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換下衣服的顏玉爾仍是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
月白緞裳,烏黑的長發,胭脂色的絲絳輕挽著她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她一手搭在腹上,一手擱在床邊由著郎中把脈,而那雙琉璃色的澄澈眼眸則是始終黏在那個高壯的男人身上,眼波之中瀲動著純粹善意的好奇。
“好了沒有?”負手立在床畔的顧勝不耐煩地問。都把了半天的脈了,到底看出什么來沒有?
“好、好了。”那年輕郎中慌慌張張地把手收了回來。
“怎么樣?”
郎中起身退開三步,戒慎小心地說:“夫人只是受驚著涼……”
“直接告訴我有事沒事!贝笳埔惶В瑓柭暣驍嗨拈L篇大論。
“沒事!”
“那剛剛怎么會沒氣了?”
在郎中開口前,顧勝又嚴厲要求,“不準掉書袋!”
“是、是。夫人應該無事,只是身子太弱,呼吸虛浮,所以……”
“是誤會?”
“是。”
“死不了?”
“死、死不了。”
顧勝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氣,幸好聘禮沒白花。
幸虧他沒多問,因為郎中也不知道為什么床上的這位夫人狀似脈象紊亂虛浮,可卻又什么病都診不出來,如今能保證的也只是她死不了罷了。
顧勝根本沒在意郎中閃爍的神色,大掌一揮便開始趕人,“宋喻,帶他去樓下開方子拿錢!
“是。”
那郎中忙不疊地道謝,然后隨著宋喻下樓去了。
房中重新安靜了下來。顧勝順勢坐在床邊,片刻之后側過臉朝顏玉爾看去,果然她還在瞧著他。
“你在看什么?”
這是第一次有人敢這樣看他,沒有膽怯、沒有諂媚,只有赤裸裸的好奇。這種眼神令習慣于被人畏懼的顧勝不太爽快,忽然升起了一股想要嚇唬嚇唬她的惡意,于是忍不住俯身湊上前,眸底兇光畢露,“再看,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
四目相對,他們的臉離得極近。
顏玉爾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那張驟然逼近的俊臉,感覺到男人堅實的胸膛半壓過來,熱燙的溫度源源不斷地涌入自己冰冷的身體,他好暖,水盈盈的眸子里倏地劃過了一抹笑意。
接著顧勝便看到那艷紅誘人的唇微微彎出抹弧度來,接著有短促又俏皮的笑聲自她的唇間滾出。
她在笑,居然還笑出了聲!顧勝緊擰濃眉,霍地坐起身來,既受挫又不可思議,這女人有什么問題?不怕他也就算了,怎么還笑?自己有什么好笑的。正欲發火,卻聽到身后傳來宋喻的聲音,怒火頓時化作尷尬,他立刻從榻上站起身來。
“雄爺!
“郎中走了?”
“是!
“飯呢?”他一定是餓花了眼了,才會看到那女人笑。
“飯已備好!
顧勝點點頭,頭也不回地離開偏房,奴仆們也一股腦地隨著他往餐廳走去,轉眼間房間里變得空蕩蕩的。
確認人都走光了之后,顏玉爾才慢吞吞地坐了起來,她沿著床邊坐好,一動也不動,唯有雙眸在滴溜溜地亂轉。
這就是陽界了嗎?她成功轉世成人了?不過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勁呢?低頭看了看自己那成年少女才擁有的纖纖玉手,思忖片刻之后又搖搖頭把手放下,不管怎樣,變成人了就好。紅唇抑制不住地上揚,顏玉爾就這樣瞧著周圍傻笑。
片刻后她才想到了一件事,目光轉了圈后最終落到銅鏡上。顏玉爾輕手輕腳地下床朝妝臺走去,當她拿起銅鏡看到鏡中的陌生女子之后,不得驚得揚眉,眨著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好像不太對哦,在不久之前身為花妖的她終于修鏈成功,獲得轉世投胎的機會,而不管是何生靈,轉世投胎的流程都是投入母體,變成胎兒,然后重新降生為人。
可是……顏玉爾忍不住往銅鏡湊得更近,可鏡中的這個少女很明顯已經有十七八歲了。怔了片刻之后,她忍不住笑起來,眼波流動,紅唇微抿,白嫩的頰邊擠出兩個小小的梨渦,說不出的俏皮,“我好像是走錯路了呢,呵呵呵……”無奈地撓頭,卻絲毫沒有做錯事的自覺。
在做花妖的時候,她迷糊、好吃懶做的性格就十分讓人頭疼,所以才會比別人多修鏈了幾百年才獲得成人的機會。大家都以為多磨鏈幾百年之后她能夠有所長進,可誰能想到在轉世投胎這么重要的事情上她還是出了紕漏!
轉世變成了重生,本該成為嬰兒的她意外地變成了一個已經十七歲的少女。
面對這樣的變故,顏玉爾卻還不知道發愁,而是輕松悠閑地又走回到床榻上躺好,一雙靈動的眼不斷地溜來溜去。
妖精成人有轉世和重生兩條路,所以她對重生也是有所了解的。知道之前重生過的前輩都是透過身體原主人的殘留記憶來判斷所處的情境,顏玉爾有樣學樣,閉上眼睛凝神靜思。
片刻后她整個人倏地一顫,緊接著黛眉緊擰,痛苦地攥緊了雙手。
這具軀體殘留的記憶逐漸回到腦海,密集到令人窒息,數不清的畫面自眼前閃過,從小到大、從生到死,那些痛苦、那些冷眼、那些流言都令她感同身受。似乎知道即將與原主人一同沉睡,所以在消失前,一切的記憶如同煙花般相繼迸出,迅速而凌亂,最終定格在不久之前的那場大雨里。
凄涼、窒息,閃電迅即劈下,轟!顏玉爾瞬間睜開了眼,琉璃般的瞳眸中蓄滿了淚水,霍然瞠目的瞬間,一滴淚水無意識地滑下,她氣喘吁吁,似乎還沒能從那些記憶中抽身。
平靜了好一會兒之后,顏玉爾才知道這具軀體的主人已經死了,重生為人的喜悅逐漸變淺,濃深的同情與哀傷轉而浮上眼底,“好可憐的女孩……”
她很想把身體還回去,可惜當自己在轎子里第二次昏睡過去之后,她的元靈就已經開始適應這具軀體,此時此刻她再度醒來,就證明重生的過程已經無法逆轉。
顏玉爾輕輕嘆氣,抹了抹眼淚重新打起精神來,仔細地整理了一下方才獲取的記憶訊息。
原來那個在睜開眼的瞬間第一個闖入視野的男人叫作顧勝,那是她這一世的丈夫。
顏玉爾轉世前做過功課,知道丈夫就是她今后關系最為親密的人,要負責幫她澆水施肥,哦,不不,是喝水吃飯,這對一直是野生的她無疑是件好事。雛鳥情結在植物界是存在的,因為第一眼看到,所以顏玉爾對顧勝有著本能的好感,一聽到他又是和自己關系最為親密的人,心里頭就更開心了。
好吧,她決定了,既然事情無法改變,那她只好隨遇而安,替這個可憐的少女好好地活下去!
這是一間專門用來洗澡卻丁點水蒸氣都沒有的水室。顧勝愜意地泡在玉石打造的寬池中,輕搭在池邊的雙臂使他的肩背顯得更為寬闊。
冷水圍著他流淌,緩緩注入肌肉的清爽涼意拂去了那總是縈繞在心頭的炙熱躁意。他緩緩地吁出了一口氣,幾乎時時刻刻都擰在一起的濃眉終于略微舒展。
“雄爺,您打算如何安置新夫人?”
顧勝眉心溝壑再起,緊閉的眼前忽然閃過那個女人的臉,明媚的眼、誘人的唇,那笑容、那笑聲,竟是說不出的媚惑、道不明的妖冶。這是一個病秧子該有的狀態嗎?顧勝覺得自己剛冷卻幾分的肌肉似乎又滾燙了起來,心里頭升騰出一種比怒火更灼人的情緒。
瞧見顧勝緊皺的眉睫,宋喻已經知道了答案,“奴才這就著人另收拾一間房出來給新夫人。”
“就把偏間收拾出來吧。”偏間就是顏玉爾現在所在的那間,與顧勝的臥房毗鄰。
宋喻猜得不錯,從一開始顧勝就沒打算碰這個病懨懨的女人,經過今天的事之后就更篤定了,他可不想讓這個好不容易起死回生的女人再死在自己的床上,為了已經送出去的聘禮,他也不能讓顏玉爾出事。不過對于她反常行為的懷疑,顧勝并不想讓她離自己的視線太遠。
交代完畢之后,他自水中嘩啦轉身,接著雙臂一撐,俐落地出水。候在一旁的奴仆立即捧著碩大方巾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幫他擦干。顧勝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仆人們的伺候,一雙濃眉始終皺得很緊。默然片刻之后,他忽然抬手,示意周圍的仆人停下來。
“宋喻。”
“奴才在!
“你確定接回來的是顏玉爾?”
宋喻被問得一愣,“應該是沒錯的。雄爺,您覺得哪里不對嗎?”
“再去顏家調查一下。”
“是。”
“若有什么不對,立刻把聘禮要回來!
宋喻回,“是。”說到底還是惦記著聘禮啊,不過言外之意就是現在聘禮不用去要了。
宋喻蹲到池邊,撈起水中的汗巾幫顧勝擦背。猶豫了半晌過后,還是將盤旋在心中的那件事說了出來,“雄爺,您迎娶顏小姐的事,老夫人已經知道了。”至于對方是怎么大發雷霆、破口大罵的,宋喻識相地選擇了隱瞞。
顧勝闔著眼睛,懶懶地應聲:“嗯。”
就知道他家雄爺不會怕,“老夫人很生氣!
“嗯,說什么了?”
“老夫人說,她可以不計較顏家小姐命中帶煞,卻不能任她耽誤顧家延續香火。”
顧家的香火?顧勝冷冷一勾唇,“顧家還缺可以延續香火的兒子嗎,讓她派人去別處找找,沒準還能找到幾顆顧嚴的遺珠。”顧嚴正是他已故父親的名諱。看也不看不敢接話的宋喻,他兀自又說:“調查完顏玉爾就回來,聘禮就不用要了!
“雄爺?”
“不管她是誰,我都要定了!
老太太的話倒是提醒了他,雖然身子羸弱的顏玉爾不一定不能生育,不過不能生最好,他正不想給顧家延續香火呢。
“老夫人說若您不把顏小姐休了,她就親自……”
“親自過來?”
“是。”
“這么大年紀了,真是不嫌折騰,隨她吧,反正也快到七月了……”就算沒有顏玉爾的事,七月三十的那一天老太太基本也不會缺席,顧勝目光一閃,沒有把話說完。他重重一嘆,“你留意著點,若是老太太真要過來,記得派人去接!彪m然對顧家人心有成見,不過那也僅限于對已故的爹而已,對于顧老夫人,他即便總是喜歡和她對著干,但心里還是孝順的。
宋喻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