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數日,白日里高久思要忙茶鋪的事,安長念也沒去煩著她,卻每天都在晚膳時分跑去高家蹭飯。
而當他用著初六的語氣說著“思思我餓”,高久思就狠不下心來拒絕他,不過她最多就留他吃一頓飯,吃飽后就把他踢出去。
這晚,吃飽喝足,安長念沒打算回去,趁著她去洗碗,直接來到她的閨房,爬上她的床榻——這里曾是他們兩人的喜房,躺在床榻上,他想起兩人同床共枕的那段日子,俊朗的臉上流露出一抹懷念,那時的他心里眼里滿滿都是她,別無所求,只要能一直待在她身邊,他就很高興了。
待高久思洗完碗,回了堂屋,不見人,以為他回去了,她走回房里,結果發現安長念竟大剌剌的躺在她的床榻上。
她蹙起眉,“你做什么?給我下去!”
他拽著她的衣袖,“思思,我困!彼诏偘d的情況下都能扮成不同的人,眼下他神智清醒,扮一個傻子還不容易嗎,況且這個傻子還是他自個兒。
一句話就讓高久思沒再趕他,神色難辨的坐在床榻旁。
他兩手圈抱住她,“思思,我們來做快活似神仙的事吧。”已在水云鎮待了這么多日,她仍不愿隨他回去,他只好出賣肉體來誘惑她。
她揮開他的手,站起身,“你用不著扮初六!
“我沒扮,因為我就是初六,我記得那晚,是你騎在我身上,教會我做那件快活似神仙的事!
聽他提起那事,她羞窘的吼他,“你閉嘴!”當時他什么都不懂,她只好教他,哪料得到在他恢復記憶后會被他拿來說嘴。
“我記得我們成親時,奶奶說讓我們互敬互愛、互相忍讓,和和美美的過日子,她老人家還擔心我萬一恢復記憶就不要你了,可你瞧,我回來了!彼豢辖蛹{現下的他,他只好拿以前的事來打動她。
他這輩子沒對誰這般費盡心思,只有她,他為她收斂自個兒的脾氣,想盡一切辦法要帶她一塊回去,她是他的妻,夫妻就該相守在一起,沒道理分隔兩地。
她緘默半晌,徐徐啟口,“世子爺,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我是不會跟你回京城的!
他不喜她用那么生疏的語氣叫他世子爺,“為什么?我們哪里不一樣?”
她用最簡單的話回答他,“你是出身富貴人家的公子,而我只不過是平民百姓,一只雞若是不顧自個兒的身分,跑到鳳凰窩里,你說會這么樣?”
他不讓她找借口,“那只雞很快也會變成鳳凰。”
“雞就是雞,變不成鳳凰的,就算它假裝自己是鳳凰,也會被人笑話。”她不想離開自幼長大的水云鎮,爺爺和奶奶都葬在這兒,這兒就是她的故鄉,她想守在這里度過余生。
他霸道的說:“有我在,沒人敢笑話你!
“可我只想守著高記茶鋪過一生,哪里也不想去。”她沒去過京城,也不向往榮華富貴的生活,當初她只想守著初六踏踏實實的過一輩子,然后生三個孩子,一個姓柏,一個姓高,還有一個則跟著初六姓,那時不知初六的姓氏,她便想著讓初六自個兒選一個喜歡的。
高久思看向安長念,這人不會愿意與她一塊屈就在這偏僻的水云鎮,看著他一身錦衣華袍,她心中明白,他屬于繁華的京城,不屬于這里。
當初他不告而別,她確實又氣又惱又傷心,可他又回來了,親自來接她一塊回去,他能有這份心,她覺得已經夠了,也不再氣惱他。
“你或許是對我心有愧疚,又或許是感念我收留你的恩情,所以才回來,當初確實是我趁你頭腦不清醒之下,誘騙你同我成的親,你無須覺得虧欠我什么,我反倒要感激你,因為你娶了我,才讓奶奶了卻一樁心事,安詳的離世。所以說起來,我救了你,你也幫了我的忙,我們兩不相欠,你可以安心回京去了。”她平心靜氣的道。
“我不是因為這樣而回來的,是因為我對你、對你……”他一時窘迫,最后還是說了出來,“你把我的心攪得一團亂,讓我回去后日日夜夜想著你,睡也睡不好,吃飯也不香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勁,一心只想著回來找你,是你把我弄成這般,你休想不管!
聽見他這番告白,高久思錯愕又不敢置信的瞪著他,這個跋扈傲慢的少爺竟鐘情于她?
安長念接著道:“初六從來就沒有死去,他一直在我這里!彼钢詡兒的腦袋,初六一直在他的記憶中,所以他既是初六,也是安長念。
高久思靜默的看了他一眼,垂下臉。他這幾天不停的在她面前提起兩人當初的事,有時是用著初六的語氣,有時又恢復成他自己,讓她越來越分不清他和初六的分別,慢慢接受他就是初六的事。
可她還是不想隨他回去那個對她而言完全陌生的京城,她只想守在這個從小長大的地方,雖然親人都已不在,可這里有何叔、三胖哥、何嬸、阿禾和方全他們,而在京城那里,除了安長念,她不認識任何一個人。
安長念抬起她的臉,心中隱約明白她在逃避什么,好聲好氣的說:“思思,跟我回去好不好?我爹,尤其是我娘很想見見你這個兒媳,你隨我回去,他們每一個人都會待你很好!
她凝視著他,心里微微掙扎,在去與不去之間擺蕩著,半晌后,輕搖螓首,“我要守著爺爺奶奶留下的茶鋪!彼龑λ母星椋不夠深厚到能讓她放下這里所有的一切,隨他踏出水云鎮這個自幼長大的地方。
皇上命人重新調查十幾年前的案子,在朝廷里引起一陣議論,沒多久,當年逃掉的幾人紛紛被抓捕,這事讓眾臣明白,皇上是鐵了心要重辦此案,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這事在隔了十來日,也傳到保安城和水云鎮。
此時高記茶鋪里,有幾個人正好提到了此事。
“聽說當年那樁案子牽連甚廣,被處死的有上千人之多,據說劊子手光砍頭都砍斷了好幾把刀子!
“說來這里頭泰半的人都是無辜的,全是被他們的父兄給連累,連才剛出生不久的孩子也沒能逃過一死!
“這有什么辦法呢?通敵叛國可是滿門抄斬的重罪!
“不過說也奇怪,都事隔這么多年,皇上怎么會重新查起這案子?”
“不曉得,不過這回在朝廷重賞下,真的抓回了好幾個當年逃掉的人!
高久思聽見他們談及此事,思及奶奶過世前告訴她的那番話,心中一凜,怎么也沒想到事隔多年,這樁案子會再被翻出來。當年她親娘將她托付給爺爺奶奶逃走,她才能在水云鎮平安的長大,倘若她罪臣之女的身分被人發現,那么只怕她也難逃一死!
不,不會有事,沒人知道她真正的身世,她安撫著自己,重新拿起帳冊,核對帳目,然而心卻靜不下來。
就在這時,外頭有數名官差走了進來,一進來便揚聲道:“何人是高久思?”
她一楞,出聲道:“是我,不知官差大哥有何事?”
“有人密告你是當年通敵叛國案的柏家余孽,我等奉縣太爺之命帶你回去!
她心中一驚,急忙否認,“官差大哥,這事是不是弄錯了,我怎么會是柏家的人?”
一旁正在沏茶的阿禾見狀也說道:“就是啊,我們東家怎么會是柏家的人,她姓高,自幼在咱們水云鎮長大,這定是弄錯了!
有個客人也出聲幫腔,“沒錯,高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那差役毫不留情的擺著手,“休要多說,她是不是柏家余孽,縣太爺自會查明清楚,快隨我們回去復命!
見沒有轉圓余地,高久思只得央求道:“那官差大哥能不能給我點時間,容我交代一下事情!”
“快點,縣太爺還等著呢!辈钜鄄荒蜔┑卮叽。
“我只說幾句話就好!
匆匆把李三胖、何叔、阿禾、方全都叫過來,她隱約明白此去說不得有可能回不來了,便對幾人說道:“要是我發生什么事,無法再回來,這茶鋪就送給你們幾個,何叔在茶鋪剛開時就跟著我爺爺,他得四成,三胖哥占三成,阿禾與方全各得一成五!彼B如何分成都替他們想好了。
這時她突然想起安長念,想讓何叔幫她帶個話,但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如今他已不是那個呆傻的初六,以他的身分,定不會受到她的牽連。
聽見她這好似在交代遺言的話,李三胖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一時又想不出哪兒不對勁,只得道:“大姑娘,你怎么說這種話,放心吧,咱們會替你守好這茶鋪!
“就是啊,大姑娘,咱們一定會替你看好茶鋪!狈饺胶偷。
阿禾也說道:“您又不是柏家余孽,不會有事的,別自個兒嚇自個兒!
聞言,高久思苦笑,問題就在于她還真就是柏家余孽,所以這趟怕是有去無回,只是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去告的密?這件事除了奶奶,世上再沒人知道……不,還有初六,當時奶奶對她說起這個秘密時他也在,但她隨即搖頭,他不可能出賣她,也沒有理由害她。
一直沒開口的何叔,在其他三人說完后這才出聲,“我陪大姑娘走一趟吧。”
他跟隨老東家多年,在老東家生前,曾在無意中聽老東家提起以前他待的那戶人家就是姓柏。
如今官差上門來抓柏家余孽,大姑娘又說出這種話來,他心里隱約明白了些什么。
接著他讓阿禾去搬救兵,“阿禾,你去找世子爺,把這事告訴他!敝幌M俏粊碜跃┏堑氖雷訝斈芫鹊昧舜蠊媚。
阿禾趕去客棧安長念正巧不在水云鎮,去了附近的縣城,等他回來時已是大半日后,一得到消息,他匆匆趕到保安城,直闖縣衙。
衙役們上前阻攔,“你是何人?不得擅闖公堂!
“滾開,給本少爺把你們縣令叫出來!”安長念蠻橫的命令。
跟他同來的龐度很快取出泰陽侯府的腰牌,表明安長念的身分。
“這位是泰陽侯府世子,同時也是皇上欽命的禮部員外郎,有事要見你們縣令!
那些衙役見了腰脾,這才退開,將縣令請了過來。
縣令得了通傳,很快出來。
安長念一見他,便怒聲要人,“把本少爺的妻子交出來!”
縣令一頭霧水,不明白這位世子爺為何一上門就朝他討要妻子,“世子爺的夫人并不在咱們縣衙里啊。”
“你還狡辯,你先前不是派人到高記茶鋪把高久思給抓來了,她人呢?你若是敢動她一根寒毛,我饒不了你!”
縣令有些驚訝,“她是世子爺的夫人?這事下官怎么沒聽說?”
“你現下知道了,還不快去把人給我帶出來!
“這……”縣令面露難色。
安長念怒喝,“你還杵著做什么?沒聽見我的話嗎,快叫人把她帶過來,要是把她給嚇壞了,我唯你是問!”
縣令直言道:“世子爺,下官已寫了折子,命人將她押解進京了!贝丝趟艘巡辉谶@里,要他怎么把人給帶過來。
安長念勃然大怒,“你說什么,你讓人把她押進京了?!”
面對這位世子爺的震怒,縣令試著解釋,“朝廷下了命令,但凡抓到通敵案的余孽,不論地方縣官或是知府,一律直接派人押赴京城,不得拖延違抗。下官不敢違抗圣命,所以在查明她確實是柏家余孽后,便即刻派人將她送往京城!
“是誰誣告她是柏家余孽?”安長念對這膽敢出賣她的人恨之入骨,要是讓他知道是誰,他非將那人碎尸萬段不可。
“是有個人來密告,下官聞訊后,已派人查明無誤!弊サ匠屹p的欽命要犯可是大功一件,一接到密告,縣令便親自查明此事真偽,確定高久思確實是當年的柏家余孽,他即刻便命人把她押解進京,以防知府那邊得知消息,派人來搶功。
安長念怒斥,“那人分明是誣告,她是本少爺的妻子,是不是柏家人難道本少爺會不清楚?”他不管她是不是柏家人,她已嫁給他,就是他的人。
縣令沒想到這事會招來安長念,不過這件事他親自調查個一清二楚,于理有據,因此理直氣壯的表示,“請世子爺息怒。下官的師爺曾在寅州待過幾年,當年有幸見過柏夫人,而在高姑娘前來告丘家母子縱火一案時,便已提過她的面貌與已故的柏夫人生得極相像!
“就憑這些也不足以認定她是柏家之人!卑查L念極力想幫她開脫。
為了表明自個兒實在沒有冤枉高久思,縣令派人將師爺給請來,并吩咐他把當年的事一五一十的稟告安長念。
面對這位帶著盛怒的世子爺,這位已逾六旬的莫師爺有些畏懼,但仍是清楚的將事情仔細地說了遍。
“十幾年前,老朽住在寅州,恰好就住在高漢州隔壁的一處小院子,因此老朽知道高漢州夫妻膝下并無子女。柏夫人生前為人和善,老朽托了高漢州的福,得以見過她幾次。
“就在柏家出事前夕,他們夫妻忽然抱回了個孩子,連夜離開寅州,不知所蹤。老朽也是無意中發現高姑娘長得極像柏夫人,事后暗中查問,才發現她竟是高漢州的孫女,當時老朽心中感到納悶,因為高漢州夫妻并沒有兒女,哪來的孫女,而高姑娘竟又生得如此肖似柏夫人,因此據老朽推斷,這位高姑娘應是柏夫人的女兒,柏夫人在出事前,將唯一的女兒托付給了高漢州夫妻!
聽完,安長念臉色陰鷙得駭人。
見安長念眼神陰戾的嗔瞪著他,莫師爺臉上的山羊胡子抖了抖,急忙表示,“朝廷在懸賞捉拿當年通敵案的余孽,那男人來密告高姑娘,縣太爺將老朽叫去問話,老朽只是把自個兒所知的事據實稟告縣太爺,不敢有所隱瞞。”一切的起因全是那人來告發她,否則他也不會主動把這事稟告縣令。
“那密告之人是誰?”他要把他給斃了!
不久,言峻在醫館接獲下人來稟家里出了事,匆忙趕回去,就見到屋里一片狼藉,能砸的物品幾乎都被砸爛了。
“趙叔,這是怎么回事?”他詢問匆匆過來的總管。
“稟公子,這些全是世子爺砸的!
“好端端的,他為何跑來咱們府里作亂?”言峻眉峰微蹙,他與安長念雖沒什么交情,但也沒得罪他,他想不出他為何會上門來鬧事。
“公子,李寬被世子爺打成重傷,奄奄一息,快沒命了,您能不能先過去瞧瞧他,老奴一邊把事情稟告公子!本热巳缇然,趙總管擔心公子去遲了,會來不及救李寬一命。
言峻沉下臉,他沒想到安長念不只來砸了言府,還把他府里的下人給打傷。
“世子爺為何會將李寬打成重傷?”
“聽說是李寬去衙門密告一位高姑娘,令她被縣老爺給抓起來,說她是什么柏家余孽,審問完就命人將她押送進京了。”兩人一邊前往下人所住的房舍,趙總管一邊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稟告自家主子。
聞言,言峻愀然變色,“李寬怎會知道此事?”
“他在世子爺的逼問下,說出是那日您與世子爺在談這事時,他恰好在廳堂外頭掃著落葉,不巧就站在窗子邊,聽見公子您說的話,后來得知朝廷在懸賞捉拿那樁通敵案的余孽,為了貪圖賞銀,遂去密告高姑娘!
聽完前因后果,言峻神色凝肅,他沒想到那日他對安長念說的那番話會被自家府里的下人聽見,還心生貪念出賣了高久思,如今高久思的身分被揭露,只怕兇多吉少。
怪不得安長念會暴怒的將言府給砸了,還把告密的李寬打成重傷,依他那脾性,沒把人給打死算是手下留情了。
才這么想著,他便聽趙總管說:“那時要不是世子爺身邊的護衛死命攔住,這李寬只怕已被世子爺給活活打死了,不過現下也只剩下半條命了!
言峻腳步停了停,在那一瞬間,他萌生起不想醫治李寬的念頭。
“公子?”見他忽然停下腳步,趙總管不解的看向他。
言峻搖頭苦笑了下,他是醫者,不能見死不救,但救活之后,此人他是斷不會再讓他留在言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