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潭虎穴都得闖,原想來個“單刀赴會”,她把氣嘟嘟的寶綿丫頭都遣回穆家不讓跟來,不過想擋下珍二爺根本不能夠。
今兒個“富玉春”一樓大堂依然來客滿座,而二樓的八間雅軒卻僅開了最寬敞、最亮堂的“璧玉軒”用來招待貴客。
貴客甫進永寧就被迎了來,此時軒內那張足可坐下十二人的花梨木圓桌上僅擺著小紅爐,爐上煎著香茶,大開的方窗能將外邊熱鬧景象盡收眼底,亦能迎進初冬略凜的風,讓近午清亮透寒的天光頗詩意地鑲著半身,鑲出極好看的身影。
只是當那道閑適立在窗邊的身影回轉過來時,那人仍是極好看的,至于詩意……詩意在瞬間蒸騰消散,徒留“濕意”。
珍二爺覺得背上一片汗濕。
“喲,這不是咱們家二爺嗎?許久不見啊。幾時回來的?得了空怎不上咱們家坐坐?”游巖秀一身墨綠錦袍,襟口交衽處的刺繡十分細膩,在天光照拂下顯出那漂亮紋路。他的臉也是漂亮的,俊美到沒天理,但……他笑了。
游家秀大爺,笑比不笑可怕,永寧城內眾所周知。
“大哥,我回來了。剛剛進城。晚些就冋家探望禾良嫂子和我那肥娃愛捏!
游石珍硬著頭皮,繃緊下顎,話中故意提起嫂子,希望能喚起秀大爺一絲絲良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游巖秀輕哼了聲,笑笑的杏目忽而移向他斜后方那人。
游石珍并非刻意這么做,身軀不自覺隨著俊美兄長的目光挪移,本能地想把某人擋住,庇護在自己身后。
穆容華自然是緊張的。
以往雖跟游巖秀交手多次,但那是在商言商,同行相忌很理所當然,今日則大大不同,她之前帶珍二爺見長輩,今兒個換珍二爺帶她見“長輩”。
再如何緊張也非膽小退縮的性情,她干脆一步跨前,不亢不卑持禮——
“秀爺,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原本想休整幾日,備齊厚禮再上貴府拜訪,但秀爺難得相邀,盛情難卻,穆某自當應邀前來。”一頓,暗自調著氣息!敖袢招銧斎粲惺掠,那就來談,在下開誠布公,相陪到底。”
游石珍死死才忍住想一把逮回穆大少的沖動。
俊美大魔兄之所以設宴“富玉春”,一是想殺得人措手不及,二是有意避開禾良嫂子。嫂子與穆大少交情甚好,他原以為有嫂子壓場坐鎮,場面不至于太難看,實未料及此時連家門都還進不得。
游巖秀寬袖拂過錦袍,朝他們舉步。
游石珍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強迫自己忍住,高大身軀還是動了,微微地動,隨著俊美大魔兄挪移的方位作出微乎其微的轉動,仿佛前頭來了一只大鷹,而他是戰戰兢兢忙著護雛的母雞。
游巖秀突然笑出,笑音好聽到令人頭皮發麻,墨染似的發像是被風吹過才揚飛,又仿佛怒發沖冠了。
“穆大少,咱倆確實也許久不見,你先一旁涼快去,待我先收拾個人。”邊道,他突然大步流星搶近,撩袖就往自家兄弟頭上猛槌一記,隨即開罵——
“不肖子啊不肖子!混蛋——你說老子怎會生出你這個孽子?!”
砰!一拳中下顎!
“娶親了嘛!嗯!還給老子偷偷成親!你膽子肥了嘛!干脆來個白刀子進、青刀子出,戳得你膽汁亂噴,看你還肥不肥?!”
啪!一拳再中左頰!
“大哥,噢!痛痛痛,輕點輕點!我成親!我再成一次親!席開百桌讓你禮金、賀禮收滿滿,不吃虧!”珍二爺抱頭護胯間,絕對不鼠竄,隨便兄長亂揍。
長兄如父,反正他皮粗肉厚被揍得頗習慣,頂得。
他邊頂邊大聲嚷嚷,嚷得外頭大街都能聽見。
“大哥大哥,我娶穆家大少,我要娶穆容華!噢——”下顎又中招,險些咬到舌頭,淚都噴了。
“混帳——”游巖秀卯足勁再一拳。
游石珍緊閉雙眼正要承受那力道,驀然“啪!”一聲……咦,沒被揍到?!他挑開眼縫,隨即瞪大峻目。
他家秀大爺猛拳不及揮落,手腕竟被穆大少以單掌狠狠架。
“秀爺,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話好說!
穆容華玉顏罩薄霜,鼻翼微微歙張,幽深眉目直勾勾迎向游巖秀。
她話說得字字分明,語調沉靜,胸內卻燒著一團熊熊大火。
擋得太慢了啊!
全怪她傻傻怔住,待回神沖上去,她家男人已挨完五、六拳。
游巖秀似乎也沒料到她敢來這一招,竄火的杏目對上她微瞇的眼,他鼻子哼哼兩聲,嘴角勾起美到有些猙獰的笑弧。
他撤回手,卻道:“穆大少難道不知,我不當君子很久了,我是既動口又動手。讓你見笑了,我正忙著教訓吾家不肖子,揍完他,你我有事再談!背坊厥郑昧秒p袖,像等會兒還要繼續揍似。
穆容華挺身擋著,沉聲靜氣!安蝗缭蹅儸F在就談。秀爺想對付誰,直直朝誰奔去就是,不必使這種‘隔山打!恼惺健!蓖吹盟迮K六腑都擰作一團。
“噢,那不知穆大少想怎么談?”從善如流。
“秀爺不是邀我吃飯吃酒嗎?就看秀爺敢不敢與我比拚一回?秀爺若贏,在下摸摸鼻子自個兒滾遠,不擋著你揍誰。秀爺若輸,再不可動我的人一根毫發!
“你的人?嘿嘿……你的人?”俊美臉皮驟然一凝!昂冒,比拚什么?”
“比酒膽、拚酒量。”
行!
“掌柜,上菜上酒!”游巖秀朝爬上樓正往里邊張望的掌柜大聲吩咐!安司忺c上無妨,酒先來個十壇!”
“干嘛這樣?你們做什么這樣?!”不是揍過他,待俊美大魔兄將他揍得盡興,一切便算了嗎?為何又生波折?!
珍二爺破了嘴角,腫著半張臉,捂著頭上的腫包,相當的欲哭無淚……
一個時辰后。
游家秀大爺與穆家大少圍了場子拚酒量、比酒膽的事,在“富玉春”一樓大堂已然傳開,伙伴們聽從掌柜吩咐,一壇壇的佳釀往二樓“璧玉軒”送,醬鴨十吃的下酒菜亦盤盤往樓上遞。
每次下得樓來,伙計們就被來客們圍著問話,好幾桌吃飽還賴著不走,要不就點了香片加盤花生豆,打算撐到樓上分出勝負。
“聽說穆少跟珍爺要好了,秀爺不允。秀爺一拳打下,穆少就這么一手擋上,兩人說著說著就決定賭酒定輸贏。”
“要咱是秀爺,咱也不允啊,兩個大男人好在一塊兒成什么事?之前城里瘋傳,說‘廣豐號’穆大少其實是女兒身,嘖嘖,瞧那一舉一動跟個公子爺沒兩樣,哪里像女孩兒家?肯定誤傳!”
“肯定是女的,方才滿大街都聽到珍爺在二樓大吼,吼著要娶穆大少!欸欸,秀爺不能這樣,棒打鴛鴦也太缺德,這是何必?”
“有膽對秀爺說去啊,你閔三敢說,咱趙伍就在‘富玉春’請你吃大席。”
“喲,說話戳人嗎?別以為咱不敢!”拍桌。
“那去啊去啊,說去啊——”同樣拍桌。
“好啊我說,我就說啊,等瞧見秀爺我便說!趙伍,咱閔三還吃定你了!”更用力拍桌。
一樓大堂吵作一團,樓上雅軒里的“對戰”更令人無法省心。
游石珍拉來椅子硬湊在拚酒的兩人中間,很頭疼地看顧。
“……秀爺,這是第九壇,我喝第九壇……你、你才第八,你第八……”向來潔白的袖口被拿來拭嘴拭得盡是酒漬,穆容華也不管,俊臉浮嫣,浮得她腦袋瓜像也浮動起來。
但,不行,她要贏,她一定要贏。
挺起腰板,深吸一口氣,她舉壇再飲。
“穆大少,沒想你算數這樣不好,我這是第十壇,你輸我三壇。”游巖秀話說得相當清楚,杏目卻隱隱見血絲,不若平時清澈。
“呵,你算數才不好,還是想欺敵?你、你醉了,算錯了……”努力再灌。
“你才醉,你輸了,我沒醉,我贏了!
“我才贏,是我贏……一定要贏、要贏……”打了個酒嗝!啊乙欢ㄒ闭UB悦傻捻,費力想著游石珍方才挨揍時嚷的話,那話嚷得響亮亮,撼動她心窩。
。∷浧饋砹。“我要娶穆家大少,我要……要娶穆容華,秀爺,我一定要贏……”
游巖秀在笑她。
哼,她才不理會。咕嚕咕嚕再飲,第九壇見底,再開一壇。
待她確定贏他,換她笑給他看!
“都別喝了!”
暴躁低喝,珍二爺決定自己當真受夠了,引以為傲的耐性逼至臨界之點。
他倏地立起,動作太大還把椅凳弄翻,左掌搶下秀大爺手中的酒壇,右掌扣住穆大少正要摸向第十壇酒的手。
“再喝下去我……我翻臉!”他從未要脅過兄長,頭一回啟口難免小結巴。
游巖秀笑得露白牙。“請問咱們家二爺,想怎么翻臉?”
穆大少見秀爺撩袖攥拳,以為對方又要動手,未多想,身子便似撲騰野馬驟然躍去。
她一手猶被珍二扣住,只余一手能自由發揮,瞬間五指已揪住游巖秀襟口,使勁兒提扯,齜牙咧嘴——
“你再揍他,哥哥我就揍你!”
游巖秀仍笑著!罢垎柲麓笊傧朐趺醋嵛遥俊
“就這么揍!”穆容華沒真的揍人,卻揪著人瘋了似狂搖。
砰磅——
匡郎郎——
結果游石珍沒翻臉,他翻桌了。
天地良心,蒼天為證,他絕非故意啊!
為了不傷到兩人,還要把人分得開開的,也不知手腳怎么碰撞,桌子竟翻了個徹底,還滾過兩圈才停下,酒壇、菜盤碎成一地。
他臂彎里挾著穆大少,抬眼去看,游巖秀朝他挑眉。
“你還真翻臉啦!鼻迩宄f完,下一瞬,他身子竟如被斷了線的提線木偶,直直往前栽。
游石珍一個搶步,硬生生將人頂住。
他就知道,大魔兄真喝高了也不顯山不顯水,還耍手段呢,不住地冷笑裝峻酷,遇到有人問話就以問制問,除非在自家人面前,否則不輕易醉給誰看。
而臂彎里這一個……
他垂目去看,穆大少正不自覺晃著腦袋瓜,還不忘抬臉沖他笑。
“游石珍,哥哥我娶你……”
嘆氣,嘴角還是滲了點笑,很無奈,但還是想笑。
“游石珍……”打酒嗝!拔亿A了沒?我贏了是不是?”
“是。你贏到我了!彼缇挖A得他的心。安撫著,他低頭吻吻她的額。
“穆大少,往后別再這樣喝酒。”
“唔,呵……游石珍我贏了,那我可不可……可不可……吐了?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