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芷晴是“龍柏綜合醫院”甄院長的小女兒,今年二十三歲,上面有三個哥哥,最小的哥哥大她七歲,去年剛結婚,全家人包括她的母親及嫂嫂們,不是醫生就是護士、營養師,都在“龍柏”工作。
甄夫人在三十八歲高齡產下她,甄家也就只有這個寶貝女兒,所以,盡管她已經大學畢業,有能力工作,卻都希望她乖乖待在他們能夠保護的范圍里,做只健康的米蟲就好。
她一向乖巧聽話,除了喜歡溜到醫院來這件事讓家人傷腦筋外,甄家人是舍不得對她大聲點說話,更別說責備她什么。
甄家離醫院走路不到十分鐘,是甄芷晴唯二個可以接觸到外面的世界而又不會讓家人擔心的地方,此外,老爸規定,不管到哪里一定要有人陪同。
她喜歡念故事書給病童聽、陪伴沒人探望的老人家,她喜歡跟志工、病患、病患家屬,甚至廠商業務聊天,聽聽別人眼中的“世界”,想像那些她不曾經歷過的“社會”究竟長什么樣子。
她的同學大多一畢業就開始工作,她雖然羨慕,但是,家人總是以保護為由,認為她太單純,應付不了職場上的競爭。
“唉……”想到這,她也只能將心事擺在心底,暗自嘆息了。就是因為涉世未深,才會笨笨地被那個男人欺負。
甄芷晴將曬完溫暖的太陽,已經昏昏欲睡的老伯伯推回病房后,從安全門下樓打算回家。
“咦?”樓梯間有哭泣聲。
她一步一步往下走,發現三樓安全門后的階梯上坐著一個掩面哭泣的女人。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甄芷晴攏起裙擺就著階梯坐下。
那哭泣的女人抬起瞼來,先是難堪地拭去眼淚,但在看到甄芷晴天使般無瑕的臉龐和真誠的關懷眼神后,一時感受到溫暖,又涌出眼淚,甚至抱著她痛哭起來。
“我快失明了……再幾個月就完全看不見了,我好怕,我不敢告訴我的未婚夫,如果他要解除婚約,我該怎么辦……”
甄芷晴先是一怔,而后抱著她,輕柔地拍撫她的背。
盡管在醫院里,見過許多承受病痛、面對死亡威脅的病人,甄芷晴還是無法麻木地不去感受他們的痛苦。
“不會的,別擔心……”旁人言語上的安慰并不能減輕病人內心的恐懼,她總覺得自己懂得太少,安慰的力量是如此薄弱,能做的只有安靜地陪伴,讓對方盡情宣泄不安與恐懼,默默地陪著流淚。
如果,這個世界不再有病痛,該有多好……
。
墨行殊因為還有重要工作,陪墨朗下了兩盤棋就離開了。
走往停車場時,他下意識地尋找那個幾次被他捉弄,不知道學聰明了沒的女孩。不過,坐月子中心前面只有兩個全身包裹得扎扎實實的臃腫婦人坐在椅子上聊天,再往前走,游戲區也沒見到半個孩童。
他突然納悶,這個女孩為什么經常在這間醫院出沒?
她看起來活蹦亂跳的,不像病患,要說是病患家屬,也不可能不待在病房里陪伴家人,反而到處亂跑。
他邊想邊走,一樣走得又快又急。
乍地,他停下腳步,因為眼前的一個書面讓他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基本上,他是個很少笑,沒什么喜怒哀樂的人,不過,自從遇到她之后,他倒是笑口常開!
他見到那個女孩緊閉著眼,像個老太婆似地佝凄著身體,小步小步地往前移動,手里拿著一根約五十公分長的枯枝在地上胡亂點著,不知在玩什么。
他走近她,想看她是不是不管遇到什么障礙物都能堅持不睜開眼,不過,她那張皺得像小籠包一樣的表情讓他發噱,意外得到娛樂效果。
她走得很慢,很小心,很認真地在玩“瞎子游戲”,墨行殊觀察了一會兒,皺眉搖頭,實在搞不懂這個女孩腦袋里都裝些什么。
他趕時間,該走了。
“啪!”
就在他轉身離開的同時,聽到她手上那根枯枝折斷的聲音。
一回頭,見她失去探索的樹枝后慌張地往前走,笨就笨在這個時候她居然還不曉得可以張開眼睛,前方就是一大面墻,墻邊還有一排凹陷的水溝蓋。
她一腳往那陷落的水溝蓋上方踩下,地面的落差使她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前撲去,墨行殊想也沒想,反身大步一跨擋在她身前,接住她,后因為猛烈的沖擊力,背部重重地撞上后方的磨石子墻。
唔……痛!
甄芷晴嚇了好大一跳,急忙摸索到底撞到什么。
“小姐……你可以睜開眼睛了吧?”墨行殊仰高著下巴,避開她那只亂摸、亂戳的小手,這家伙也太入戲了吧?!他知道她沒瞎。
“咦?”她倏地張大眼,眼中映入一張冷峻嚴肅的臉!昂瘛趺从质悄?!”為什么他老是陰魂不散地跟著她?
“不是我,你現在就要送急診了!彼讨惩,拉她站起來,沒好氣地說。要是他沒接住她,那張細致的瞼蛋恐怕已經毀了。
“為什么?”她從他胸前斜探頭出去,看到了他后方的墻!罢娴囊梦kU!
危險的不是墻,是你“真空”的腦袋吧!他在心里想著。
他拍拍背后西裝可能沾上的臟污,又抬起腳撥去褲管的灰塵。
這時,他瞥見她白色洋裝的裙擺都臟了,尤其在兩腿膝蓋附近,沾了許多沙石及草汁。
“你剛才跌倒了?”
“嗯……跌了兩次……”她也低頭看看自己的裙子,回家肯定要被劉媽罵了。
“你白癡!沒事扮什么瞎子?”他仿佛可以看見她裙擺底下那雪白的肌膚此時被沙石劃出一道道血痕,隱隱替她感覺疼痛。
“我只是想……”她煞住未完的話,為什么要告訴他?
“想什么,說快點!”他皺起眉頭,居然見鬼的覺得有點舍不得。原本白白凈凈的……
“想、想知道眼睛突然看不見的感覺……”甄芷晴被他這么一吼,脖子差點縮進衣領里。
她沒遇過這么兇的人,而且,這個人不只討人厭,還兇巴巴,重點是,他憑什么無緣無故吼她?
她閉著眼睛當然看不到前面,可是他可以閃啊,自己動作慢還罵人,她又不是故意要瞳他。
墨行殊完全無法理解這種笨蛋的思想!霸缰滥隳X子本來就是壞的,我就不會阻止你去撞墻了!
“欸?”她聽他這么說,才恍然大悟,不是她撞上他,而是——“你是來救我的?”
瞬間,她知道自己錯怪他了,他救了她,擔心她受傷,所以才責備她。
慢慢地,一道純凈美好的光芒自她眼眸中射出,之前他捉弄她、取笑她的一切全都一筆勾銷!她相信,人性還是本善的,只是需要時間去了解。
墨行殊在聽完她的后知后覺,懊惱自己反射神經太發達,就算她撞壞了腦子、毀了容關他什么事,就讓她繼續蟬聯金氏紀錄寶座好啦!
總之,他懶得再說什么,基本上兩個智商落差太大的人是無法交談的,他冷下臉,轉身就要走。
“喂……”她拉住他。
他冷睇她一眼,意思是要她把手放開。
“問你一個問題喔!”因為發現他是“面惡心善”的人,甄芷晴對他的好感一下子大躍進,敢跟他說話了。
他改盯她的手,不過,也很懷疑她是否有足夠的敏銳度,能察覺他對她想問什么一點也不感興趣。
“你會不會娶一個就快失明的人?”
“……”他沉默三秒,決定還是快點走。遇到一個神經病。
“喂、喂……”她雙手都拉住他,兩只腳在地上死抵著。
他實在很想走,可是也不想弄傷她,只好站著不動,面無表情地回答她:“沒有人會‘立志’娶一個快失明的人!
“那、那如果是你很愛的人呢?會因為她快失明了就不愛她嗎?”
“基本上我沒有很愛的人,無法回答。”
“咦?”
“咦什么咦?”她發出那聲“咦”的口吻,好像他不正常似的,是她有病才對吧!
“你很急著要走嗎?”她想問他之前為什么要捉弄她,也許,他有他的用意。善良的人總是盡量不將人性往壞處想的。
“看到你就急了!
“為什么?”
“沒什么!彼艞壗忉專驗橐粋答案接下來可能引出更多的為什么。他并不認為花時間說明就能把她變聰明。
“你坐過捷運嗎?”
“……”這下,墨行殊完全傻眼。
不過,他因此得到一個重要發現——腦袋空空的人比較容易出現跳躍式思考,因為腦子里空間夠大,完全沒阻礙。
“坐捷運很有趣對吧,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墒,我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喔,明明大家坐很近,可是好像都看不到同車的人,不是在玩手機就是發呆,為什么不跟旁邊的人聊天呢?這機會不是很難得嗎?”
甄芷晴從小到大,到哪里都由專車接送,出門也必定有家人或傭人陪同,唯一一次和同學坐捷運到淡水玩,那愉快的一天一直深植她腦海。
而她分享這個經驗的理由是想告訴他,人與人的相遇是難得的緣分,應該珍惜并真誠地關心身邊的每個人。
她先前會誤會他,就是因為彼此了解的時間不夠。
“……”他的一雙腿又不自覺地想移動,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停下來聽這一堆亂七八糟,沒有邏輯的童言童語。
可是,她的手還勾在他手臂里。
她跟他很熟?
不過說了幾句話,不小心救了她一次,這天使就完全將他歸于“同類”,或者還有救、還值得她感化的人類?
“我還有工作,得走了!彼麑⑺氖謴谋凵侠,一種軟軟暖暖的觸感,像剛醒好的面粉團。
“是喔……”她看起來好失望,寂寞一下涌上她的眼!澳忝魈爝會來嗎?”
他看見她眼中流露出一種不抱希望的期待,猶豫了下,不知不覺地點頭。一個人男人沒必要欺騙小孩子,這很丟臉。
“真的嗎?”聽到這答案,她的情緒立刻從谷底飛上來。
“幾點?我在這里等你!
“大概……這個時間……”在聽見自己被她眼中那布滿希望的光芒照得如實回答的聲音,好悶。
“嗯!”她好用力地點了個頭!澳俏覀兠魈煲。”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她傳染了什么毛病。
為什么他竟不忍心讓她的期待落空?盡管他已經打算明天找找看還有沒有別條路可走。
“再見!”甄芷晴開心地揮揮手,目送他離開。
墨行殊怕了她的“天真無邪”,更怕她從此以后纏上他,離開的腳步,快到幾乎叫“落荒而逃”。
她則一直等到完全看不見他的身影才將手放下來,滿心期待并相信明天將是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