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高掛,星光滿斗。
月光照耀著寂靜大地,焰火將獨坐在火堆前的高大身影拉長。
火光映照在厲天行冷峻的側顏,他雙手環胸,狹長的雙眸直凝著竄揚的火苗,看著冉冉升起的白煙,思緒不由自主的想起某些不愿想起的畫面—
他一定得死,他若不死,我們的計劃不就白費了?
救他?別開玩笑了,咱們又不是啥有錢人家,救了他,要是他賴著不走那怎么辦?走走!你閉上眼,裝做沒見著,趕緊走……
沒錢?沒錢還想看病?滾!給我滾出去,否則我現在就要了你這條小命……
渾小子!要死給大爺死遠點!別倒在咱店門口,穢氣!
腦海里那一張張見死不救的面孔仍是清晰,直到十多年后的現在,他還能清楚的記得,十歲的自己拖著渾身是傷的身軀,像只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那一句句傷人的惡言與嘲諷,更是言猶在耳。
那些人的無情與勢利,造就了今天的厲天行。嚴喜樂說的沒錯,他的心是鐵打的,他的血是黑色的,他就是這樣沒血沒淚的男人,不懂什么叫做同情心,也不需要那無所謂的人情。
要他救人,可以,端看他當時的心情如何,心情若好,就算那人的命已被拖到陰曹地府,他也能救回;倘若不好,即便對方在他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氣,他也不為所動,拂袍離去。
正因他行事乖舛,個性古怪,「鬼醫」的稱號才會不脛而走。
行醫至今,他一直秉持這項原則,直到遇見嚴喜樂。
當初他會到展府救人,是因為展少鈞擁有師父邱七贈予的龍鳳佩,照理說,擁有龍鳳佩之人,不論是誰他都得救,那玉佩是師父的貼身之物,見到它,就等于見到師父。
可展少鈞將玉佩送往蟠龍山,恰好與他擦身而過,這么一來,他便沒有任何理由救他,若不是因為嚴喜樂的一句話……
不過是名微不足道的小丫鬟,竟然敢跳出來指責他?從來只有人求他,人們想要他救命,有哪個不是跪地磕頭,然而這口無遮攔的丫頭,一開口便罵他良心被狗給啃了……
沒錯,他的良心是被啃了,在十幾年前,被那個女人……以及那些冷眼旁觀的人們給啃了。
會開口要嚴喜樂當他三年的藥僮,一方面是受師母郝燕請托,因她請他研制纖體瘦身的藥丸,而嚴喜樂那又圓又胖的身材恰好能為他試藥,另一方面,則是他要這不知死活的小丫頭知道頂撞他的后果會有多凄慘。
他有一百種以上整治她的辦法,卻沒想到才上路四天,被整治的人卻是他。
耳邊傳來窸窣聲響,他緩緩睜開不知何時閉起的雙眸,看向來人。
「那個,我有事和你商量……」雙手抓著衣裙,嚴喜樂站在他眼前。
「沒什么好商量!
「可我什么都還沒說耶!」她瞪大眼,不服的坐在一旁的石塊上。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拒絕的事,不會反悔!顾苊靼走@熱心過頭的丫頭來找他是為了何事。
「我沒要你反悔,只是希望能帶他們一塊走。」她期盼的望著他,語氣又軟又甜。他只說明日一早便要離去,不會讓周氏兄妹跟著他們,但他可沒說不能帶他們一塊走。
「別讓我說第二次。」他冷冷的看著火堆,木柴爆裂的嗶剝聲在萬籟俱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嚴喜樂張口欲辯,卻在看見他冷漠的臉龐時閉上了嘴。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她已將這人的個性摸得五分準,知道這家伙用說是說不動的,偏偏她稍早已答應過不能用哭來要脅他。
苦著張圓臉,她眼眶微紅,想哭又不敢哭,只能拿起一旁的小木棍,泄恨地翻動柴火。
斜睨那張失望的圓臉,厲天行緊抿的薄唇忽地一掀,問道:「他們與你不過是萍水相逢,僅是陌生人,你這么想幫他們,圖的是什么?」
他不相信人性,這是他由那些唾棄他的人們身上學來的,人都是自私自利,像這樣對自己沒半點兒好處的事,沒人會做。
聽見他的問話,嚴喜樂一臉古怪的看向他,「什么叫做圖的是什么?他們不過是孩子!既沒有家、沒有家人,又受了傷,如果我們不理他們,要叫他們何去何從?我能圖什么?我圖的不過就是一份心安。既然這事兒被咱們給遇上了,又怎能置之不理?難不成真要將他們倆丟在這沒有人煙的深山里,任他們自生自滅?」
她很氣憤,很難理解他怎么會問出這樣的話。救人哪需要什么理由?幫助人更不是為了要求回報,人與人不就是要相互扶持?就算她是個孤兒也懂得這點道理,怎么他這飽讀醫書、多活她幾年的「鬼醫」會不懂?
「我早說過,得救對他們而言并不見得是件好事!咕既挥哪磕换鸸庹盏眉t撲撲的臉蛋,他輕聲說。
若當時放任周家兄妹自生自滅,便不會衍生后續這些麻煩事。
「我聽你在胡扯!」她霍地站起身,雙手叉腰怒視他。「能活著就是件好事,至少能夠大口的呼吸、大口的吃飯,而不是當具冷冰冰的屍體!」
厲天行嘴角諷刺的一撇,雙手抱胸,挑眉問:「那么請你回答我,兩個沒地方去的小孩要怎么養活自己?身無分文的他們又要如何大口吃飯?」
「我—」他一席話堵得她啞口無言,可又不甘示弱的硬要回嘴,「所以我說……只要帶他們走不就得了嘛!」
說到底,她就是要他同意帶周牧杰和周媛媛一塊走。
厲天行不發一語,默然起身,又使上輕功躍上樹頭,迅速穿梭在樹林之中,不過眨眼間,身影便已消失無蹤。
張著嘴,嚴喜樂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對著他離去的方向大喊,「喂!厲天行?我還沒說完呢!」
她跳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的追了過去,可惜她那圓潤身子不過才跑了幾步,便已不聽使喚的賴在樹干旁動也不動。
喘著氣,她氣惱的大喊,「可惡!姓厲的,你這個討人厭的家伙!最好都別回來了,明兒個我就帶著你所有家當和小杰他們一塊回怒風堡!到時候你就別哭著來求—」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狼嚎,嚇得她連忙捂住了嘴,驚慌的四周瞟看,接著抬起腿小心翼翼的后退一步,再一步,最后乾脆拉起裙擺,轉身飛也似的逃命去。
「哇呀!別來吃我,我肉雖多但不好吃的……哎喲!」
黑暗里,一雙閃著幽光的瞳眸靜靜的觀看這一切,在看見掙扎爬起的人兒時,眼中閃過一抹復雜難解的光芒,向來緊抿的薄唇,破天荒的揚起溫柔的弧度。
「膽小的家伙……」
翌日清晨,東方漸白。
灰蒙天色透著一絲澄黃,微弱晨光穿射腐朽的木門,照著坐在乾草堆上的一大兩小。三人有志一同的揚著臉蛋,盯著前方兀自整理行囊的男人,臉上寫著濃濃的期盼與渴望。
背后射來的六道乞求目光搞得厲天行劍眉緊擰,不得不旋過身看向宛如三只無辜小狗的三人。
「你坐著干么?還不來整理行囊!」他真搞不懂,究竟誰才是主子。
扁著嘴,嚴喜樂心不甘情不愿的起身,將厲天行前一天裝滿的水袋一一搬上馬車。
一旁的周牧杰與周媛媛見狀,連忙跟著爬起身,幫忙將水果與乾糧放上馬車,動作勤快得就像是怕被拋棄的小孩。
而他們也正是要被拋下了。
「住手!箙柼煨欣渎曇缓取
三人皆停下手邊動作,再次用楚楚可憐的眼神看著他。
他冷冷看著三人,好半晌才道:「你們兩個不準動!拐f著,利眸掃向一旁的嚴喜樂,「你,繼續!」
聽見他的話,周牧杰雙眸一黯,忍著傷口的痛將妹妹默默牽到一旁。
還是不行嗎?他們真的不能和他們一塊走嗎……
終于,所有水糧皆放妥,就連嚴喜樂也在厲天行的冷眼威迫下上了馬車。
她探出車窗,雙眸泛紅,淚眼汪汪的看著站在破廟里的周家兄妹,圓臉滿是不舍,又無可奈何。
躍上駕馬座,厲天行手執馬鞭,輕嘆口氣,沉嗓終究揚起,「上車!
強忍著淚水,嚴喜樂哽咽著,回話,「我、我已經上車了……」
青筋微跳,他耐住性子又說:「上車。」
「就說人家已經上車了嘛!」吸吸鼻子,她轉頭賞了他一記大白眼。
厲天行旋過身,回她一記狠瞪,接著看向杵在原地的周家兄妹,口氣很差的低咆,「別讓我說第三次。」
「嗄」后知后覺的嚴喜樂這才搞懂他是在喚周牧杰與周媛媛,雙眸一亮,欣喜的大喊,「太好了!小杰你們快點上馬車,主子他答應帶你們上路了,快點!快上來!」
周牧杰不敢相信的看著一臉冷酷的男人,沒想到他會改變主意。
心急的嚴喜樂見不得他們倆傻傻愣在原地,連忙跳下馬車,一手拉一個將他們給帶上。
不管厲天行是心血來潮或良心發現,她都得把握這難得的機會,省得他下一刻又翻臉不認帳。
一上馬車,她便欣喜的道謝不停,「謝謝!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我之前真是看錯你了!」
這件事更篤定嚴喜樂的猜測。這看似難以捉摸的新主子,或許不像她所見的冷漠無情,雖然求情半天,但他最終還是答應了,這就代表厲天行并非她所想的這般壞,他也有心腸柔軟的一面。
「好人?」駕著馬車,他嗤之以鼻,當場澆了她一桶冷水,「你沒看錯,我并不是好人,我只答應帶他們出這座山頭,一見到鄉鎮,他們就得走!
這話頓時凍結了三人臉上歡愉的笑容,馬車中再次陷入靜默,直到周牧杰因為馬車的顛簸而扯動了傷口,痛得他逸出呻吟。
聽見痛呼,消沉的嚴喜樂這才驚覺地讓出位子,扶他躺下!刚嬖愀猓也铧c忘了你是傷患,快躺下,省得傷口又疼了!
她拿來包袱墊在他頸下,讓他好睡些,輕柔的撫著他的額頭。
「小杰乖,快點睡,睡著就不痛了,乖哦!」
那哄小孩的模樣,讓周牧杰臉龐微微泛紅,不自在的嘟囔,「我不是小孩子,我十三了。」
嚴喜樂笑嘻嘻的扳起手指,得意的說:「本姑娘今年十八歲,足足比你大了五歲,在我眼里,你和媛媛就是小孩子,所以你們要叫我一聲樂姊姊,知道嗎?」
一旁的周媛媛聽了,馬上咧開笑容喊,「樂姊姊!
「好乖!」她回小女孩一記甜笑,爾后期盼的看著眼前的男孩。
周牧杰看著那張圓臉蛋,黑白分明的靈活大眼透露著鼓勵及興奮,似在等待他喚出一聲姊姊,不禁有些無奈。
嚴喜樂的年紀的確和他姊姊相仿,但那張與年齡不符的可愛圓臉,總讓他以為她不過是長得高一點的小女孩罷了,他實在喚不出姊姊這個稱謂。
閉上眼,他佯裝疲累地道:「我有點想睡……」
「!那好,你快睡。媛媛你也休息一會,樂姊姊不吵你們了。」她摸摸小女孩的發,見她乖巧的點點頭后,才滿意的來到駕馬座與厲天行同坐。
厲天行掃了眼那上一瞬間還樂得誘拐小孩喚她一聲姊姊,此刻卻是愁眉苦臉,垮著嘴角悶悶不樂的女人。
他伸手探進懷里,拿出一瓶雪白瓷瓶,遞給她。
「這是什么?」接過瓷瓶,嚴喜樂困惑的問。
「藥。給那小男孩喂一顆,兩個時辰后再喂一顆。」
看了看手上的藥瓶,她又狐疑的看向他,謹慎的再問:「這是……什么藥?」
瞥見那張忽白忽青的圓臉,厲天行像是洞悉她的想法,譏誚的掀唇諷道:「是毒藥。」
她登時駭得倒抽口氣,白著張臉低喊,「你怎么能拿毒藥給他吃他又沒做錯什么事……」她難過的擰起雙眉,淚珠眼看就要再次潰堤。
見她又要哭,厲天行下意識的攏起濃眉,語氣顯得不耐,「如果那是毒藥,我就不必要你兩個時辰后再喂一次!」
這丫頭未免太蠢,他說啥她便信啥,怎么不用腦袋想想,他既能讓人喚聲「鬼醫」,又怎可能為了殺個小男孩平白多浪費藥材?一顆就能讓他斃命了。
她一僵,抹去淚水,氣惱的說:「那這究竟是什么藥?你一會兒說是毒藥、一會兒又說不是,我都被你給搞糊涂了!」
俊臉微慍,好半晌他才輕聲吐出三個字,「止疼藥!
「啥?」她沒聽清楚,「你說啥?什么藥?」
他狠瞪她一眼,才力持鎮定的道:「……止疼藥。那男孩傷勢太重,禁不住這樣奔波,若不止疼,他會痛到無法入眠!
嚴喜樂聽得又是一呆,傻傻看著那張冷漠卻十分俊逸的臉龐,接著一抹燦爛的甜笑緩緩露出,她開心的鉆回車廂。
圓潤的身子才沒入布簾,厲天行隨即懊惱的低聲咒罵,再次不悅自己受她所牽動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