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間,游詩婷方跳下計程車。她一路奔進皇巖,在柜臺報到后,依著客服的指引,找到了會議室。不知道這家公司的老板是什么樣的人,能不能原諒她晚到一個多小時?如果不原諒,給她一個不怎樣的成績,那她損失可大了。
她在會議室門口調整情緒,拉整西服下擺和裙擺后,敲了敲門。
「請進!箿睾偷纳ひ舸┩搁T板。
她深呼吸后,呵口氣,端著溫暖又專業的笑容推門而入,感覺門開時,好像有一點阻礙?她不多想,跨進會議室。
「抱歉,我是N大生死學系實習生游詩婷,我遲到了,真的很抱歉,請原諒我!顾攀染瞎Y,兩手交握貼在腰腹前,相當專業的姿勢。
沒得到回應前,她不敢動,兩眼直視地板,雖看不到環境,但昏暗的燈光讓她明白,肯定在看什么影片。她打斷大家了嗎?
眨眼瞬間,燈亮了,她眼前映入兩只鞋尖;她再眨了下眼,確定沒看錯,真的是一雙皮鞋,黑色男式皮鞋。
「這位同學,你下次開門時,能不能輕一點呢?」她頭頂傳出聲音。
她愣了下。這聲音……有點像,又不是很像。
前頭傳來了幾道笑聲,然后她聽見阿泰說:「詩婷,你剛剛開門時撞到楊老板的背了啦。」
楊、楊老板?她猛然抬身,對上男人溫朗的眉目時,瞠圓眼,呆若木雞。
這個暑假過得很郁悶。
原以為只要跟著做葬儀的工作,她和他就會有更多時間相處;然而暑假開始,張柔柔與他相處的機會卻也隨之增加。
暑期的輔導課,放學時間較平時早一小時,他就利用那一小時去找張柔柔,兩人在外頭冰店吃碗冰也好,有時張柔柔會瞞著雙親向老師請假,整天和他們待在一起;這么一來,她與他的相處時間非但沒增加,還要時不時看他與張柔柔你儂我儂。她這才知道,原來她也會自卑。
雖然她家庭不健全,可她有媽媽固定給的零用金,還不少,所以她可以開心地花、盡情地享受,這樣,別人會以為她是個很被疼寵的孩子,因為被疼寵,才有用不完的錢。
其實,她只是自卑,因為怕被知道自己沒怎么享受過家庭溫暖,才以這種方式制造假象,成為她的保護色;但認識張柔柔之后,她每看她一次,自卑便更深一層。
看,除了好看,學問好,她性子體貼又溫柔,知道今天是景書阿嬤的生日,買了蛋糕過來不說,還要景書把她和王仁凱也找來;老人家大概都愛熱鬧,聽見他們高唱生日快樂歌,開心到合不攏嘴。
「阿嬤,這個送你,祝你身體健康,青春貌美。」張柔柔拿出一個包裝盒。
「青春貌美哦?不要了啦,我都這個年紀了,太貌美很像妖怪!估钏刂舆^包裝盒!高@什么?」
「圍巾呀。我們學校家政課老師教的,我想你每天都要那么早起床到市場做生意,冬天出門一定很冷,織條圍巾給你,讓你保暖用!顾Φ锰鹛鸬。
「自己織的喔……」楊作學探過頭來看了看。
「還是學生嘛,沒什么錢買好禮物給阿嬤,所以自己織條圍巾!箯埲崛峥戳搜凵砼缘臈罹皶,面帶羞怯地說:「景書知道我要送你這個,還說我好小氣!
「哪里小氣?織圍巾不簡單耶,你別聽他亂講!估钏刂軡M意地把圍巾繞上脖頸!赣泻每捶?」
「好看好看!阿嬤今天好漂亮!」游詩婷大聲回應,不忘豎起拇指。她什么都不會,連阿嬤生日都不知道。什么都沒準備的自己,除了獻上幾句好聽話,還能做什么?
「你什么時候這么狗腿了?」楊景書側臉看她,那表情就像在說「你好假」。
她捧著蛋糕盤吃了口上頭的水果!肝夷氖枪吠龋∥艺f真的!阿嬤今天非常美麗!
「還講?真的有夠假的!箺罹皶那橛淇欤徽婆纳纤竽X,沒注意力道,下手重了點,她頭往前一頓,鼻尖沾上蛋糕盤里的奶油了。
游詩婷一楞,轉頭罵了句:「你太過分了啦!」手抹過蛋糕上方奶油,往他臉上抹。
「喂!」他頭一偏,往身旁女友身上蹭,奶油擦過臉頰,然后長手一探,在桌上蛋糕上一抹,滿手奶油就往詩婷臉上招呼過去。
游詩捧尖叫了聲,躲到王仁凱身邊;王仁凱吃著蛋糕,低眼掃過她!肝蚁日f好,別弄到我身上來,啊?」
「王仁凱你好沒義氣,我……」頰上一陣滑膩,楊景書把奶油抹上她臉了。
她呆了下,回首憤恨凝視!肝乙欢ㄒǖ侥悖 箵屵^王仁凱手中那盤吃了一半的蛋糕盤,她走向他。
他手一撐椅背,長腿一躍,跨過沙發,警告著:「喂,不要浪費食物啊你,蛋糕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抹的!」他眼眸閃爍,帶著趣味。
「是你先……」門鈴響了,她楞了下。
「應該是嘉君!估钏刂φf著說著就要起身。
「阿嬤,我來開就好!褂卧婃脭R下盤子,上前開門!赴⒐,你——」
門外哪有楊嘉君身影?是兩張陌生臉孔,一男一女,看上去約莫四十上下。
「請問你們要找誰?」
「張柔柔是不是在這里?」中年婦人一身翠綠套裝,模樣精明干練。
「柔柔?」游詩婷訝問。「她在里面啊,請問你……喂!你們……」
那對男女一確定張柔柔在屋里,越過她進入屋內,游詩婷跟在身后。「你們沒有經過允許,不能隨便進來啦!這樣……」
「……媽!爸……」瞧見雙親身影,張柔柔起身,一臉驚愕。
「……」游詩婷瞪大了眼。那是柔柔的爸媽?不是說柔柔是瞞著他們和景書交往的嗎?怎么現在找上門來?
「你們……你們怎么會來這里?」張柔柔不敢直視雙親,聲細如蚊。
「我們要是不來,還真不知道你瞞著我們做了什么!箯埬改抗鈷哌^屋內,在蛋糕上停留片刻,又望向李素枝身上的圍巾。
「昨天面包店打電話來,問你訂的蛋糕要不要蠟燭,我還想說你為什么要訂蛋糕。之前見你熬夜織圍巾,就覺得你有點奇怪,平時最不喜歡家政課的人,怎么突然認真起來?」
見氣氛緊張,楊作學起身招呼:「張先生、張太太嗎?請坐請坐,有話坐下來說。景書,去里面倒兩杯茶來!
「不用了!箯埜改抗饴湓谂畠耗樕希渖ぞ芙^!肝覀冎皇莵韼畠夯丶摇D愀易,有話外面說!顾A了張柔柔一眼。
回首看了看楊景書,張柔柔跟著雙親走出楊家。
「我以為你真的去學校,結果你做了什么好事!之前隔壁何阿姨說看見你和一個很像混混的男生在麥當勞吃東西,你還喂人家吃薯條,我想我女兒怎么可能這么不要臉,在外面做這種事,而且是和一個混混!要不是昨天晚上你同學打電話來約你今天去圖書館看書,我問了她才知道今天老師聚餐,輔導課暫停一天,要不然我還要被你騙多久?」等不及離開,張母站在張柔柔面前,氣憤地罵起來。
「媽,你接了我的電話不跟我說,還跟蹤我?」
「不這樣我們會知道你瞞著我們交男朋友?」張父皺著眉,冷肅著面孔。
「你們這樣根本是不尊重我!乖趺茨芙恿穗娫捰譀]讓她聽呢?
「尊重你?你尊重我們了嗎?要你好好準備大考,你給我交男朋友?還是跟一個混混!」張母語聲尖銳,食指戳了下女兒的額際。
「景書不是混混,他對我很好!箯埲崛岜荒赣H戳得頻點頭,她沒反抗,嘴里卻仍不忘為男友說話。
「不是混混?好,你叫他出來,我問問他。」張父指著楊家大門,目光看過去時,一個少年立在那。
楊景書走了過來!甘迨逡獑柺裁?」
「哪個學校的?」
「只中夜間部!
「H中?」張母瞪大眼珠子!噶黠垖W校耶。張柔柔,你知不知道很多幫派都是到只中吸收成員的,你眼睛長在哪,你知不知道你交了什么樣的男朋友?!」
「讀夜間部,那白天干什么?」張父雙手負后,逼視面前少年!革j車?還是打架圍事?」
那種輕蔑的語氣不是不令他反感,可面前這男人是柔柔的父親。楊景書沉住氣,道:「叔叔,我有正當工作。我爺爺奶奶在市場賣熟食,白天有時在那里幫忙,有時去花店工作!
「什么花店需要你?那不都是女生在做的?」
楊景書抿直了唇,斟酌好半晌,語聲持平:「鮮花葬儀。簡單來說,就是葬儀社!
「葬儀社?」張父抽口氣,抬高下顎看著面前的少年,眼神帶嘲弄。「葬儀社很了不起嗎?還說什么你有正當工作,講得這么理直氣壯!你做哪部分?收尸、跳師公,還是五子哭墓、撿骨?我什么身分、我女兒什么身分,你一個做死人生意的還好意思跟我女兒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可是打算栽培她讀法律,將來不是律師就是法官,你配得起她嗎?」
「張柔柔你聽聽看,人家說他做葬儀社的工作,賺的是死人錢,你這樣要我們怎么面對親友和同事?將來人家問起,你女兒的對象是做什么的,我要怎么開口告訴大家我女兒跟一個土公仔在一起?」只中就算了,混混就算了,居然還是做葬儀的!張母氣急敗壞,猛戳女兒額頭!肝腋惆衷耘嗄,可不是要你跟一個抬尸撿骨的在一起!」
游詩婷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這幕。她常在心里埋怨沒有父母關愛,她很羨慕張柔柔的一切,羨慕她那身代表優秀的綠衣黑褶裙;可原來好學生連選擇朋友的權利都沒有,什么都要被父母安排、掌控,美其名為他們這些孩子好,其實是要孩子滿足大人的期望。這刻她突然覺得,她好像不必太羨慕張柔柔。
「她爸媽什么身分地位?講話都從鼻孔出來的!顾龁柾跞蕜P。
「爸爸好像是外商總經理,媽媽是學校教務主任。」王仁凱搖頭!阜凑褪怯绣X人啦?茨莻態度,景書想跟柔柔繼續下去,難嘍。高不高興?」
她睨他一眼,笑了聲后又皺起眉。「這樣景書會很難過,我不希望他難過!
「阿姨,你別戳了,柔柔會痛!箺罹皶_一跨,把張柔柔拉到身后。
「我教女兒關你什么事!」張母推開他,一把抓住女兒。
「你怎么推人!」游詩婷奔上前,雙手握住他臂膀,瞪著面前婦人,忿忿開口:「歐巴桑,今年幾歲啦?我看您少說六十歲了吧?棺材都踏入五分之四有了啊,哪時要走也說不定,你這么看不起我們的工作,將來你嗝屁了,可是沒有葬儀社愿意埋你哦!」
「你哪來的啊,講話這么難聽!」張父嫌惡的眼神看向楊景書!改愕呐笥丫瓦@種水準?」
「哼,真是什么樣的人交什么樣的朋友!」張母指著兩人,對女兒罵道:
「你看看!他的朋友這樣對我說話,你還指望他將來會有什么前途?哪天看我不順眼把我殺了都有可能。」
見左鄰右舍因為他們的爭吵聲紛紛從屋里走出來,張母繃著臉,道:「張柔柔,你現在就跟我們回家,以后永遠不準再跟這些人在一起!」拉著張柔柔轉身就走。
「媽,你別這樣啦!乖噲D掙出母親的掌握。
「我警告你,不準再來找我女兒,否則我打斷你的腿!箯埜傅梢晽罹皶谎郏绞掷∨畠毫硪粭l胳膊,半拖半拉地把人帶離。
楊景書看著那部車,直到消失在路口……
他轉首對上游詩婷的視線時,稍稍一頓后,輕掀薄唇,冷涼地開口:「你知不知道你那些話,只會讓他們更看不起我?」別開眼,從她身邊經過。
她僵窒,腦袋灌了水泥般,怎么轉也轉不動。
「干嘛,發什么傻?」王仁凱走了過來,推了推她!妇皶阏f什么?」
她眼一眨,轉身追了上去!妇皶也皇悄莻意思,我只是想幫你而已啊。她爸和她媽說話那么過分,今天還是阿嬤的生日,他們那么沒禮貌就闖進來,阿公好心請他們坐,他們對阿公也不尊重……」她跟著進屋,在他身后說著,一路上了二樓。
「你、你被他們說成那樣,你難道……」眼前房門一關,「砰」一聲,把她阻隔在外。她呆楞了好幾秒,低頭離開。
她只是舍不得他被欺負,只是這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