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偌大的逢郡王府仍沉侵在懶洋洋的休憩氣氛中。不過對于必須隨時準備應付主人膳食、一屋子吃喝的廚房下人來說,這會兒可沒有他們休息的時間。
灶火燒著,身形雍肥的郡王府大廚正疾言厲色地指使所有人動作加快。于是一屋子洗碗的、切菜洗菜的,或手邊做著各式雜事的下人們更加緊張忙碌了。每個人都怕稍不小心就被廚房的暴君盯上,甚至被痛罵一番、痛打一頓──昨天僅只因為沒注意讓柴火燒太旺的阿榮,被揍的半邊臉到現(xiàn)在還腫得老高;還有前天的小楊、大前天的小月、珠花……他們全都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訓?傊慌稍谶@里工作的人都不敢有一絲懈怠,就怕做錯事討來皮肉痛。
而這時,程廚子趁著罵完人,終于轉回灶爐前查看他已經(jīng)蒸煮了一刻鐘的點心。其中一名站在長桌旁切菜的尖臉下女,剛好瞄到了正吃力地抱著一捆柴走進來的小丫頭,她馬上暗示地對她左邊的人拐拐肘。兩個人很快互看了一眼,臉上同時現(xiàn)出不懷好意的神情。
被柴炭弄得臉黑一塊、灰一團的丫頭,費力加緊腳步往灶旁移動,而尖臉下女就在看準她要經(jīng)過時,惡意地將自己的腳往后一伸──
原本她預料丫頭會被絆倒出丑的畫面并沒有出現(xiàn),反而是她伸出的右腳突然遭到一記拐踢,她痛叫出聲。
「。 顾乱庾R縮回腳,氣急敗壞地轉身要找踢了她的人。
不過,一屋子的人已經(jīng)被她這一聲大叫弄得全停下手邊事看向她。就連程廚頭也轉過頭,滿臉猙獰地瞪向她。
「妳在干什么!」程廚頭的怒聲從齒縫間迸出來。
春月本來已經(jīng)要跳上去揪住那敢踢她的丫頭──除了她還有誰──但被程廚頭的聲音一嚇,猛回過神,這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看她,尤其是程廚頭。
她又驚又懼!赴 摇瓘N頭……我沒有……」結巴地否認。
「誰叫你們偷懶的?還不快做事!」程廚頭的炮火突然射向其他人。
眾人一陣心驚膽跳,趕忙回頭忙自己的事,不敢再看。
「還有妳!」沒放過這讓他分神錯失最佳起鍋時機的春月!附裉鞗]把五個水缸的水挑滿,不準休息!」
春月的臉一青。想到角落那五個平常要兩個人花半天時間才倒得滿的水缸,她簡直快昏了。
「廚頭,我……因為剛才有人踩了我一腳,所以不是我……」不甘又真怕要自己一個人做這件苦差事,她大起膽子要申訴告狀。
可惡的臭丫頭,竟然敢陷害她!她不禁暗朝那個若無其事背向她在堆木柴的丫頭瞪去一眼。她一時也沒想到那丫頭怎會識破她的詭計,還能不慌不忙地回報她一記,此刻她只想把那丫頭揪出來。
程廚頭根本沒空聽她找借口,只惡狠狠一哼,轉過身開始處理那一鍋糕點!杆锏模≌l再給我廢話,我就砍誰!」
所有人不由自主全把頭壓低,手上的動作更快了。
就連春月也不敢再多說,她咬著牙,又恨又委屈地一跺腳往廚房外沖去。
一時之間,廚房里除了程廚頭嘴里不斷冒出的咒罵聲、摔鍋聲,和大伙兒勤快的做事聲外,再也沒有其它多余的聲響。
。
夜晚,月上樹梢,整個郡王府已經(jīng)點上了燈燭。
忙過了晚飯時間,大宅后的廚房也終于逐漸靜下來了。掌管廚房的廚頭一回去休息,除了得留下來收拾善后、顧灶火的人,其他的人全溜了。
只見一名頭發(fā)、衣服和臉上幾乎全沾上炭灰的丫頭還坐在廚房下人用飯的大桌最尾端,捧著碗,細嚼慢咽地吃她的晚飯。
和白日相較,這時的廚房很冷清,但也是她難得能好好享受一餐的時刻──她吃飯喜歡慢慢來,可早飯和午飯卻沒辦法讓她這樣,所以這個時候她寧愿讓其他人先走,她則留下來收拾廚房及慢慢地吃飯。
「砰!」一個重物落地的聲音乍響,接著是尖咒聲。
扒飯的動作停也沒停,她繼續(xù)吃著她的飯。
一陣帶著怒氣的腳步朝她走了過來,然后停在她身后,接著一個巴掌用力甩向她──
「臭丫頭!都是妳害的!」尖銳的罵聲也劈頭落下。
像后頭有長眼睛似的,一臉灰炭的丫頭在春月的巴掌甩上她之前,已經(jīng)快一步地捧著她的碗勉強避開。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又退后一步,面對著沒打到她,一臉又驚又怒的春月。
「春月姐,妳在說什么?我怎么會害了妳?妳是不是誤會什么了?」睜大十分無辜的眼睛,嬌小的丫頭用稍沙啞的聲音為自己喊冤。
一巴掌落空的春月,因為用力過猛差點站不穩(wěn),她扶住桌子、挺直身,咬牙切齒地瞪著這個竟敢和她裝無辜的丫頭!笂呥@個死丫頭,下午就是妳害我被廚頭罰挑水,妳還敢說我誤會妳!」都是這死丫頭,害她從下午一直挑水挑到剛才,挑到她骨頭都快散了,她還敢當作什么都不知道?
沒想到她還是猛搖頭!复涸陆悖艺娴牟恢缞呍趺磿@樣說,難道是……」語氣遲疑,像終于想到什么似小心翼翼地問:「我……我那個時候好像有不小心踩到什么……春月姐,我……我不會就是踩到妳,所以……妳才叫了那一聲,所以……妳才會被廚頭罰……」愈說愈小聲。
春月的臉色鐵青,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這個捧著飯碗、一張臉被熏黑沾灰?guī)缀蹩床怀鲩L什么模樣的蠢丫頭。「妳說什么?妳妳……妳不知道妳踩到什么?妳騙我!妳是白癡還是感覺遲鈍。
她就是瞧這個幾個月前被大總管帶進來,名叫「小昭」的臭丫頭不順眼。她進到郡王府做事好幾年了,大總管嚴謹?shù)缴踔凌F面無私的處事態(tài)度,可是讓她們底下這些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們以為大總管對待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沒想到,大總管也有對人偏心的時候──就是這個不知道從哪里被大總管帶進府做事的丫頭,剛來時明明什么事也不會做,身體差得像個破病鬼,他卻還是用特權將她安插在府里。
每個人都知道這叫小昭的丫頭是大總管罩的,所以當然沒有人敢因為她一開始令人不忍卒睹的工作能力、和三天兩頭躺在床上休養(yǎng)的狀況說什么,不過她會被人排擠是料想得到的。就算她后來漸漸可以做事了,下人們對她的態(tài)度也多半是保持距離或者排拒。
春月當然和她接觸過好幾回了,也因為不屑她靠大總管的關系才能進來王府做事,所以每次有機會和她在同一個屋子里工作,她不是故意在她后面說些風涼話,就是暗中聯(lián)合其他人孤立她──哼,要不是怕這臭丫頭會去跟大總管打小報告,她早找人修理她了。
她就是討厭她白白凈凈老愛裝無辜的臉,更看不慣她總一副老太婆慢吞吞又要死不活的動作,不過她沒想到這臭丫頭還神經(jīng)遲鈍得令人發(fā)火。
丫頭小昭又搖頭,好聲好氣地道:「春月姐,我只是不喜歡想太多而已,我不是白癡。」而且她現(xiàn)在想太多頭會痛,所以能不多想就不多想。至于踩了她一腳的事……要是她說那是她的本能反應,她會不會更捉狂?
她當然知道春月討厭她,不過她也沒期待所有人都喜歡她就是。反正現(xiàn)在有個地方讓她能吃飯、睡覺,她就很滿足了,所以她一點也不想動腦動跟人計較,更不用說為了保養(yǎng)好身子,她可連氣都不能生──欸欸,像她這么怕痛又怕死的人,要她為了無關緊要的人的幾句話氣到病發(fā),再躺在床上挨針受苦,那多劃不來啊!
聽陳伯說,她這條命是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她可得千萬珍惜才行。
思及此,她對春月露齒笑得誠摯。
不料,春月不但無法理解她一張污臉下的和解笑意,還把她的牙齒白當成了挑釁,剎那間,怒火更旺。
「什么?難不成妳的意思是我想太多?」她扠起腰,朝她逼近!高是妳把我當白癡?」
小昭臉上的笑垮下。不會吧?她們真這么難溝通?
努力不在春月殺氣騰騰的逼近下拔腿走人,她繼續(xù)釋出善意,輕聲道:「春月姐,很抱歉讓妳因此被廚頭罰,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不小心去踩到妳的腳……」絕不能說她有看見春月要整她所做的事,也絕不能說她根本不是「不小心」踩上她的腳的事。
對啦,她是在裝傻啦!因為她不想笨笨的被欺負,又不想引發(fā)事端讓陳伯為難,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什么都不知道,裝傻到底。
果然,她一提起這事,春月的表情立刻出現(xiàn)心虛。
春月逼向她的腳步停住,臉色一陣紅、一陣青!赋粞绢^……」一時說不出話。
小昭趁機朝她一躬身,「對不起,春月姐,下次我一定會小心!妳還沒用晚飯吧?這些全給妳吃,我先走了!」在春月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時,她已經(jīng)溜出廚房了。
直到完全遠離春月的視線,小昭這才放緩步子。她停下來,一手扶著小徑旁的假石,一邊用手輕捶自己快透不過氣來的胸口。
一會兒,等她覺得終于好多了,才敢用力吐出一口大氣,再慢慢張開眼睛。
隨手用袖子抹了抹額上的汗,正要走,卻意外聽到一陣腳步聲與隱約的交談聲由遠而近傳來,她微愣,腳步已下意識地往一旁隱密的假石后方走去。她才將自己藏起來,一對人影便果真往這里經(jīng)過。
他們仿佛在交換什么機密的低快談論聲,清楚地飄進她耳里──
「……不會有錯的!現(xiàn)在五皇子玄熙已經(jīng)當上太子,既然他都把二皇子、三皇子扳倒了,又怎么會輕易放過我們?別忘了,一年前二皇子榮靖莫名其妙在宮外被人綁走,重傷回宮,宮中都謠傳是五皇子下的手;后來一些親近二皇子的大臣也陸續(xù)出了事,我擔心他遲早會把矛頭對上我們……」語氣有些焦躁。
另一個人的情緒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以前就勸爹別把賭注全押在二皇子身上,他根本不聽,而且還好幾次明目張膽地在朝上挑釁五皇子,F(xiàn)在可好了,皇宮那邊有人偷傳話給我,說玄熙太子好像正在收集爹之前貪錢擾民的事證,爹已經(jīng)緊急要進宮去找蘭妃娘娘說情救命了!
「可是找蘭妃娘娘有用嗎?她不是已經(jīng)失寵了?」
「她只是暫時不管太子的事,誰說她失寵了?而且我們郡王府要真失去蘭妃娘娘這個大靠山,玄熙太子可是隨時都能弄垮我們!箲n心忡忡的語氣。
「那……那我們現(xiàn)在要怎么辦?」
「只能等爹回來再說了……」
低低急切的說話聲隨著兩人的離去愈來愈小聲,直到再也聽不見。
想不到她竟在無意間偷聽到了一個關于郡王府生死存亡的大秘密。
小昭仍怔立在假石堆后,腦子里還不停轉著剛才那兩個人的談話。
她雖然沒見到那兩人的臉,但她認得他們的聲音──是大少爺和二少爺──兩個京城里最有名的紈绔子弟。她在府里聽那些茶余飯后的八卦閑言也夠多了,所以即使沒機會真正接觸到上面的人,也大概什么都知道了?墒撬麄儎偛耪f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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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昭忍不住皺皺眉,有種不大妙的預感。
雖然她并不懂府里主子們和那些什么皇子、太子、妃子的利害關系,不過她從他們的話中多少也聽得出來,此刻郡王府的處境似乎有些危險。也就是說,她在這里的飯碗即將不!
這下?lián)Q她憂心了。
沒錯,這還真是個壞消息。如果郡王府出了事,她要再找另一個像這樣的棲身之所恐怕會很難──她沒有其他人可以投靠;而且以她這種病鬼身子,沒有其它地方肯用她做事吧?最重要的是──
豆大的燈燭下,有著一頭花甲頭發(fā)、一張窄長的臉,目光卻炯然的年長男人,靜靜聽完小丫頭的敘述之后,一會兒,他才把望向窗外的視線轉向正用聰慧敏捷的眼光直瞧著他的小丫頭臉上。
「……妳要我說什么?」年長男人直接問道。
小昭也直接得很,「你可以說,你不知道郡王府有可能會出事的事!
剛才她沒多想就往大總管這里來了。
逢郡王府的大總管,也就是她私底下稱為陳伯的長者,一年前,他救了她一命,還將她帶進郡王府里來。盡管在其他人眼中,他是個嚴苛到近乎不近人情的大總管;但對她來說,他不只是她的救命恩人,還是她現(xiàn)在「唯一」的親人。而且他外硬內柔的個性早就被她看破,所以她根本不把他的嚴肅表情當回事。
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她好像很習慣面對這種老喜歡板著一張臉,深怕別人不夠怕他的人……
唉,想不起來啦!
反正她第一眼看到陳伯就覺得很有親切感,當時她毫不怕他地對他笑還把他嚇了一大跳呢。
既然她已經(jīng)把陳伯當親人了,要是他還不知道王府可能有難的事,她當然得第一個通知他,這樣他才可以趕緊逃難去;但他若是已經(jīng)知道了更好,也許他會有什么應變之策……雖然她是這么想啦,不過她極度懷疑他真的會拋下郡王府自己逃難去。
這也是她非找他印證的另一個原因。
陳彥面對她的澄清眼波,略垂下眉,眼角周旁的細紋加深。審思半刻,他終于沉聲開口:「我的確知道!闺p手交迭在桌上,他的目光毫不遲疑。「我想妳也不會有興趣了解邵王爺與其他人的恩怨。小昭,郡王府最近確實有可能會出事。其實我已經(jīng)打算要在這兩天把妳送出府,我把所有事都安排好了,妳不用擔心會受到郡王府的牽連!寡悦魉拇蛩恪
小昭明白地點點頭!冈瓉砟阏娴牟蛔!贡凰轮辛。
陳伯是忠仆。就算逢郡王趙廣廷搜刮民脂油膏的貪財惡名遠播;兩個少爺好色好酒將逢郡王府搞得聲名狼籍;府內幾位夫人小姐們各個明爭暗斗,常把眾人弄得疲于奔命、人仰馬翻,但身為郡王府大總管的陳伯還是忠誠地服侍每位主子,盡責地管理好府里的大小事。
她替他感到不值。
記得有一回,她曾親眼看到逢郡王為了一件關于衣服之類的小事,當著眾人的面怒罵他。即使是勞苦功高的陳伯,他們也毫不留情面。她之后曾問他,難道不覺得心寒?難道他都不會想離開嗎?
他總是搖頭。
其實他已成家的兒女都能夠奉養(yǎng)他,也希望能接他回去安心享福,讓他別再過這種看人臉色度日的生活,但他都拒絕了。只因為年少為乞的他被以前的老總管撿回府,而老總管病逝前的遺愿,就是要他替他好好看顧郡王府,所以從那時候起,老總管的遺愿成了他的責任。他會不顧榮辱地一直待在郡王府,就是為了報老總管的恩。
陳彥的神情不變!肝視褗吽偷匠峭,我的二女兒和女婿已經(jīng)答應我要照顧妳──」
「我不走!」她猛然開口道。
陳彥一愕。
「你不走,我就不走!」小昭抿了抿唇,白里透青的俊秀小臉上有著難得的堅定表情。「郡王府不一定會出事,對嗎?那只是可能而已吧?而且就算它真的出事了,你卻要我拋下你獨自一個人逃,那我又算什么?我的命是你從水里救上來的,沒有你,我也不可能會在這里!」
那差點死去的感覺她仍記憶猶新,所以現(xiàn)在的她或許比任何人都怕死,但怕死是一回事,要她自己逃命又是另一回事,她絕不會丟下他的。
陳彥明白她的心意,感到一陣動容,不過他卻不同意。「不管郡王府會不會出事,我還是希望妳能暫時避開……」
因為身為總管郡王府內外事務的人,他甚至比邵王爺、少爺他們還能看清局勢對郡王府有多不利。之前他曾干冒大不諱警示過邵王爺,要他低調行事,或盡早做應對,不過他總以為那些火燒不到這里,F(xiàn)在他的警告成真,上面的人已經(jīng)盯上郡王府了。
他不能讓無辜的小昭被卷進這場斗爭里。
「我不走!除非你給我保證,你肯定這里絕不會有事!共幌矚g動腦筋并不代表她笨,她早由他不尋常的舉動清楚知道,此刻的郡王府正處于暴風雨前的寧靜,一場動蕩怕是逃不掉了。
所以她更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他。
陳彥又被她的話堵得一時語塞。最后,他嘆了口氣,皺眉看著她堅決的小臉,放軟聲音道:「小昭,我這是為了妳好,妳還這么小,還有大好的人生要過,我不能讓妳把命賭在這里。而且妳不是常說我是妳的救命恩人?既然如此,妳更應該聽我的話,好好珍惜妳的生命!
「陳伯,若是以前的老總管也在同樣的情況下跟你說同樣的話,你聽還是不聽?」她反問。
陳彥一愣,最后受挫地垂下肩。他知道他再說什么也勸不動她,看來得想其它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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