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旋而上的烏木樓梯安靜佇立,散發出暗沉細膩的光芒。
繡有折枝暗花的艷紅地毯一節一節地鋪陳下去,最終凹陷在男人寬厚碩大的腳底。套著駝皮短靴的大腳穩而快地拾階而上,濺上點點污泥的鞋底悄無聲息地陷在厚軟的毯子里,緊接著又有幾只穿著同款黑鞋的腳出現,略顯慌亂地趕上。
垂首恭候在樓梯旁的奴仆立刻側身閃進堂內,他打了個手勢,其余幾人忙不疊地垂首立好,瞬間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來,因為雄爺回來了!
幾乎是在同時,英偉如山、冷眉星目的男人已經大步邁入。
在他踏過門檻的瞬間,奴仆們便安靜地迎上,用最輕、最快的動作,在男人快步穿過云廳的這段時間里,將他身上所有的墜飾全部取下。拐入內間后,另一批訓練有素的仆人湊上前幫他寬衣,每人一件,脫完立刻捧走,沒有絲毫停頓。
最后幫他脫中衣的是個有些眼生的婢子。男性滾燙灼人的體溫燙得她心慌不已,指尖抖個不停,最后一顆鈕扣解了幾下都沒解開。
闔著眼的男人眉心一擰。
始終隨侍在旁的管事宋喻立刻上前,以目光止住了那婢子的動作,接著俐落地解開那顆鈕扣,動作熟練地將男人的最后一件衣裳脫掉,然后轉手交給那已經嚇得臉色慘白的婢子,無聲地擺了擺手。
她抱緊了衣裳,手腳發軟地打算退下。
“等等!蹦腥顺谅曢_口。
“雄爺,您有什么吩咐?”宋喻頂著滿頭冷汗明知故問。
“她不是府里的人。”
那已經停下來的婢子感覺到男人銳利的視線射來,頓時嚇得要哭。
“呵呵呵,雄爺真是好眼力!彼斡鞔蚬
“少說廢話!
宋喻立刻乖乖如實相告,“她叫韻晴,是老夫人特意遣人送來伺候您的!
這些年,遠在安津,求孫心切的顧老夫人已經不曉得送來了多少個女人,千金小姐送畫像、卑微的婢子便直接把人送來,從一開始的強塞硬給到現在的喬裝改扮,真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而且送過來的女人全是貌若天仙、姿容傾城,可顧勝就是一個都看不上。
“轟出去。”
果然又是這句話,宋喻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哀求道:“雄爺,求您賞奴才個活路吧,老夫人說若是再把人送回去,就剝了奴才的皮……”顧勝的暴戾脾氣可是完完全全地遺傳自他娘親,老夫人拿他沒轍,所以每一次都把氣撒在奴仆的身上,簡直讓人欲哭無淚。
“我現在就可以剝了你的皮!”
平鋪直敘的語氣卻還是令宋喻不寒而栗,立刻對旁邊的人吩咐:“快,把人帶下去。”
壯軀半裸的顧勝大步走到榻上坐下,大掌一抬,茶杯已經奉入掌心。片片舒展的茶葉已經沉入杯底,完全冷下的茶溫令其變得又苦又澀,可男人卻是渾不在意地一飲而盡。因為天性體熱喜歡出汗,所以他喜歡脫到半裸,也喜歡喝冷茶。
遞走茶杯,顧勝又問:“老太太還說什么了?”
“老夫人還留了話,說不管是本人還是畫像,她已經將全安津的適齡女子都讓您過了遍眼,如果這一次的您還是看不上,那就在壺兒鎮挑一個,無論如何先把親成了,如若不然她就把……”稍作停頓,緊接著又立刻說:“就把顏家五小姐給您送來。”
顧勝濃眉微斂,“那是誰?”
“顏玉爾,安津城中出了名的病西施。”
他的眸底劃過一縷暗光,難得耐著性子多說了一句:“具體說說!
“駱江顏家本是個名門望族,已有將近百年的歷史,可自打這位五小姐出生之后就屢屢受挫,最終因為攤上了官司而元氣大傷,再也不復昔年風光了!彼斡餮杆俚靥а蹝吡讼骂檮俚哪樕,復而垂眼,“而顏五小姐又體弱多病,所以大家都說她是……”
顧勝若有所思地搶白,“是個煞星。”他想起來了,當年自己尚未離家的時候,這位顏小姐就已經聲名狼藉。
宋喻點頭,“是,所以顏小姐年滿十七還未出閣!
對安津的男人提到顏玉爾,就像和小娃娃提虎姑婆一樣,所以有很多娘親在面對不肯按照父母安排娶妻的兒子時,最常說的就是“你現在不娶,以后好的被挑沒了,就只能娶顏五小姐了”這么一句,眾口鑠金,顏玉爾就這樣被妖魔化了。
所以顧老夫人的這句話實際上是句威脅,可對于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來說,所有的威脅都等同于放屁。
“很好。”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可宋喻還是機敏地察覺到了不尋常,“雄爺,您該不會是想要……”雖然這個揣測很大膽,但依照自家主子那什么事都愛和別人對著干的乖戾性子,這種事他絕對干得出來。
顧勝聞言不由得看了宋喻一眼,不愧是自小侍奉左右的隨從,竟是一下子就摸準了他的心思,“你覺得不可以?”
“不不不,奴才不敢!辈聹y被證實,宋喻不由得驚得雙膝發軟,“不過雄爺,旁人可都忌諱著……”
顧勝勾了勾兩指,便有奴仆見狀捧了金盆上前,將寬厚有力的大掌浸入水中,心不在焉地搓了幾下,“旁人忌諱的事,爺偏偏不忌諱。”
嘩啦一聲撈出大手,接過仆人遞上前的汗巾抹了幾下,旋即攥著汗巾拔身而起,踱了幾步之后問:“籌備一個婚禮需要多久?”
宋喻還未從震驚中抽身,磕磕巴巴地道:“一般來講大概需要……”
“直接告訴我時間。”黑眸中頓時迸出不耐。
宋喻差點立正,“一個月!”
合庚帖、換八字,再加上走三媒、下六聘,照理說一個月是遠遠不夠的。因為深知顧勝那完全和耐心二字絕緣的性格,所以為免被罵,宋喻刻意把時間縮短。不過饒是如此,顧勝還是眉目半斂,眼中不耐更濃,“五天。”
宋喻對這個主子沒輒了。
顧勝大手一拋,掌中的汗巾精準地落入金盆,濺了端盆的仆人滿臉水珠,“五天之后,我要迎娶顏玉爾過門!
不都希望他娶妻嗎?好,他就娶一個給他們瞧瞧!
顧勝,人稱雄爺,經營著以壺兒鎮為中心,方圓千里之內最大的藥膳店長生殿。
年少時家人之所以稱他為阿雄,是取了熊字的諧音,一方面是因為他執意要養一頭熊羆作寵物,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那暴烈如熊的急性子。如今全鎮的人都知道,這位雄爺財大氣粗、性情乖戾,在商場上雷厲風行、手腕狠厲,不圓滑、不狡詐,甚至有些我行我素,他做生意完全看心情,可以賺錢賺到手軟,也可以敗家敗到肉痛。
不過身為一個商人,顧勝確實有著自己獨到的眼光與縝密的方法,否則也不會在這樣任性的方式之下,還能將長生殿經營得風生水起,并且讓自己成為炙手可熱的商業巨擘,就連居住在上京、安津這樣繁榮城市里的百姓們,也都聽說過他的名諱。
能攀上這門親事,對于顏家來講簡直是天大的好事,且不說顧勝,就說他的本家顧府,在安津也是數一數二的高門大戶。
只不過……
“現在就要把人帶走?”剛來提親就要把人接走?這也太著急了吧。
被顧勝派來求親的男人拍拍手,頓時有彪形大漢抬著箱子魚貫而入,一箱又一箱,幾乎快把顏家的大廳擠滿。
待得全部搬完之后,那男人打開了其中一箱,幾乎要溢出來的金銀珠寶差點閃瞎顏家夫婦的眼睛。就算是在顏家的鼎盛時期,這個數目對顏家夫婦而言也是非?捎^了。
“這是聘禮。雄爺說了,若是今日能把人接走,那么嫁妝分文不收。”
能把命中帶煞、嫁不出去的女兒處理掉,并且還一分嫁妝都不用掏,竟有這種好事,接走、接走、快接走!
半個時辰后,匆匆換上喜服的顏玉爾便坐上了掛著紅帷的馬車。
天地間一片灰暗,堆積在官道盡頭的厚厚云層中,不時有龍形閃電劈過,預示著大雨即將來臨。
響雷接連劈下,嚇得車中的顏玉爾心跳一陣緊過一陣。她蜷縮在寬敞馬車的角落,感覺有只無形的手攥住她敏感脆弱的心臟,窒息感斷斷續續地來襲,淌滿淚水的小臉因為那越加強烈的窒息感而變得越發蒼白。
顏玉爾揪緊了領口,另一只手朝懷中摸去,藥,她的藥……
摸索了一陣后,卻什么都沒有找到,她立即慌了起來,心跳更快。
“我……”虛弱的聲音立即被外面的悶雷聲遮過。
陰風漸起,輕雷陣陣,天際的烏云以可見的速度朝他們蔓延過來。
“看樣子是要下雨了。”騎在最前面的男人看了眼天色,拔高了嗓音,“動作快些!”
因為風聲太大,連他的聲音都很快被吹散,所以更沒人聽到車中的那一聲輕響,咚,一只素白的纖手忽然拍在車壁上,顏玉爾無聲又急促地喘息著,微張的紅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她費力地用手扯住窗簾,指骨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可不管她如何使力,都沒辦法將那單薄的簾子扯下來,“救……救……”
這時,又是一個響雷劈下,轟的一聲巨響,昏黃的天空驟然一亮。顏玉爾的心跳猛地停住,痛苦地瞪大了雙眼。片刻之后,那緊攥著車簾的玉手終于是無力地滑落,她逐漸失去了神采的眸子緩緩地、緩緩地闔上,心跳也慢慢地靜止下來。
這時,大雨猝不及防地傾盆而下,聚攏而來的烏云在空中盤成漩渦狀,電網似的閃電隱隱可見,狂風卷著雨幕游走在天地之間,彷佛能將陰云與積雨攪弄在一起,使得天地難分,滿目混沌。明明正值晌午,可這時的天色卻像是沒有絲毫月光的濃稠黑夜,閃電不時劃過,將在官道上艱難行進的車隊映得隱隱現現,平添了幾分陰森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