利用價值被放逐至此。
說他為何作此想?光瞧她穿著打扮,光瞧她常常獨自一人在房里,就知道她并不受下人關切,因為她并不受爹娘疼愛。
人性哪,不就是如此。
再大一點,她懂得更多了,肯定會憤世嫉俗,尤其只要他稍加挑撥——
“瞧瞧,這哪是官家千金的膳食?我瞧莊里的下人都吃得比你好,你這主子被看得很扁呀,丫頭!
她笑了笑,嘗著苦澀的野菜配著粥!靶〉湥艹跃褪歉,我呀從小身體不好,大魚大肉沾不得,吃野菜剛好,下人們要照顧我,本來就該吃得好些,要不怎會有體力呢?”
他終于明白她為何天生病體了,因為她一點都不適合在這人間當人,早點病死算了,省得礙他的眼,省得他老到這兒走動。
不過,她也不能死得太早,因為他喜歡她的琴音……她明明病弱得要死,可只要一碰觸琴,便能彈奏出撼動心靈的琴音,仿佛天籟,有時他在這兒待上一個下午,就只為了聽她彈奏一曲。
然而,一見她發病,他卻又手足無措,無措是因為他不能碰她,他要真碰了她,她就得去見閻王了。
而她總是蒼白著臉,勉強揚笑!皼]事,一下子就過去了。”
什么沒事?!這幾日他已經瞧見鬼差在她身邊打轉了!她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他突然很慌,莫名惶恐,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發病的次數愈來愈頻繁,甚至再也坐不起身、彈不了琴。
“好奇怪,都七月了,芍藥為何不開花?”她虛弱地問著。
“你管好自己就好,那花擱在那兒也死不了!彼麤]好氣地道,站在床邊,目光微移,瞪向在床邊打轉的鬼差。
“小禍,我彈琴給你聽好不好?”
他愣了下,隨即笑得很壞!把绢^,對我春心大動,所以要彈琴給我聽?”然后,他瞧見她總是蒼白的臉羞得通紅,這下他著實愣住。
對他動情?這丫頭的眼光也未免太獨特了些。
但是,他并不討厭,他甚至是……有些欣喜的。
可是欣喜有什么用?她命在旦夕,根本拖不過這幾天了……不!他要她活著,他知道,她的心天生就有問題,也許他可以找些和她同齡的姑娘,挖出她們的心給她,一個不行就找兩個,多找幾個肯定會找到適合的。
然而,也不知道找了多少個姑娘,挖出了多少顆心,都沒有用,這一日就在他前往她院子的路上,他突地被定住不能動。糟了!
“禍神,你在干什么?你為什么濫殺人類?!”
一道身影突地出現在夜色里,他的濃眉攢得幾乎快打結!俺,讓我走,之后要如何處置我都無妨!”她快撐不過去,他必須趕緊趕去!
“不是我不讓你走,是上天不讓你走!
“幫我!”
“怎么幫?”
他瞪著除厄。一直以來,他最討厭的就是這家伙,一身正氣,占盡所有便宜。
“禍神,你可知道那位姑娘的病情為何會急轉直下?”另一抹身影浮現,教他瞇緊了黑眸,卻又聽那家伙道:“你忘了你是禍神了嗎?你一直跟在她身邊,她能不死嗎?”
聞言,他不禁怔住,就連握在手中的心也掉落在地。
禍……他忘了,待得太久,太舍不得她難過,反教他忘了他才是導致她病入膏肓的罪魁禍首!舍不得走,卻反倒牽累了她……天啊,他為什么是禍神?!
他怒瞪著漆黑的天際,卻見銀電閃動著,心頭一窒,他語氣卑微地央求道:“除厄,幫我最后一個忙!”
除厄冷凜著臉,剛毅的下巴抽緊,不語。
“禍神,不是除厄不幫你,而是上天已經決定要將你打進輪回了,你現在就得走!备I駩勰苤乜嘈χ。
“阿福,幫我撐一下!
“我沒辦法,老大!备I褚荒槦o奈!八湍氵M輪回的不是我,你瞧——”他指著天空,正破開一束光芒!澳憔鸵粠ё吡耍覀円矝]法子!
他怔愣地望著天,沒時間讓他考慮,他咬牙,探手從胸口挖出自個兒的心,喘息道:“是兄弟就幫個忙,幫我把這顆心送到那院子里,給那位姑娘,替她換心!庇盟男,肯定適用!就算他是災禍,他好歹也是個神!
“你瘋了!”福神跳著腳,躲到除厄身后。
“幫我……救她,哪怕要我受盡折磨都無妨,救她!”光芒逐漸將他籠罩,他伸長手,遞出自個兒的心。“快……”
就在他被光芒完全吞噬之前,除厄伸手拿走了他的心,他回頭望向那院子,對她唱——問情為何物?甘愿入塵俗,同禍福,此生共度……哪怕求得苦,回無路,今生不負……
可是,他卻注定辜負了,想著,意識隨即消失。
從此,他遺忘了一切,不斷地重復著做為帝王的人生……
后來他才發現,為何丫頭從不過問他是誰、為何他能進入她的房間,只因她太寂寞,她找不到人說話……更后來,他才知道,為何頭一次見面后,他會再去見她,因為他太孤獨,因為少有人看得見他,因為在天界他是被需要卻又被厭惡的神祇。
多卑劣,這人世間如果沒有他禍神,人類不會從禍事中省思,可好差都被除厄和福神給搶走。
他是人人憎惡的禍神,接近他的萬物皆會遭逢禍害……他不該愛的,他根本就不該愛人,他該繼續孤獨,不該識得情愛,不該讓她一再為他流淚……
織女有乞巧糕盛裝她的淚,可是小佟的淚要流往何處去?牛郎織女一年可以相會一次,可他千年與她相遇一次,這牛郎織女的命也太好了吧,多不公平!
但,算了,一切,都即將重來,然而他再也不能握她的手……他是禍,與他親近只會招禍。
但是沒關系,他可以遠遠地看著她、照顧她,看著她與其它男子結婚生子,一生美滿,她會是個好妻子,肯定也是個好娘親,能娶到她的男子得多有福分,他得要好好幫她挑才成,挑個忠厚老實事事順她的、挑個文質彬彬相敬如賓的,挑個風度翩翩溫和謙遜的……只要不是他,都好。
用他不斷重復的孤獨,換得她的安好無恙,就好,他只求她的安好……
緩緩的,他張開眼,熟悉的床頂雕花,教他不由得笑了。
很好,一切又重來了,到時候他要到秋桐鎮等她,他要親自教養她長大,把她帶在身邊,到時候一定要替她挑個真正疼她愛她的男人……
“一兩!
低啞的叫喚聲打斷他的思緒,教他側眼望去,就見哭腫眼的杜小佟,他不禁瞪大眼。他出現幻覺了嗎?
“你終于醒了……”杜小佟跪在床邊,緊握住他的手。
“我……發生什么事了?”他命定的死劫,怎么會逃得過?
“因為單將軍……”杜小佟哭得聲音都嘶啞了,指著跪在另一頭的單厄離。“他在城里巡視,察覺有異,便一路追緝,在你厥過去之后,是他帶著你進宮讓御醫醫治的!
他僵硬地移動視線,就見單厄離一臉自責地跪在床尾!笆俏⒊嫁k事不力。”
藺仲勛呆愣不語,好半晌才想通——也許老天用千年來試煉他,而他通過了試煉,所以他不再重生,可以和所愛繼續活下去?
正欣喜欲開口之際,卻突地聽見鐘聲,緩慢而沉重,一下又一下地撞擊入胸口,教他神色一變,而單厄離也滿臉錯愕地望著他。
“怎會有鐘聲?”杜小佟不解地問。
藺仲勛不語。
不一會,福至急步進殿,一見主子清醒,松了好大一口氣!疤昧耍匣,你終于醒了,要不這下子新皇駕崩,上皇又出事,還真教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駕崩?”杜小佟詫道。未免太過巧合,他剛醒,他皇兄就駕崩了。
藺仲勛所想與她相同,也許亦是命定之數,他想活,就得舍下其它,只是沒想到舍下的是皇兄……
他緊握著杜小佟的手!安坏K事,頂多是咱們成親得延后一年!彼淹宋,朝中一切已與他無關,從此他不再掌握生殺大權,天朝不會再因他而亂,再者朝中有單厄離和福至在,不可能出岔子的。
“恐怕也不能離開京城!备V列÷曁狳c著。
“憑什么?”藺仲勛微瞇起眼。
“因為新皇駕崩前,要上皇當攝政王,輔佐少帝。”
“……嗄?!”混帳皇兄,竟然在死前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