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中醞釀而起的躁動,在穆大少快刀斬亂麻的手段下,三日后全面平息。
她毫無欣悅之情,即便結果與她所預想的全然一致,畢竟緊接而來才是最最要緊之務,無論如何必得查得行謹下落。
穆知信那兒以及“廣廈莊”所遣出的人手,這幾日仍探不到絲毫消息,之后趕至的殷翼和一小行人馬雖加入搜尋,依然無所建樹,穆容華只得召回人手重新調度,將人力分作明暗兩支,明為虛、暗為實,大膽假設下鎖定主要目標——戶部尚書家的獨苗貴公子、當朝國舅爺。
倫成淵。
倫家這位貴公子行蹤不難掌握,自穆行謹出事,倫成淵的畫舫仍隔三差五悠蕩在川道上。
對方既然提出合作買賣之事,暫且不管真假,穆容華倒想藉由此事投帖拜訪一探虛實,不過對方來得更快,她拜帖未出,倫成淵已遣人來邀。
前來接她的下人將她迎上舫船,五房叔父穆知信想跟,結果不成,連寶綿丫鬟也不讓她隨身伺候,那名下人態度倒相當謙恭,只道一切得按自家主子的意思,主子僅吩咐邀宴穆家大少,他不敢違背。
上船前,穆容華暗暗向穆知信遞去一個眼神,一是要他毋須過分擔憂,二是提點他可將人手派給殷翼調度。
殷叔是老江湖了,她此次與倫成淵短兵相接,因之而起的所有動靜皆不能輕忽,這一點殷叔定是了然,必會再三留意。
她孤身一人上了前來相迎的舫船,然,今日宴席不在船上。
“主子邀貴客上‘綠柳水苑’一聚,這水路得走上大半個時辰,穆少可先在舫樓內養神小歇,待抵達水苑,小的再來通報!
穆容華剛踏進舫樓里,門隨即被關上,兩道高大身影扮起門神擋在外頭。
她形同軟禁般被暫時囚在舫樓內。
舫船行在川上,她出不去無妨,總還有幾扇方窗供她往外探看。
倘使她是倫成淵,欲在此艘船上將一名成年男子藏得神不知、鬼不覺,即便撬開所有船板亦尋不到蹤影,該要如何辦到……
該要如何辦到?
她接連探看了前后左右四扇方窗,再往舫樓內細心搜索,以為會有暗壁或隱室之類的機括,依舊徒勞無功。
她又一次往窗外張望,四面窗皆看過,最后望著不遠處川面上的某一點,看得有些入神,有些……等等!有什么思緒幾要成形!
便在此際,船側甲板上忽晃過一道身影!
她胸中驟動,一顆心幾要跳出喉頭,哪還掌得住腦中那些尚未厘清的東西。那人背對她,身影轉過舫樓邊角,一下子消失在她眼界里。
她趕緊奔到另一扇方窗往外再看。
那人繼續走,似在收拾前后兩端的船繩,直到她奔向第三扇方窗,才見對方停步,與兩名船夫模樣的中年漢子說話。
那人自始至終一直背對她。
她看不到他的臉,卻也覺得自己胡思亂想了,以為……竟以為他是……
欸,怎可能是他?
眼前之人身形雖與游石珍同樣高大,但肩背更厚實魁梧許多,完全的虎背熊腰,而她家男人身材則屬于精實型,肩寬胸廣,腰身窄而精勁,渾身肌理平滑緊繃,不是她眼下所見的這一個。
再有,那高大漢子竟頂著一頭偏褐的黃發,長長辮子甩在腦后,那發色、發型倒像關外或西漠一帶,那些以天為蓋、地為廬的牧族人。
適才她乍然一瞥之所以心悸神凜,只因那黃發大漢走路模樣令她有些眼熟。
然此際定眼再看,看到對方終于側過半邊臉,鷹勾鼻,高顴骨,鬢角黃毛糾結……根本不是她腦海中那張輪廓深明的英俊面龐。
無聲嘆息,苦笑,她落坐在離自己最近的那張椅上,心口急跳不歇,一時間只覺力氣已竭似,連舉袖抹抹額面都覺吃力。
歇過片刻,她發現舫船進入一道較窄的水路,沒過多久便泊岸。
待下人來傳,她模樣已回復慣有的淡然,雅正容顏無一絲局促。
下船時,她狀若無意般環看周遭的柳林水景,留意到那名黃發大漢就跟在她身后,不過她與他之間尚有兩名壯漢杵著。
他沒給她任何眼色,還與其他人一塊兒堵住她身后路,像要防她逃掉一般。
“快走,別胡亂張望!”離她最近的一名黑漢突然出手推她。
“老鑼你可別動粗,聽說這位大少其實是個姑娘家,要憐香惜玉啊!绷硪幻^年輕的壯漢嘿嘿笑,賊目很不客氣地朝穆容華上上下下打量。
“這位是我家主子爺的貴客,你們放尊重點!蹦敲麘B度始終恭敬的下人冷冷道。雖出聲護著貴客,卻未對那幾名隨船的壯漢更進一步斥責,仔細端詳,眉目間似有隱怒。
穆容華將一切收入眼底,一邊穩住被推得踉蹌的步伐,繼續拾步前行。
看來這位國舅爺所置的護衛,并非自個兒栽培出來的人馬,這些粗黑漢子與倫成淵的下人氣質大不相同。
“好,放尊重就放尊重,君子動口不動手嘛,老子也能當君子的。”漢子挑眉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憊懶模樣。
那名下人低低哼了聲,沒再言語,只沉默領著人往“綠柳水苑”去。
幾個隨船的壯漢沒能進到水苑內院。
那些人瞧起來也沒想進去,他們早早就轉往另一方向,穆容華聽他們說話內容,該是打算去灶房搜括美食和討酒。
“聽說方才下船時,有人對你動粗?”少年的聲音尚未定嗓,低柔中微帶嘶啞,然語調是相當關切的。
穆容華斯文端坐,揚眉凝望斜倚在亭臺美人靠上的玉顏少年。
一片柳柔湖綠的景致襯托那白衫素身,十五、六歲的孩子罷了,太過細致的五官教人不安,似隱隱透邪。
來之前便聽聞戶部尚書家的小公子貌美無端,今日一照面,不知是否她多心,竟覺倫成淵這一身裝扮,甚至所梳發型、發上玉冠等等,皆與她頗為相似。
“是穆某東張西望,不懂規矩!
生意場上打滾多年,她自認有幾分識人能耐,且見事甚快,這位當朝小國舅、尚書大人家的獨生貴公子似乎不喜她過分拘禮,既是如此,她便順了他的意思,以
“某”自稱,以平輩之姿相往。
“這兒沒多少規矩!彼芸斓,美目彎彎!啊G柳水苑’是我自個兒的私宅,愛怎么樣就怎么樣,沒誰管得著我,什么禮啊義的、廉啊恥的,全扔進狗肚子里吧!币活D!暗麄兇愦拄,我會給你個交代,不令你委屈的!
她腦中一閃,順勢便問:“那些漢子聽旁人之令,倫公子不好責罵吧?”
“哼,他們的頭兒不也得聽我的,只要我發話,定然要他們好看。”
得到證實,穆容華對他透狠的語氣笑笑不予置評。
她靜了會兒再啟新話題——
“倫公子雖無官職在身,然身分尊貴,當個閑散貴人盡可享人間富貴,為何對從商一事感興趣了?”她拱拱手笑道:“當然,閣下欲與‘廣豐號’合作,那是穆某討都討不來的榮幸,只不過所謂士農工商,商排最末之位,對于一名高高在上的皇親國戚執意走入商道一事,穆某到底感到好奇啊!
倫成淵眼神略蕩,斜倚美人靠的姿態徐緩坐正,學起她的從容坐樣。
“……也沒什么,突然來了興趣,就隨意玩玩!
玩?
想來,這位天之驕子出身禮教大家,莫非被束縛得過了頭,瘋了似掙開伽鎖,便覺任何事皆能隨意玩玩?!
“那我十一族弟穆行謹呢?倫公子當日是同我族弟玩起,玩到忘了將他歸回嗎?”問這樣的話萬分行險,但她偏信本能。
倫成淵含金湯匙出世,家世顯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能治得住他的恐怕沒有。這般的人習慣旁人對他們畢恭畢敬、戰戰兢兢,倘是突然有人反他、嗔他,倒是更令他受用。
人性里,有時偏就擺脫不掉這般賤性。
她賭了這一把,沒料到眼前的美顏少年竟直接臉紅給她看!
提到十一弟,他臉紅……這究竟……什么意思?!
“他談起你時,臉上發亮,目光也是亮的,他很崇拜你,我是能瞧出來的……他若也能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都不知會多么……多么……”“多么”如何?他忽然不說,卻也不否認她適才所問的。
穆容華胸中突突跳,袖中的指攥緊又放松,面上仍清清淡淡。
“行謹現下可在這‘綠柳水苑’里?”
“他不在這里。”倫成淵將手里書扇一折一折慢吞吞攤開,那模樣像為何事沉吟,既沉吟不決,眉宇間便染狂熱神氣。
美少年此時所思之事,定然令人驚心。
她深深呼吸吐納,沉靜再問:“倫公子卻是知曉我十一弟的行蹤,是不?”
他一握折扇,抬眼迎視,望著她抿唇不語。
“倫公子?”
“我想向你求親。你嫁我吧。”
氣息一窒,穆容華手里的折扇險些落了地。
美且清貴的少年,內心翻騰的心思……果然非一般人追及得上……
“因何是我?穆某雖為女兒身,卻足足長你十歲!
“他喜愛你,但不能娶你,我代他迎娶,從此三人誰也不離誰……”
“綠柳水苑”的主人不讓她走,美其名是留她多住幾日,實則要她給出答覆,而且只接受他要的那一個回答。
結束在內院柳湖亭臺那兒的談話,穆容華被下人迎到一處雅軒歇下。
倫成淵允她在內院游逛。
她方才穿過回廊試圖走往外邊,一出內院就被擋下。擋她的是一群與這座清雅水苑格格不入的粗黑壯漢,今日隨船的幾名漢子亦在里邊。
“倫公子家世顯赫,要什么樣的女子不能夠?但若要娶親,還是得家中長輩看上的、喜愛的,門當戶對方為好,穆某區區一個商家女,難以匹配!
“你都能跟人私奔,何妨再奔一次?”
“再奔……跟誰?”
“我。”
“……奔往何處?”
“出海。我有金有銀、有船有人,我……我南邊有座小島,去到那里再不回來,天高皇帝遠,誰還管我……”
提到行謹時,倫成淵全是以“他”作稱,那抹沉吟與狂熱在曈底交疊。
倫成淵親近穆家、親近她,并非對她有意,最大癥結仍在行謹一人。
他說行謹喜愛她、崇拜她,她明了那般感情,如同她喜愛這個十一族弟,佩服他的經商才能與百折不撓的傲氣,所以她也喜愛行謹、崇拜行謹。
正因信得過行謹,知他絕對能托付,她才敢在誘邀男人私奔前,留書一封便把整個“廣豐號”交到對方手里。
她和行謹的手足之情再純粹不過,落入倫成淵眼中,為何會被扭曲得如此嚴重?他說行謹不在水苑里,當時細看那眉眼神色不像假話,若行謹不在此處,是不是……有沒有可能……被一群黑漢擋回,她沒多糾結,隨即退回水苑內院。
僅僅想嘗試罷了,如此目的達成,得到結果——她確實被軟禁。
不過就算輕易能離開,她也不想就這么離去,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挨著倫成淵,不信嗅不出行謹蹤跡。
萬千思緒在腦中盤桓,她努力要厘清這盤根錯節的局面。
信步走往水苑內的天然柳湖,湖邊栽種無數綠柳,柳樹成林,她不經意地撥開一大把垂柳,人忽而怔住。
那黃發大漢的身影就在層層疊疊的翠柳之后。
雙臂交盤于胸前,那站立的姿態竟是再熟悉不過啊!
終于啊終于,她得以近些看進對方眼里。
怎會認不出?怎可能認不出?!
他再怎么易換容貌和身形,那雙眼永遠是他,蘊含著只有他才會有的、令她動心不已的神氣。
此時此際,那雙眼喜怒難辨……若真去分辨,說真格的,她覺得似乎怒遠遠大于喜,怒很多,喜幾乎沒有,男人正對她冷冷發怒中。
可,有什么辦法呢?
她就是很歡喜很歡喜啊,一顆心抖得都快碎散,強忍著悸動,眸眶里卻不聽話地涌出什么來,這般難堪軟弱,卻覺這樣還是好的,她寧愿難堪軟弱……
于是雙腿挪動,任由柳條一波波拂掃素身,她筆直走近。
垂頸,臉低低,拿頭頂心耍賴般蹭著他的胸膛。
好勉強好勉強才穩住聲音,如若嘆息——
“游石珍,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