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寧海帶了用具到植物園寫生,她在水柳旁放妥畫架,看著荷花池,忍不住感到一陣憂郁。
并不是因為黑沉沉的荷花池里沒有花苞,而是因為她的心情實在太糟了,說真的,她其實也沒閑情逸致來寫生,她只是需要一個理由暫時離開那個家。
在那個連哭泣都不被允許的家里,她只覺得無法呼吸!
賈圣文和夜店的事還是曝光了,爺爺在盛怒時,在她身上留下的鞭痕,她恐怕得穿好一陣子長袖來掩飾了;沒有開口說旅行的事也是對的,在經過這件事后,爺爺是更加不會同意,就算他答應了,她也不可能帶著鞭痕和小紫、瑤瑤一起去旅行。
她要怎么跟她們交代她身上的傷痕?
她不愿意讓她們知道她跟她們的不同,她不是被放在手心呵護的嬌嬌女;雖然是好朋友,但面對出身上流社會的她們時,牧寧海還是有些微的自卑。
“還好爺爺不知道三姐的事,否則他一定會把錢拿回來的!”她用力把眉頭皺得死緊,壓低了聲音咆哮,“你是我的孫女,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這些錢也是我的,你可以不要,但是絕對不許拿給一個不相干的外人!”
真可惜呀!沒有觀眾,否則大家一定會給她熱烈的掌聲,稱贊她模仿爺爺模仿得惟妙惟肖。
爺爺只是為了她沒有“善待”賈圣文的事而大發雷霆,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她在放心之余,卻也忍不住擔心那個替她打抱不平的陌生人,他會不會有事呢?
真奇怪,她很確定從未見過他,可怎么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熟悉?給她的感覺好像似曾相似般。
這幾天,她花在想那個陌生人的時間居然比她喜歡的成杰維多?
唉!她是怎么了?她甚至連那個人的樣子都沒看清楚,可是那種感覺……熟悉的感覺讓她覺得好不安!
她憂郁的坐在長椅上,一陣風將她的寬邊帽往后吹。
“啊~~我的帽子!”她連忙回身去抓,卻來不及抓住。
白色的帽子往后飛,一個人伸手一抓,將她的帽子牢牢抓在手上。
牧寧海微微一愣,雙頰緩緩泛紅,那是一個很年輕、很出色的男人,在陽光下,他那耀眼的棕色頭發似乎在閃閃發亮,他深邃的五官好看得讓人心跳加速,有神的眼睛明亮得像是會放電似的。
她凝視著他朝她走來,時間好像快速倒退十二年,那個朝她走來的成熟男人突然間變成一個高瘦少年,眼里閃著倨傲又倔強的光芒。
一股強大的熱流沖進她的胸口,“黎恩?”她站起身,驚訝的沖上前,“是黎恩嗎?”
在離他幾步的地方時,她猛然停住。
“什么?”當她脫口喊出他十二年沒用過的中文名字時,他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感動與熱情。
她還認得他?!
她這樣熱切,充滿著感情的喊他,讓他幾乎就要因為狂喜而緊緊抱住她了。
他隱藏住自己與她的過去,為的是不要她有負擔:但他沒想到即使經過十二年、即使他戴了隱形眼鏡以掩飾他瞳孔的顏色,她依然認得他。
“對、對不起……”她的兩頰浮起羞赧的紅暈,“我認錯人了!
那雙黑色的眼眸讓她再次感到失望,這個人很像黎恩,但也僅僅是像而已,他不是黎恩!
她又做了傻事,天哪!什么時候她才會停止騷擾每一個像黎恩的人?
牧寧海停住腳步,眼中浮起失望的神采,里恩看得非常清楚,她跟他道歉時,他知道她終究是被他制造出來的假象給蒙騙了。
她認出他,卻又沒有認出他!
他不要她認出他,卻在她似乎要拆穿他時感到狂喜,又因為她沒有認出他而感到失望,他矛盾的感覺到自己好像兩個人似的。
里恩將帽子遞給她,“你看起來似乎很難過的樣子?你爺爺還是責罰你了?”
她露出有點迷惑的表情,最后恍然大悟,“哦!原來是你。”
在慌亂的那一夜里,她始終沒有將他看清楚,她只記得他有黎恩的感覺,沒想到在她終于將他看清楚時,又把他錯認成黎恩了。
她到底怎么搞的,為什么這陣子一直想著黎恩?
“當然是我,你把我當成誰了?”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對了,你沒事吧?有沒有人去找你麻煩?”她不想多談黎恩的事,所以簡單帶過,卻沒想到這樣的話會讓他多少感到痛苦。
她是還記得他,記得他是一個不重要的人,她之所以會替他祈福,也只是因為她生性善良吧!
在她心中,他只是過去的一個影子,她希望這個殘影能健康快樂,卻不見得愛上這個殘影。
“我跟你說過不用擔心,要找我麻煩也不是很簡單的事!彼o她一個安心的笑容,“你呢?你還好吧?”
“我當然也沒事呀!”她下意識的握著自己的胳膊,薄外套掩飾了她的傷痕,她試著轉移話題,“怎么這么巧,你也在這里?”
“我住附近,有時會過來走走!彼⒁獾剿目瞻桩嫴迹皽蕚鋵懮鷨?真可惜現在不是開花時節,看來你沒什么可畫!
她看著他,突然脫口,“那我可以畫你嗎?”
畫下這份熟悉的感覺,讓她記得這一天在植物園的偶遇,留下這張面孔,也許以役當她想到黎恩時,他將不再只是一個名字,而是有了形象。
雖然只是借來的形象,她卻仍希望自己可以不用再平空想象著黎恩的樣子。
真希望他是黎恩,真希望讓她心跳加速,讓她覺得感動的是始終讓她無法忘記的黎恩。
“畫我?為什么?”
“因為你有一張很有意思的臉!彼櫭剂,可見她這句話一定說得很笨拙,她結結巴巴的試圖解釋,“我的意思是說,你很吸引人……不是,我是指你臉上的線條很有趣……其實我真正的意思是……”
天哪!她到底是在說什么呀?這下他一定覺得她是個莫名其妙的怪胎了。
“你可以畫我!彼哪樕想m然沒有笑容,但感覺卻是輕松的,“我想我得在你咬到舌頭前答應!
他在笑她笨,她聽得出來。
“我知道我很笨!彼悬c沮喪,她竟然會連一句話都解釋不好。
“我并不這么覺得。”里恩在長椅上坐下,“我坐這里可以嗎?”
他認真而簡單的回答讓她的心里感到暖洋洋的,只是一句話,但其中的真誠卻勝過任何她聽過的贊美。
“可以的!
牧寧海打開畫箱,她學畫很多年了,因為爺爺覺得女孩子會彈琴、畫畫比較有氣質,比較能吸引到條件好的對象,所以他把讓她們學才藝當作一種投資。
她很清楚,所以也就無法真喜歡上畫畫,但讓她意外的是,她居然會有想主動畫下一個人的一天。
她用水彩畫出他棕色的發,自然健康的古銅色肌膚,有些嚴肅的鼻子和抿得緊緊的嘴唇。
她并沒有用老師教的技巧來畫他,她是用她的感覺在畫他,她使用大膽而壓抑的顏色,線條隱晦卻又明顯。
她畫的是他的矛盾、他的神秘。
“其實……你可以動,也可以說話,你知道吧?”
他居然可以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的就坐著,他如果不是耐力驚人,就是她所見過最沒神經的人。
如果是專業的模特兒,他們是可以長時間不動;但是一個尋常人是很難叫他不要說話、不要活動,他們甚至連眼神也不定,會到處飄來飄去。
但是他就像是一座雕像,一座完美的雕像。
“是嗎?安靜點不會讓你比較好畫嗎?”
“太安靜,感覺也會很奇怪!
“所以如果我開始唱歌,你會感覺好一點嗎?”
牧寧海忍不住笑了,看著他認真的眼神,她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我想我們邊聊天就好。”
他皺眉,“聽起來你對我的歌聲沒什么信心?”
“那你有嗎?”他看起來不像是個會唱歌的人,她不知道她為什么知道,但她就是有這種感覺。
他想一想,誠實的搖搖頭,“沒有!
“你一直都是這么安靜的人嗎?我覺得你似乎不大愛說話。”
“話多很危險!倍嘣挼娜藭孤┨嗍虑、太多感情,他本來就是個動腦筋比動嘴巴多的人。
“我的好朋友是不會同意你這句話的!彼氲叫∽虾同幀帲_始想念她們嘰哩呱啦的說笑聲,“她們才去旅行幾天而已,我就已經開始想念她們了,天!我還真沒用呢!”
“重感情并不是一件壞事!崩锒魃钪愿裰械母行,尤其是在那樣無情,凡事只講究利益的成長環境下,她能不受到影響簡直就已經是神跡了。
“當然不是一件壞事。”她想到爺爺無情的眼睛,冷酷刻薄的表情,吐吐舌頭,“可是你會很驚訝,真的有那種毫無感情的人,真的會有無情得讓你覺得很可怕的人。”
“我并不驚訝,因為我碰巧知道幾個!彼芎眠\氣的見識過。
他諷刺的笑了笑,牧寧海想到他曾經精準的描述過她的親人,突然有點后悔自己的多話!拔液孟裾f太多了,尤其是你似乎對我的家庭有所認識!
她皺皺可愛的小鼻子,“難怪你會說,話多很危險。”
“我說過我沒有那個榮幸。”
又是那種帶著嘲諷、輕蔑的笑容!
“但你是認識的,不想承認是因為有過節吧?唉!好像很難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牧家的朋友!
會變成這樣怪得了誰呢?誰讓他們牧家的家訓是見高拜、逢低踩?
爺爺總說沒有永遠的敵人,人家得意時,絕對要去錦上添花;人家失勢時,如果有好處,當然要落井下石,有誰會想真心對待一個沒有良知、不顧道義的家族呀?
“但你不一樣!彼曋凵駵厝岬貌坏昧,“你跟他們都不一樣,我想你不會有機會感嘆敵人太多的!
就算有,他也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替她鏟除,他不會讓她有任何障礙、任何敵人。
他愿意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能夠幸?鞓贰
“哇!”她假裝吃驚,笑著說;“不愛說話的人,原來這么會說話!
她笑起來的樣子讓他感到一陣安慰,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她。
“所以是你的標準太低?我并下覺得這句話有太過分的美化,我只是說實話!彼酒鹕,活動著有點僵硬的四肢,“你說我可以活動是吧?”
她笑著說:“嗯,那并不會影響到我!
好奇妙呀!她連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居然還能這么自在的跟他講話?感覺他好像是她熟識已久的朋友般的自然。
她從來沒有這種經驗,跟陌生異性打個招呼也會讓她緊張得要命,根本沒辦法像這么自在、這么的像自己。
里恩走到她身邊,欣賞色彩鮮艷的畫作,“這是我嗎?”
能畫出這樣充滿生命力和想象力的人物,她果然是被壓抑、束縛了,那幅水彩畫是她的表象,而這……才是她的內心——
一個敏銳、大膽,亟欲探索的女孩。
“是我感覺里的你。”牧寧海有點不好意思的說:“畫得不好我知道。”
“你用感覺畫我?”他盯著畫,“你眼睛里的我是什么樣子?”
“我眼睛里的你……”她看著自己的畫作,輕聲說:“有點嚴肅,很聰明、堅毅,有點冷漠,卻很善良,這雙眼睛看起來有點悲傷,似乎在隱藏些什么,又像是在期望什么!
她看穿了他,也感動了他。
里恩忍住想要擁抱她的沖動,克制住他澎湃的感情,用平常的口吻說道:“你很有天分,應該盡力發揮。”
“如果我能有機會的話。”
這句話說得很平淡,但是里恩卻聽出在她背后的無奈和哀傷,每個人都擁有的東西——自主:她卻沒有。
他愿意以他所有的一切來為她換取自由。
牧寧海看著他認真卻關懷的眼睛,嚴肅卻又溫柔的臉孔,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悸動和淡淡的遺憾。
這么好的人,卻不是她世界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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