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步出了這七年來獨居的院落,可以聽見樹上傳來的蟬鳴,就在月光映照下,主仆倆穿過靜謐幽深的曲廊,往另一座院落走去。
其實兩座遠落距離并不遠,當初也是為了方便,瞿仲昂才會如此安排,之后也只有在必要時,才會踏進這里一步。
只不過,他尚未走到妻子的寢房,就見院落里的一間小廳燈火通明,很自然地往屋里瞥了一眼,便看到妻子纖柔的身影靜靜地坐在案旁,案上擺了茶具,似乎等候多時了。
瞿仲昂無聲地揮了下手,屏退了小廝,然后跨進廳內。
“……相公!甭犚娔_步聲,湘裙起身說道。
他噙著一抹若無其事的笑,悠閑地跨步上前,可不見半點心虛的模樣!拔疫以為你已經睡了!
“我想相公應該忙完就會過來,所以決定多等一會兒。”她低垂眼簾,語氣柔婉,聽不出半點怒氣,彷佛真的不在意。
“如果我今晚沒來,你也會一直等下去?”瞿仲昂挑眉笑問。
湘裙淺哂一下。“當然不是,只是正好沒有睡意,便在這兒多坐一會兒,也能想一些事情!
“想些什么?”他在對面椅上坐下。
她動作略帶生澀地點燃小爐內的炭火,開始燒水。“其實挖空了腦袋,還是什么也想不起來,不過……”
“不過什么?”瞿仲昂觀察著妻子的一舉一動。
“不過已經相當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艱難!毕嫒節σ宦暋!耙馔獍l生之前的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好,無論是妻子還是媳婦兒的角色,甚至是璇玉的娘,沒有一樣勝任,心里不禁十分慚愧!
瞿仲昂目光深沉地看著坐在對面,正用茶匙將茶葉舀進茶壺中的妻子!拔业共恢滥愣门莶瑁俊
“相公說得沒錯,即使以前會,也全都忘了,所以這五天來,都向府里最懂得泡茶之道的賬房先生請教,努力學習中……”她輕頷螓首!叭襞莸貌缓,還請相公多多包涵!
他瞄著談吐自若、有問有答的妻子,瞿仲昂不禁懷疑眼前的女子不是原本娶進門的那一個,而是在意外發生當時被掉包了。
“過去的你可從來不曾想過親手泡茶。”
湘裙將燒好的水倒進陶壺中,不疾不徐地問:“那么請問相公,以前的我平日都做些什么?”
“這要問你的貼身婢女了!
“意思就是相公也不清楚了?”雖然早就猜到是這個答案,湘裙還是掩不住受傷的心情,這個男人根本不曾花心思來了解自己,應該是最親近的夫妻,彼此的心卻距離得很遙遠。
瞿仲昂將手肘擱在案上,支著下顎,不認為有錯。“這有什么不對嗎?”讓妻兒過好日子,便已盡到身為丈夫的責任。
“確實沒什么不對,因為對現在的我來說,也不記得相公除了在宮里處理公務,回到府里,都是怎么打發時間,或閑暇之余喜歡做些什么……”她勉強打起精神,重新振作!八圆艜M,應該說請求才對,請求相公每天晚上能一起喝杯茶,聊聊一天發生的事也好!
“你的請求就只有這個?”他淡嘲地問。
她在杯中倒了茶湯,然后奉茶!拔艺J為相公一點都不了解我,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就像我也不了解相公一樣,雖說是夫妻,卻比陌生人還要不如,所以我決定從這個地方開始改變。”
他愣愣地看著面前提出大膽建議的女人,半天說不出話來。
與其說嚇到,不如說不敢置信這是從妻子口中說出來的。
湘裙見他不發一語,又開口問道:“相公意下如何?”
“好,除非有要事值宿在宮里,否則喝杯茶的時間自然可以抽得出空來。”瞿仲昂倒想見識一下,她有何本事“改變”兩人之間的夫妻關系。
她盈盈一笑!岸嘀x相公!
“這茶湯……過于苦澀,泡得時間太久了。”他擱下杯子說。
“是,下次會注意的。”湘裙溫順地回道。
瞿仲昂聽著妻子不慌不忙地應對,不像過去總是手足無措,像是害怕在自己面前犯錯似的,心中不禁有些迷惑,到底現在這副沈靜自若的模樣才是她的本性,或是意外發生之前的那一個才是。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她也啜了一口茶湯,果然有點苦。
“都這么多天,還是什么也想不起來?”他沉吟地問。
“也并不是完全想不起來,可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湘裙也很誠實地回答,就因為很難用言語形容,所以無法說得更真切!斑@幾天想了又想,與其渾渾噩噩地一天過一天,還不如從頭來過。”
“怎么個從頭來過?”想起王太醫也曾這么說道,瞿仲昂不禁挑起一道眉梢,倒想聽聽看她有何高見。
“自然是努力做個好妻子、好媳婦,以及真正盡到為人母的本分!边@回她絕對要當得很稱職。
湘裙感受到她在這個家有多孤立無援,盡管遺忘了過去,還是本能地厭惡起那股無力掙脫命運擺布的挫敗感,所以她不想再這樣下去,只要有心,一定有機會扭轉整個情勢。
聞言,瞿仲昂頭一回認真審視坐在面前的女人,和娶進門來已經七年,性子一向溫吞軟弱、毫無主見的妻子,絕對不是同一個,可是分明又是同一個,并非他人所冒充。
“你有這份決心是好事!彼瓜肟纯雌拮訒趺醋。
湘裙看得出相公眼中的困惑,以及淡嘲,像是不相信自己辦得到,讓她有種被人瞧不起的感覺。
“我會做給相公看的。”她信心滿滿地說。
他被妻子臉上閃耀的光芒給吸引了,不禁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除了欲/望,還有男性權威受到挑戰的危機感,這是過去不曾有過的。
被一雙看似嘲謔、但又興致勃勃的男性瞳眸凝望著,湘裙低頭喝茶來掩飾臉上的紅潮。
“咳,相公說過從小就能夢見將要發生的事,那么可有一點頭緒?”她隨口找了話題聊著。
“目前都沒有。”這也是瞿仲昂不解之處,因為事先完全沒有一點征兆,就連意外發生之后,也不曾得到啟示。
聞言,她有些沮喪。
瞿仲昂擱下手上的杯子。“夜深了,也該歇著了!
“那么請相公先回房,我想再坐一會兒。”湘裙還沒有睡意。
“若我今晚想睡在這兒呢?”他噙了抹笑試探。
她先是一怔,接著會意過來,頓時臉蛋都快冒煙了。
“今、今晚?”
“沒錯,咱們可是夫妻。”瞿仲昂可不想再被拒絕。
見妻子滿臉通紅、慌張失措的舉動,這一點倒是沒變,就算忘記過去,對于夫妻之間的親密舉動,完全不像個已經成親七年,甚至已經是當娘的婦人,依舊相當羞澀。
湘裙有些驚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連說話都差點咬到舌尖!叭绻皇恰^夜……當然可以……”
“意思是不能碰你?”他不滿地問。
“我跟相公之間……還不夠了解……”她真的還沒有準備好。
瞿仲昂沉下俊臉!斑@算是什么理由?你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不了解彼此并不重要!
“可是對我很重要。”聽他這么說,讓湘裙很失望,一顆心又往下沉。
“記得意外發生之前的你,每回見到我進房,可是相當高興。”瞿仲昂繞過案桌,走向妻子。
聞言,湘裙也跟著起身,嬌軀不由得繃緊戒備著。“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已經不一樣了……”
“你也不記得自己有多愛我?”他戲謔地笑問。
“相公是在取笑我?”湘裙頰上的紅潮漸漸褪去。
“當然不是,只是說出事實罷了。”瞿仲昂又上前兩步。
她相信以前的自己很輕易就愛上這個男人,也渴望得到他的心,可是結果呢?看他的態度便知道,不但沒有愛上她,甚至無心了解她,所以這次要照著自己的意思來走。
“那么……只好請相公見諒!毕嫒垢嬖V自己在這個男人愿意反省之前,絕對不能讓他得逞。
聞言,瞿仲昂目光透著犀利,又朝她走了兩步!盁o論你是否記得以前的事,都不可能一輩子拒絕我!
兩人就這么繞著案桌,一個進、一個退,一個攻、一個守。
“這一點我當然明白……”湘裙輕咬著下唇,發現背部不知何時抵著梁柱,已經無路可退了。
湘裙也知曉做妻子的不能拒絕丈夫的求歡,可是有了肌膚之親也改變不了彼此之間的關系,這個男人依然不會正視自己的存在,不在乎她的感受,這才是最悲哀的事。
“除非我休了你,否則咱們永遠都是夫妻,這一點你必須記住!钡芍鴪桃獠豢献屗H近的妻子,瞿仲昂有些不悅。
她可以感覺到兩人靠得好近,嬌軀跟著輕顫不已,即便忘記所有的記憶,身子似平還記得以往的歡愛,渴望著能被相公疼愛呵護。
但是沒有心,一切都是枉然。
其實湘裙只不過是希望這個男人能多用點心在自己身上,愿意去了解做妻子的想法,還有心事,這樣錯了嗎?
“還請相公見諒!彼^不能輕易妥協。
又是見諒!這擺明了是給他軟釘子碰,瞿仲昂不禁瞇起俊眸,也被激怒了,既然這是妻子想要的,那就成全她。
“好,我回自己房里歇著!彼唤麣鈵灥刈吡。
見相公拂袖而去,湘裙深深地嘆了口氣,要依了他很容易,可是那個男人還是會以為她跟過去一樣好說話、事事順從他,一切都不會改變。
所以她必須堅持下去才行。
輾轉反側一夜,湘裙索性早早就起來。
她揉著因為沒有睡好,有些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不等婢女進房伺候,便自己試著動手梳頭穿衣,從現在開始,不想再當個只會忍氣吞聲、默默哭泣的女人,更不想再被人看不起了。
湘裙望著銅鏡中的自己。“要先從什么地方做起呢?對了……”
于是,她憑著幾天前走過的模糊印象,再加上一點點似曾相識的感覺,順利地找到璇玉的寢房了。
望著熟睡中的小臉,湘裙不禁感到內疚,這是她的親生骨肉,自己可以不記得任何人,唯一不該忘記的就是兒子。
“這回娘一定要好好記住你。”她輕聲喃道。
她坐在床沿,用指腹輕撫著璇玉的睡臉,不放過每一寸,要重新認識他的長相,再牢牢地記在心里。
“嗯……娘……”璇玉軟軟地喚著。
“吵醒你了?”她漾開笑臉問。
“娘笑了……”璇玉揉了揉眼皮,有些驚訝。
“娘笑了很奇怪嗎?”抱住撲進懷中的小小身子,湘裙不禁失笑地問。
“因為娘以前總是悶悶不樂的,也很少笑,就算笑了也不會笑得很開心……”他從母親胸前仰起臉蛋,眉心那顆紅痣讓五官更顯得精巧細致。
她趕緊露出大大的笑臉。“娘以后不會再悶悶不樂,會每天笑得很開心,所以璇玉不用替娘擔心。”
“我知道娘有很多煩心的事,所以才會這樣,以后我會保護娘,不會再讓娘被欺負了!辫裣駛大人,鄭重地承諾。
“那就拜托你了!毕嫒乖趦鹤幽垲a上親了好幾下。
“好,交給我!毙∧X袋用力點了點。
“呵呵……”母子倆又摟又抱。
待奶娘端著洗臉水推門進房,想看看小主子是不是醒了,見到的就是一大一小兩張燦爛的笑臉,頓時愣了一下。
“少夫人?”她可是第一次見到少夫人笑得這么開心,差點認不出來了。
她一臉笑吟吟地說:“我是來陪璇玉用膳的……剛剛來這兒的路上,總覺得有點熟悉,似乎以前經常走。”
“少夫人以前確實常來這兒陪小少爺。”只不過都是抱著兒子,然后一個人愁眉深鎖,見她笑的機會很少,奶娘在心中多加了幾句。
璇玉掀被下了床!澳飵臀沂犷^!
“梳頭?娘以前都幫你梳嗎?”
“對。”他拿了梳子過來。
她接過梳子,一時不知該從何著手!跋茸屇锵胂肟础拧
于是,湘裙試著梳理兒子柔軟的頭發,然后在頭頂梳個髻,發現自己的雙手有自己的意識般,慢慢熟練起來。
湘裙一臉驚喜!昂孟裣肫鹨稽c點……”
“娘以前也是這么梳的……”璇玉兩手擺在膝上,乖乖地坐好。“我最喜歡讓娘梳頭了。”
這句話讓湘裙一把抱住他,在兒子細嫩的面頰上磨蹭著!澳镞@輩子最喜歡的人就是璇玉了……”
“我也最喜歡娘了!”璇玉滿是稚氣地笑著。
“娘真的很高興生下你……”這是她的親生骨肉啊。
她要更努力更堅強才行!湘裙期許地思忖。
待璇玉盥洗之后,奶娘也正好端著早膳進門,在案上擺好。
“奶娘,我今天要陪娘,不練字了!辫裢蝗缓車烂C地說道。
“可是教書先生會不高興……”奶娘有些為難。
“你要陪娘,等練完字也不遲。”湘裙笑說。
“我今天一定要陪在娘身邊。”他還是很堅持要這么做。
“為什么?”
璇玉看著母親半晌,吐出令人費解的話——
“因為……舅舅要來了,所以我要在娘身邊,要保護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