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這只是一場夢。
在夢中,小男孩滿臉淚痕地在冷風中追逐著一輛漸漸遠去的汽車,拼命地大喊著:“不要走!拜托你,媽媽,不要走!”
那是個不到五歲的男孩,他身上昂貴的手工童服因為不知道跌倒過幾次而沾滿了泥土和灰塵,與臉上斑斑的淚痕交織成棄兒的模樣。
而他追著的那輛大車,在駛出路口后,便加速離去了。四面車窗始終緊緊地關閉著,沒有一回搖下來過。
男孩不死心地奔跑著,即使兩條膝蓋擦破皮的腿已經跑到無比疼痛,他仍固執地追逐著,仿佛這樣執著的追尋就能使母親回到自己身邊。
隨著車影漸漸消失,混亂的車流混淆了他的方向,他捉住最后一次看見那輛車子所離去的方向,固執地往同一個方向走。
他不能停下來,因為若停下來,媽媽就真的會離開了。他要媽媽回家。
寒風中,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催促著發抖的兩條小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體力再也不勝負荷,他跌在柏油路上,一只鞋早已不知掉落何方。
失去方向的他,好想哭。
爸爸說,男生不可以隨便哭泣。因為爸爸不在了,所以他更不能哭,他只好試著關住眼淚,不讓眼淚一直掉、一直掉?墒,好難啊,是不是因為他這么愛哭,所以媽媽才不要他了?
奶奶說,媽媽要改嫁了;屋子里的人說,媽媽要改嫁的人,是爸爸的好朋友。那個人從前跟媽媽很要好過,他也見過的,媽媽要他叫他李叔叔,他不叫,媽媽就生氣了。是因為這樣,所以現在媽媽才不要他了嗎?
他不想回大宅去。
他知道奶奶一定會要他忘記媽媽,其他人也會偷偷講媽媽的壞話,說她不守婦道,說她只是為了錢才嫁給爸爸,F在爸爸死了,爸爸的好朋友也很有錢了,所以媽媽也要走了。
他不知道“不守婦道”是什么意思,可是他看見其他人鄙夷的表情,他了解那是一句很不好的話。他不要他們說媽媽是個壞女人,就算媽媽從來不曾講過故事給他聽,可是……她是媽媽呀……
仿彿是一場夢,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汽車停在他身邊,老陳急急步下車!吧贍敚羰贍,謝天謝地,終于找到你了,我們回家吧!”
男孩抬起紅腫的雙眼,搖頭道:“不要,我不要回去。老陳,你帶我去找我媽媽好嗎?”老陳是爸爸的司機,一定知道媽媽去哪里了。
老陳為難地道:“呃,那個,少爺,我們先回去吧,改天再去找夫人好不好?”
男孩的眼底染上一層憂郁。他知道老陳不會帶他去找媽媽,因為奶奶之前就不準老陳開車送他去媽媽的新家,他只好一個人拼命地追,想把媽媽追回來。
他雙腿發抖地站了起來,決定自己走路去找媽媽。可走沒幾步,便因體力不支而昏倒了過去。
意識恍惚中,他傷心地知道,媽媽是真的不要他了,因為他不夠乖巧、不夠懂事。唯一愛他的爸爸已經去天國了,奶奶也不愛他,所以從今以后,再也沒有人會愛他了……
真希望這只是一場夢,醒來后,他會笑自己,怎么會為一場夢這么傷心、這么難過!他要笑自己是個大笨蛋。瞧,爸爸不是跟媽媽相處得很好嗎?他們一家人不是很快樂地生活著嗎?聽說夢跟現實都是相反的啊……
這一定只能是夢。
一定要是夢。
*
“阿麗思,我要搬家了,你會寫信給我嗎?”秋天的冷霧中,那個十歲的小女孩眼角帶著淚光看著她新交的好朋友。
同齡的紅發女孩看著黑發東方女孩道:“會啊,心,可是你們要搬去哪里呀?”
被喚作“心”的女孩蹙起眉!班牛乙策不知道……”過去,爸爸總是在他們上路后才決定要去哪里。仿佛中了一種不得不離開的魔咒似的,他們一家人從不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半年,即使明明就還沒有下一個行程的方向。
昨天爸爸在晚餐后宣布他們再過兩天又要啟程了,她當晚就開始睡不著。
為什么要離開呢?在瓦倫西亞這個說著西班牙語的南歐城市,他們明明就待得好好的呀。她甚至還學會了說西班牙語哩,雖然說得還不是很好,可是阿麗思都聽得懂她的意思。
盡管爸爸拍著她的頭跟她保證,她很快會在另一個地方交到新朋友,可是,可是新朋友畢竟跟舊朋友不一樣啊。
她好不容易才認識阿麗思,并跟她變成好朋友的。為了能跟阿麗思聊天,她也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在學習她的語言。就像她過去學習其它國家的語言一樣。
“你也不知道?”阿麗思眨眨眼說:“那我要怎么跟你聯絡呢?”
女孩說:“我可以寫信給你!
“喔,好啊,那等你寫信給我后,我再回信給你。”
“嗯!迸⒌偷偷鼗貞寺暎蝗幌氲皆谥八才c別人有過這樣的約定?墒撬孟駨膩頉]有收過回信。
久而久之,漸漸的,她也忘了對方。甚至是送給她手里頭這個手工縫制的布娃娃的那個朋友……想起來,心頭便染上了一層失落感。
“算了,阿麗思。”突然,她決定道:“你不一定要回信給我,可是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不要期待回音,就不會那么失望了吧。
“嗯啊,你說!
“可以請你永遠永遠不要忘記曾經交過我這個朋友嗎?”
“好啊!卑Ⅺ愃驾p快地答應,完全沒意識到“永遠”是個多困難的承諾。
看著阿麗思一派輕松的表情,女孩心想:沒關系,這樣就好了。因為其實她也早就忘記很久以前認識過的朋友了……
也許阿麗思可以記得她很多年,也許只有幾個月,也許更短,只有幾個星期,甚至幾天……可是至少她曾經答應過會記得她……
“咯咯……”阿麗思突然笑了起來。
她才抬起一張心事重重的臉,就被阿麗思擁抱住。
“傻瓜心。”阿麗思說:“你不相信我嗎?等我長大以后,我一定還會記得你,你也不能忘記我喔!
“呃……嗯。”她回擁朋友,以告別的方式用力擁抱一下。
阿麗思個頭比較高,她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放心吧,你一定會再交到很多朋友的!
“呃……嗯?”
阿麗思理所當然地道:“因為你不是交了我這個朋友嗎?”
她看著阿麗思對她眨眨眼睛,神秘地說:“有一天,你會認識一個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侶,又是你一輩子的朋友,當你遇見他時,你的心會知道。”
她答不出話。因為她知道阿麗思的母親是個靈媒,他們家里有很多水晶球,阿麗思常常拿那些水晶球跟她一起玩,有時候也能準確地預見某些事,比方說街角的下一秒會出現穿著什么顏色衣服的人之類的。猜對的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是嗎?會有那么一天嗎?”她喃喃道。
阿麗思有雙神秘如大海的藍色眼睛,她微笑地說:“一定會的,如果你相信。”
一定得先相信嗎?她遲疑起來?粗种械牟纪尥,試圖想起布娃娃原先的主人,卻再次感到挫折。她想不起來,頻繁的旅行讓她好健忘喔。真想哭。
可是阿麗思拍著她的肩頭安慰地說:“別哭啊,心心,就算你忘記了也沒關系啊,因為有些感覺是永遠忘不掉的。我想,當你遇見那個人以后,你就會知道你一直在尋找的是什么了。”
她止住哭泣,困惑搖頭道:“可是我沒有在尋找什么啊!
他們一家人之所以會像吉普賽人一樣在城市與城市、國家與國家之間遷徒,純粹是因為爸爸和媽媽太愛流浪了,他們在流浪的旅程中找到了對方,并在婚后暫時定居下來,陸續生下他們三姐妹。而現在媽媽雖然不在了,可是爸爸仍然繼續著他們兩人的約定,要讓足跡踏遍全世界。
所以說,為了尋找而踏上旅程的人,并不是她呀。她只想要安定下來,找一個地方永遠地住下,不再離開了。
阿麗思只是笑說:“我媽媽說,每個人之所以出生在這世上,都是為了找尋某些能讓自己更加幸福的事物。我想,心你應該也是這樣的。”
她困惑地記住了這段對話,然而卻始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些什么。
只除了安定。
。
這輩子,她究竟在尋找些什么呢?
清醒過來時,她眨動著眼睫,好半晌才完全睜開疲倦的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不熟悉的白色天花板。墻上的電子掛鐘顯示著日期和時間。身旁有人,順著那淺淺的鼻息,她看見了他。
韓若石。
他正坐在床邊的椅子,側著臉趴在她身邊,睡著了。
悄悄捏了自己一把,會痛,可見得不是夢。再接著,她逐漸想起那樁使她車損人傷的災難。那是一輛小貨車,超速闖紅燈擦撞到正要去幼稚園接小凱的她。
駕駛送她來醫院后不住地道歉,她也就認了倒楣。
思及小凱,她忍不住擔憂起來,但隨即又記起若石承諾過會去接小凱,于是才又稍稍放心一些。她知道他總是信守承諾。但她沒想到,他會來醫院里陪她。
再度望向若石,發現他臉上有著憂慮的線條,連眉頭都皺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作了什么不開心的夢?
忍不住地,她伸出沒受傷的那只手,輕輕碰觸他的眉間,想將那憂郁的痕跡抹開。只沒想到才碰到他,他便醒來了。
她有點著迷地看著他的雙眼由迷蒙深邃轉為澄澈清醒。
這還是她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觀察他。
長長睫毛下,這男人有一對很好看的眼睛,劍眉入鬢、杏眼微挑、雙眼皮,十分漂亮的眼形。
“你的眼睛很好看!彼滩蛔「嬖V他這個發現。
他楞住,似乎沒料到她會這么說,一時間竟不知該怎么反應,直到他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他檢視著她,如同先前所做的那樣!澳氵好嗎?”
這是手術后,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看見自己。身上的擦傷都已經上藥或包扎起來了,并不算太嚴重,只是看起來有點可怕。而左腿則有半截腿骨裹上了石膏,這代表著她將不良于行好一段時間了。
“醫生說,骨頭斷得很干脆,沒有碎裂,應該很快會痊愈!彼浧痖_刀前,醫生對她傷勢的判定。見他眉頭蹙得更深,她趕緊擠出一抹還算樂觀的笑容,試圖安慰他道:“謝謝你來看我,若石,我想我應該沒有什么大礙。其實你真的不必這么費事還過來,我已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你在說什么!”看著她故作堅強地笑著,他不禁有些生氣起來。如果、如果今天她傷得很嚴重呢?她還能在這邊安撫他或其他關心她的人嗎?從警方那,他得知了車禍事故的始末,那令他膽戰心驚,連帶著,她身上所有的傷都顯得可怕而礙眼!翱纯茨,你身上都是擦傷,還斷了一條腿,你知道你有可能會、會……”那個象征離世的字眼,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只能生氣地問:“你怎么還能夠笑得出來?”
“我……”他看起來好生氣,是她惹他生氣的嗎?
“不要跟我說你一點都不痛,我光是看就覺得痛了!你為什么就這么怕給別人添麻煩?更何況我怎么可能放著你不管?從接到你電話的那一刻起,我就擔心得不得了!
她一定很少哭的吧?可當時在電話里,他聽得出她是抖著聲音在說話的,就像是強忍住哭泣一樣,那使他恨不得當時自己就在她身邊,就算他來不及阻止意外發生,至少也能把肩膀借給她,告訴她,別害怕,一切有他。
“我……若石……?”他怎么了?這么激動的模樣,都不像平常的他了。
“你只想到你自己!彼滩蛔≈肛煹溃骸澳阒幌氲讲幌虢o別人添麻煩,可是卻沒想到別人也會擔心你!還是說,你根本沒把我當成朋友?是朋友的話,不都該在朋友有難時,出一份力量來幫忙嗎?更何況我是這么地擔心……”
“我……”歐陽心心頓時啞口無言。
韓若石霍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形背對著她道:“歐陽心心,你知不知道你讓我……讓我……很怕……”
怕?心心有些錯愕困惑地看著他僵硬的背部線條。恍惚中,仿佛眼前所看見的不是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而是一個和小凱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可,怎么會呢?若石到底在說些什么?
韓若石緊緊握著拳頭,記憶仿佛穿越了時空,飛回多年前一個令人心碎的午后,被母親遺棄的他,徒勞地想要追回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是因為怕失去吧?所以才會想起多年來已經很少想起當年那個小男孩心碎的模樣,才會作了那樣一個夢……只因為很怕,真的很怕再次失去……
“若石,請你轉過身來……”只看著背影,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是怎么了?
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她不禁為他焦急起來。為什么他看起來會像是個被遺棄的孩子一樣地無助?今天出事的人明明就是她呀。所以……他真的是在為她擔心受怕?
病房里有點暗,窗外已經一片漆黑,照明這屋子的,只有一盞燈。
聽見她的請求,他身體再度僵住。
她無法接觸到他,只好又開口:“韓若石,你轉過來!边@次,加了一點命令式的語氣。通常這種語氣都是用來對付執拗起來的小男孩的。比方說,不乖時候的歐陽凱。
如今居然同樣有效。他終于緩緩轉過身來。
可就在他轉身面向她的那一瞬間,歐陽心心潛意識里藏著的一段童年記憶突然躍上心頭——
有一天,你會認識一個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侶,又是你一輩子的朋友,當你遇見他時,你的心會知道……
不行,別輕易接受命運的安排。歐陽心心命令自己。
可是她躲不開。她直直迎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認出了他。
她的心在那一瞬間,停止跳動三秒鐘,仿彿永遠。
好吧,她認輸了。她承認打一開始見到他出現在醫院里時,她其實很高興,也感到很安心。雖然她真的不想給朋友添麻煩,總覺得今天她會躺在醫院里,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錯,是她不夠小心,不該讓別人為她擔心受怕?墒撬麃砹,就在這里,還牽掛著她,像個真正的好朋友那樣。
深深地嘆了口氣!斑^來這里,若石!
他文風不動,表情依然僵硬。
她再度嘆氣!拔颐钅氵^來我身邊,韓若石先生!
他總算肯移動尊駕,走向她,在床邊站住。
她只好繼續下命令,“把我的病床搖起來,我要坐起來!
這是電動式的病床,只要一個按鈕就可調高病床的角度。他替她調整到一個舒適的弧度后,為她墊好枕頭,自己則站在一旁,讓她真不知該拿他怎么辦才好。
對一個成年人,可以溝通、可以講理。但眼前這人,分明只是個披著成年男人外衣的小男孩啊。
“幫我倒一杯水吧。”只好這么說道。
他立刻照辦,將水杯送到她唇邊。
她小小抿了口水,這才稍微舒緩了喉嚨的干澀。
“還要嗎?”他問。
她搖頭。“不要了!
他將水杯擱到一旁,很專注地耐心等候她下一個命令。
她看著他,良久,終于下決定道:“請你坐在我旁邊!迸呐拇惭,等他回應。
他聞言,眸色轉為幽暗,依言坐下的同時,床墊微微下陷,使她傾身向他。
她咬著嘴唇,蒼白的頰色微微紅潤起來!皳ё∥业募绨,讓我靠著你的胸膛!蓖郏脕G臉喔!歐陽心心,你這可是在趁火打劫?
若石嘴唇微抿,卻依然聽從她的命令,先摟住她單薄的雙肩,再接著將她整個人抱進懷里,仿佛早就想這么做。緊緊擁住她時,他便不想放手了。
兩聲嘆息交織為一個同拍的音符,他們都以為那出自自己。
臉頰貼靠在他的胸膛上,隔著一層夏季襯衫衣料,她聽見他紊亂的心跳,卻誤以為是自己的心亂了拍。
悄悄將雙手繞過他的腰身,抱住。好喜歡這種踏實的感覺。
她吸著氣道:“我要哭嘍,記得安慰我!钡谝淮芜@么沒有顧忌地幼稚著,像個嬌嬌女,可以任意哭泣,不用在乎他人的感受、不用擔心給別人添麻煩。
他的回應是更加擁緊她。
她真的開始哭泣。
把一整天的擔心害怕與身體的疼痛都一起隨著眼淚傾泄而出。
而他,輕聲安慰著她的同時,也安慰了自己。
他告訴自己:她沒事,她沒事了……雖然受了傷,但是她終究會好起來的。
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到,這必定是她第一次向人求助吧。
他很高興此刻擁著她、安慰著她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不像一去不回頭的母親,懷中女子選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