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水云初還在為晚宴該如何款待康熙而傷腦筋時,艾新已經蒸了十來籠甜咸葷素俱全的包子,說這就是今天大家的晚餐了。
水云初很為難。
“真的就只讓他們吃包子?”即便他們兄弟情深,康熙不計較弟弟的惡搞,其他人會怎么想?要是認為水家慢待皇上,有欺君之嫌,會被砍頭的。
“不然呢?”若照皇宮的御宴安排,一夜就可以吃垮水家了。艾新還想在這里安度余生,不想這么快讓它煙消云散。
“至少上酒樓訂桌宴席吧?”知道要把皇上當家人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她心里總是不安。
“你訂普通酒席,哥哥沒興趣就算了,旁人還會懷疑你輕視哥哥,但上等的又很貴喔!”
“你覺得要什么檔次的才符合標準?”
“一百兩跑不掉!
“什么玩意兒!龍肉鳳肝啊?這樣貴。”
“鯉魚須、翠鳥心,總之就是些吃不飽,分量又少,味道也不見得多好的東西,它們唯一的優點就是——珍稀!
水云初喘口氣!叭绻挥幸淮巍俏疫撐得住!彪m然她的心痛到滴血,但為了哄他哥哥開心,忍了。
“不可能只有一次,哥哥這一來,沒有一、兩個月是不會走的!逼陂g,康熙還會用盡各種方法說服他回宮,他太清楚哥哥的個性了。
她眼白上翻,腳步踉蹌了幾下!拔曳艞墸习影!”
“放心!彼皶r扶住了她的肩膀!澳阃宋沂鞘裁瓷矸,我親手剁的餡、揉的面、做出來的包子,就算值不了千金,百金也頂得過,誰敢說我們心意不夠誠,哥哥第一個會把那家伙的腦袋摘掉。”
是。∷尤煌涍@個關鍵了。是當局者迷嗎?還是情感惑亂了她的理智?
她搖搖頭,有些暈眩。
“你怎么了?”他手掌貼著她的額!皼]發燒!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看一下?”
她望著他,誠摯的眸里毫無保留的溫柔,情深濃烈到醉人心魂。不自禁地,她的眼眶又熱了。
好像愛上他之后,她心里就常糾著一團郁悶,時不時讓哀傷染上了身。
難道愛情就是這樣,品嘗著甜蜜的同時,喉頭也泛著一絲苦?
但她實在不習慣這種失控的自己,拚命想讓腦袋清醒一點,可惜怎么努力都收不到成果。
反覆吸氣、吐氣,半晌,她硬擠出一抹笑!拔覜]事!
“你一定有事。”他也是個心思敏銳的人,可以看穿她心里堆積了很多問題,只可惜他不是神,無法一一厘清那些脈絡!安荒芨嬖V我嗎?”
他們之間的身分差距說了有用嗎?一個人煩惱總比兩個人相視對泣的好。
“我真的沒事!彼幌朐僬f那些無意義的事了。“既然你哥哥會在這里住上十天、半個月,我且找人將西廂房整理一遍,讓他和他的隨從們住一塊兒!
“云初……”他很想知道她的心事,又不愿逼她,思慮再三,還是抑下了探究的念頭,只道:“若是哥哥的來訪干擾了你,我去通知曹大人,由他出面招待哥哥吧!”
“這一通知官府,皇上離京的事不就鬧開了?你不知道,民間……嗯……有些人其實……他們……”她不知道要如何委婉才能表達很多漢人打心底想要反清復明的念頭,比如云錦,他就是個忠實的叛亂份子,唉,這是個教人不省心的孩子。
誰知他卻笑得無比輕松。
“你若是擔心天地會乘機作亂,大可放心,哥哥此番前來,身邊每一個護衛都是萬中選一的,除非天地會能召集上一支千人部隊來攻,否則尋常幾百人,他們還不放在眼里。再則,曹氏是哥哥的奶娘,曹大人萬萬不會泄漏哥哥行蹤,哥哥住曹家很合適。”他只怕康熙會為了他而死賴在水家下走,才是真正的大麻煩。
她聽得很心動,但想了又想,畢竟是情郎的哥哥,真把他往外趕,她心里也難受,還是算了吧!
“只要他們不要求享受跟皇宮一樣的待遇,單純多幾張嘴吃飯,水家還支撐得起的!
哥哥是個大氣的人,必然不會介意那些小事,問題是他身旁那堆人,一個個受吹捧慣了,那種小人閑氣才真正教人難受。不過撞到他,算那些人倒楣,他們若乖巧安靜也就罷了,膽敢胡言碎嘴,保證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
事情完全如水云初所料。當夜晚,包子大宴上桌的時候,康熙面色不變,但他那些護衛、侍從臉上差不多可以刮下一層冰了。
水老爺和夫人完全無視眾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恩愛似神仙。
水云錦左瞧瞧、右瞄瞄,丟下一句話!鞍,你們兄弟長相完全不一樣耶!你大哥比你好看多了。”
艾新毫不在意地兩手一攤。“彼此彼此吧!你跟云初的模樣也沒像到哪兒去!
水云錦哼了聲。他討厭自己這張太過俊美的臉龐,也不說話了,埋頭吃包子。
“各位也吃!我親手做的包子,天下只此一家,錯過了,保證諸位后悔終生!彼捓飱A槍帶棒的,不過舉筷給康熙挾包子時,轉瞬間又笑得天真無比!拔矣浀酶绺缱钕矚g吃羊肉,這茴香羊肉口味的包子是特地為哥哥研究的,你嘗嘗我手藝如何?”
康熙實在不了解這個弟弟,在皇宮里不好嗎?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地位他不要,偏要在民間做包子?
他看看面前碗里的包子,再瞧一眼笑得燦爛的弟弟,深刻地體會要帶艾新回宮將是一條很漫長的道路。
輕嘆口氣,他舉箸,正準備挾起包子。
“主子,請等一下!币粋內侍取出了銀針,就要試毒;噬铣缘臇|西一定要先測試一遍,這是慣例。
但碰上正想找碴的艾新,便成了他發飆的藉口。
“怎么?懷疑我會謀害自己的親兄長?”
“奴才不敢!蹦莾仁虈樀门疽宦暪蛄讼氯。宮里的人都知道皇上有多么寵愛這位四爺,也曉得可以當面頂撞皇上,了不起被斥責一番,但千萬別得罪四爺,他最擅長的就是在微笑中讓人親手賣掉自己。
那一跪,把水家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看到家人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水云初輕輕踢了艾新一下,讓他克制點,別把大家都嚇壞了。
艾新回給她一抹了然的眼神。他行事自有分寸,不會過火的。
“起來,跪那兒做什么?”康熙瞪了那大驚小怪的內侍一眼,又轉向小四!澳忝髦@只是他的習慣,也拿來說事。”
“哥哥說過,什么樣的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就該適應什么樣的生活方法。世上最愚昧的是太過堅持自己,妄圖以一己之力,來扭轉天下大勢,這樣做不僅勞民傷財,更有甚者,還將招致亡國滅種之禍。”這是康熙正式親政時告訴艾新的話,滿族以少數人的身分入主中原,最開始是壓之以威,讓天下人自己選,留發不留頭。
但真正的統治,單靠武力卻是不行的,因此康熙很重視中原文化和儒家思想,他以為要讓大清千秋萬代,就得使滿人和漢人慢慢地磨合,彼此相融,最終成為一體,這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想不到艾新把那些話拿來這里說,還……他媽的,真有道理。康熙看著驚才絕艷的弟弟,心里是既驕傲又無奈。小四有如許才華,因何就不肯為朝廷效力呢?
他清清喉嚨,說道:“小四說的有理,這不在家里,沒那么多規矩,都坐下來吃飯吧!”
皇帝都開口了,那些護衛、內侍還能怎么辦?彼此看了看,終于坐了下來,但身子僵得比木頭還硬。
小贏一把,艾新并未得意忘形,一句“哥哥威風”、“哥哥厲害”、“哥哥好棒”……把康熙哄得差點找不著北。
若非門房突然來報,說是織造局的曹大人遞帖求見,說不定艾新還能把康熙哄得忘了出宮的目的,再暈頭轉向地回京城去。
水云錦一聽見“曹大人”三個字,心里就不痛快。他討厭滿人,尤其是滿人的官,一個個都是混蛋。
筷子一丟,他站起身!拔页燥柫恕!痹掃沒說完,人已經跑了。
水云初被弟弟的無禮氣到渾身發抖。艾新拍拍她的手,轉向康熙!案,你要在哪里見曹大人?”
“去大堂吧!”康熙若有所思地望了那空下來的位子一眼,放下筷子,慢慢地站起身。
“你與曹大人必有很多話聊,小四就不摻和了!卑律碜佣紱]挪一下,快樂地跟康熙揮著手。
他的行為和動作都很失禮,但康熙就喜歡他這種無拘無束的樣子,只有心無所求的人,才能活得如此瀟灑。他點頭,讓艾新繼續吃飯,自去了大堂。
康熙一走,水老爺、夫人也跟著站起來。
水夫人先讓相公帶幾顆包子回房,然后,她水靈清澈的目光凝視著艾新!澳愀绺绾懿缓唵伟。
“哥哥確實英明!笨磥硭业呐硕疾煊X到他兄弟二人的身分了,只不知兩位男子是否仍在糊涂?
“他能接受云初嗎?”
“娘,你胡說什么?!”水云初嬌顏赤紅。
“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這本來沒什么,你們開心就好,但若他家里人不同意,他哥哥又如此厲害,你們即使私奔,天下之大,也不會有容身之處的!
這是她那個每天糊涂過日子的娘嗎?水云初有些驚訝,娘親大人幾時被換了一顆精明腦袋?
倒是艾新一臉平靜。他本就不相信犬生虎子這種事,真生出來了,也要能教善養才是,否則再聰明的孩子也會長成笨蛋。
水云初無疑是聰慧、敏感、精干,但這些東西都是她與生俱來的嗎?不可能,肯定有人教育她,她才能將自身的特長發揮得淋漓盡致。以她的成長背景來看,這指導者無非她爹娘二人。
今日水夫人的表現只是證實了他的猜測,所以他毫不驚訝。
“伯母請放心,哥哥也許可以管盡天下事,獨獨管不到我娶妻,今生今世,云初做定我娘子了!
水夫人輕頷首!斑@樣就好,不過李府那邊也得尋個人去說說,最好讓他們正式退親,省得日后再生枝節。”她叨念著回房了。
“李府?”艾新唇角斜勾,劃出一抹魅惑的弧!霸瓉砟阌営H啦?”
水云初一拍額頭,無奈、驚訝、懊惱……各式情緒劃過心頭,最終化成一聲長嘆。
唉,娘親大人可真會替她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