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前,崔子仁剛回府,就見崔子信站在他的院落外,狀似在等他。
“大哥!
“找我有事?”崔子仁頗意外地問。
“有幾樁事想跟大哥商量!
崔子仁揚起眉注視他半晌,打發身邊的小廝去備茶,穿著官服便在廳里坐下,“如果是莊子或鋪子的事,你大可以作主,不需問我。”
“我不會拿那點小事煩大哥。”崔子信在他左側的位子坐下,斟酌著用字,“大哥應該知道水豐城水患一事!
“嗯。”
“朝中決定要賑濟,由戶部備糧銀,但這一回卻是由民間馬隊運送,這事……”
“二弟,你不會是要我想法子替你爭取吧?”崔子仁眉頭微攢。
崔子信笑了笑,“不是這樣,事實上已經決定由崔家馬隊運送,只是這樁事里藏有許多陰謀,我會把所知的都告訴大哥,還請大哥相助。”
不再給崔子仁打斷的機會,他一鼓作氣將趙義與姜正全的陰謀都道出,就見崔子仁的神情從平靜到震怒,甚至再也坐不住。
“荒唐,你竟跟著合謀,到底是在想什么?!利用運送糧銀嫁禍靖王,一旦黃家出事,連崔家都逃不過,這是可以誅九族的大罪!”
“大哥,我知道錯了,所以想要彌補,我想了個法子,可以讓糧銀平安送抵水豐城,但必須請大哥幫忙說服黃侍郎讓崔家馬隊運送,好讓我可以將計就計,屆時大哥也可以查長阪縣的莊子,如此一來多少可以讓寧王安分一陣子。”他邊觀察崔子仁的神色,邊道出自己的計劃。
崔子仁聽完,神色稍霽,長指輕敲著桌面,似在斟酌這個庶弟該不該信,這個計劃能不能行。
“除此之外,另外還有一件事想請托大哥。”
崔子仁睨著他,“我想不起上一次聽你說這么多話是什么時候了!
崔子信笑了笑,還是不客氣地請托,“我對母親身邊的丫鬟宜冬極為上心,我想請大哥幫我,求母親將宜冬給我。”
“宜冬?”
“不瞞大哥說,我能改變這么多,都是因為宜冬!
崔子仁思索片刻,微瞇起眼,“二弟,我可以信你吧?”
“請大哥信我,我絕不負爹所取之名!
“好,這兩件事我就幫你一把!
“多謝大哥!
崔子信離開后,崔子仁稍作梳洗便進了玉禧苑與黃氏一道用膳,他暗自打量著布菜的宜冬和宜春,待兩人退到廳外時,他才啟口。
“母親,兒子有一事相求!
黃氏和藹地笑了笑,“怎么,有什么天大的事不成,要你這般中規中矩的說話!
“兒子想代二弟請求母親,將宜冬賞給二弟!
崔子仁話一出口,站在門外的宜春驚愕地轉頭看著屋內,反倒是宜冬老神在在,猜想定是學長請托,不禁佩服學長的動作真快。
黃氏頓了下,“……是你二弟要你來說情的?”
“確實是二弟請托,但我認為可行,要是能給二弟一點賞,換得二弟的忠心,怎么算都劃算。”
黃氏噙笑暗忖著,確實是劃算,況且宜冬要是跟了崔子信,等同自己安插了耳目在他身邊,往后他做任何事都逃不過她的眼。
她點點頭,“就這么辦吧。”
“兒子代二弟謝過母親!贝拮尤使笆忠灰尽
宜春聞言,急著想要沖進廳里,卻被宜冬一把扯住,宜春直睇著她,淚水滴答滴答地掉,教宜冬不舍地抱住她。
“姊,沒事的,二爺會待我很好的!彼毬曕馈
“他根本就是個無賴惡霸,怎么待你好……”宜春抱著她,聲音哽咽,下一瞬就沖進廳里哭求黃氏收回決定。
然而任憑宜春怎么哭、怎么跟黃氏求,黃氏心意已決,當晚就將宜冬送進鹿林苑。
送宜冬進鹿林苑的路上,宜春早已哭得雙眼紅腫,宜夏和宜秋兩人也淚流不止。
一開始宜冬還覺得好笑,想著崔子信的惡霸形象居然如此深植人心,有點小小地替學長打抱不平,但見她們一個個都哭成了小兔子,她莫名也想哭了。
唉,原來不是打哈欠會傳染,哭泣也是有感染力的。
“宜冬,你要記住,二爺要是敢欺你,盡管告訴咱們,咱們雖整不了他,但可以找夫人整治他!币讼牧x憤填膺地道,大有崔子信無恥搶親的意味。
“沒錯,二爺要是敢看輕你,就算夫人不管,我也不會吞下這口氣。”宜秋緊抓著她的手,口氣剽焊,彷佛肩上背著雙刀,隨時可以找崔子信拚命。
宜冬直睇著她們,本是想笑的,可不知道怎地,一開口竟哽咽了,“你們……”
“宜冬……”宜春萬般不舍地摟著她,放聲哭泣。
這一哭,宜夏也撐不住了,宜秋更是掩臉大哭,搞得宜冬莫名其妙也跟著掉淚。
四個姑娘的哭聲驚動了鹿林苑附近的小廝,也驚動了正踏出鹿林苑的崔子信。
看她們哭成淚人兒,崔子信有些摸不著頭緒,反倒是鋤田像只母雞似的沖了出來,指著她們劈頭就罵——
“喂,你們這是做什么,居然跑到二爺的院前哭,是想哭衰二爺不成?”
宜春一抬眼,目露兇光地吼道:“怎么,哭不得嗎?二爺的院前又怎樣?這兒是崔府,咱們是夫人身邊的丫鬟,想在哪哭就在哪哭,你管得著嗎你,什么東西,這里哪輪得到你說嘴!”
鋤田被罵得毫無招架之力,趕忙退回崔子信身后,催促主子主持公道。
崔子信摸摸鼻子,猜想她們姊妹情深,如今宜冬被推入火坑了,她們才會替她打抱不平到以淚相送。
如此說來,他這個火坑是不是該安撫她們一下?況且學妹這狀況就跟出嫁沒兩樣,身為相公的他,是該對女方家屬好好說幾句話。
想了想,他走上前,就見幾個丫鬟對他面露不滿及惱怒,甚至還有著憤恨不平,他苦笑了下,輕握著宜冬的手,“我跟各位保證,絕對不會辜負宜冬的,請三位寬心!
宜夏和宜秋聞言,不禁對看了一眼,覺得他和她們所聽聞的二爺似乎有所不同,哪里有什么囂張惡霸模樣,姿態這般卑微,連個主子樣都沒有。
宜冬反握住他的手,正想說什么,就聽宜春冷沉地警告著,“二爺,宜冬雖是丫鬟,但也是我最看重的妹子,倘若二爺違背今日所說,哪怕要我豁出性命,我也要二爺付出代!
此話一出,別說崔子信呆住,就連宜冬也不敢相信奴性堅強的宜春膽敢以下犯上,說出這大不敬的話來。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這么做的,我可以起誓,我會寵著宜冬,永遠地疼她愛她,不會讓她受到半點委屈,倘若我違背了誓言,我必定——”
未竟的話被宜冬的手給搗住,“誰要你胡說的?這誓言是可以胡亂說的嗎?”她不快地低斥著。
“我……”
“還不都怪你動作那么快,托了大爺去求夫人,時間這般緊迫,難怪姊姊們會擔憂。”
崔子信垂著頭乖乖聽訓,“都怪我不好,是我太心急了!
崔家的惡霸二爺低頭認錯,教鋤田簡直快要把眼珠子給瞪凸,更別說宜夏、夏秋偷偷地以視線交流,懷疑二爺是被邪祟附身了。
當著姊姊們的面前將崔子信管得服服貼貼,宜冬才朝姊姊們福了福身,“姊姊們別擔心我,回去吧。”
宜夏和宜秋不約而同地看著宜春,就見宜春掙扎了會,終于松開了緊握的手,深深地看了崔子信一眼,“只盼二爺記住今晚所說的每句話。”
“我會的!彼麌烂C且認真地回看著宜春。
宜春深吸了口氣,朝他福了福身后,又看了宜冬一眼,才帶著宜夏和宜秋離去。
宜冬直睇著她們離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瞧不見為止,感覺他緊握著自己的手,帶著她進了他的房。
察覺到她異樣的沉默,崔子信想了下,打趣道:“學妹,怎么我覺得咱們今晚好像成親了一樣?”
她懶懶抬眼,“有什么不一樣?你托大爺跟夫人要了我,不就是這個意思?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通房丫鬟了。”
崔子信強烈地感覺到她的不滿,姿態繼續擺低,只差那么一點,他就要直接趴在地上任她踩著出氣了,“學妹,我沒想到子仁的動作那么快,況且通房是別人想的,你知道我是把你當成妻子的!
宜冬揚起眉,要笑不笑地問:“那請問學長,今晚我睡哪?”
他愣了下,顯然沒想到這個嚴肅又甜蜜的問題,回頭看著房里的床,怎么也不敢在這種狀況下提出同睡一張床的要求,只好指著花罩旁的小暖閣,“那里也有一張床!
“如果我說要睡這張床呢?”她指著他身后那張。
崔子信下意識地撫著胸口,依他對學妹的認識,他絕不會認為這是學妹甜蜜的邀約!爱斎皇强梢裕俏宜w那張!
“學長不想跟我一道睡?我剛沐浴過呢。”說著,她自動自發地將她的包袱交給他,越過他爬上了床。
崔子信緊抓著包袱,回頭看她已經躺下了。
照理說是男人就該爬上去,可問題是現下他不怎么想當男人,因為他一點也不想惹學妹生氣,可是看著學妹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保證,他要是不躺上去,學妹一樣會發火。
于是,他褪去外衫,乖乖地躺在床緣,壓根不敢越過楚河漢界。
下一刻,他聽到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偷覷著她的笑臉,那是發自內心的笑,雖然很淺但是很真心,讓他也跟著滿足地笑了,然后嚴厲地警告自已要當個君子……
該死,到底是誰發明君子這個名詞的!
***
在深秋的第一波霜降時,前往水豐城的崔家馬隊已經出發,由崔子信親自領著隊伍前往。
宜冬掀開車簾往后望去,道:“二爺,趙義執意要跟,這么一來,二爺的計劃會不會有什么問題?”
“不會,橫豎那些裝著糧貨的竹簍頂層確實都是要賑濟的糧,就算他要檢查也不可能耗著時間往深處挖!彼麊问謸卧诖斑,以防車子顛簸,她會一個不小心跌出車外。
“不知道他馬車里那兩只箱籠到底裝了什么?”
“我會再找機會打聽,你不用太在意,他會隨行不過是要盯著我罷了!
“鋤田帶的馬隊會不會被發現?”
“放心吧,黃關元特地派人護送,而且是分批出城,不會引起注目!彼肓讼,湊近她一些,“學妹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一連幾日的朝夕相處,又是同床共寢,于是乎昨晚他應酬完回府,看見了已經入睡的學妹,一個不小心就當了采花賊,結果學妹用好冷好冷的眼神逼得他自動跪在床邊道歉,從那之后,學妹再也不肯用正眼看他,讓他好受傷。
宜冬回頭看著他,揚起冷到極點的笑,用冷進骨子里的聲音道:“怎會呢?我是二爺的通房,二爺想做什么,我又能如何呢?”
崔子信咽了咽口水,差一點就要在這狹窄的馬車里跪了下去。
“學妹,叫我二爺太生疏了!
“咱們很熟嗎?”
崔子信無力地嘆了口氣,“我保證,下次絕對不會再犯,只要學妹沒答應,我絕對不會越雷池一步。”
“這年頭男人的保證管用嗎?”
“學妹……”他只是親了一下、親了一下而已,有沒有這么嚴重?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況且還是情意相通,互允終身的男女……早知如此,他應該要忍住的,可誰要學妹的睡臉那么誘人!
她幾不可察地哼了聲,撇過頭懶得理他。
崔子信悲情地縮在角落,不敢再輕舉妄動?蓱z他面對姜正全還能神色自若,可面對學妹……好棘手!
馬車一路不停地直往南而去,過了長荊縣,照道理說應該再往南,約莫五天就會抵達水豐城,然而馬車卻拐了彎朝西往長阪縣而去,當他們夜宿在離長阪縣尚有一天路程的長道縣客棧時,已有長阪縣的官員在客棧等候。
當晚,在官員大略看過簍里的糧物后,官員作東,打算帶著崔子信和趙義到花樓吃喝玩樂。
“學妹,我會早點回來。”崔子信邊換錦袍邊叮囑著,壓根沒察覺宜冬的臉色越發冰冷!斑@兒人生地不熟的,你千萬別亂跑,知道嗎?”
等了一會,沒等到她的回應,他回過頭,驚覺她正用冰山級的目光看著自己,“怎、怎么了?”他又做錯什么了?
“沒事,學長好好玩!蓖娴教旎牡乩习伞
觀察入微如他,立即察覺她的不快,趕緊保證道:“學妹,那家花樓就在隔壁街而已,我只是去喝酒,很快就回來。”這種應酬他壓根不想去,偏偏不去又不成,況且他也得去聽點內幕,日后才知道如何應對。
“嗯,多喝點!焙鹊讲皇∪耸掳伞
“我盡量不喝,我會盡快將他們灌醉,趕快回來。”
宜冬聳了聳肩,表現得壓根不在意,就在崔子信一步一趑趄,硬是被趙義給拖出門后,她瞇起了眼,認為改天應該跟學長好好聊聊花樓這個話題。
當著她的面,很自然地告訴她要上花樓?她還真不知道學長的神經有這么大條!
他以為她會答應嗎?到底是打哪來的自信?!
惱火地砸了床上的枕頭,但這么一丁點東西根本宣泄不了她的怒火。
想來想去還是現代最好,身為警察的學長根本不可能上酒店,兩人之間完全沒有身分問題,學長會無所不用其極地疼她寵她,而不是礙于現況不得不做些自己都討厭的事。
無奈嘆口氣,她往床柱一靠,心知學長也是無奈,尤其眼前又是非常時刻,這場應酬該可以挖出不少小道消息,甚至是內幕,怎能不去。
但學長要是三杯黃湯下肚就被花娘給拐了可怎么好?甚或是旁人給的好意,逼得他不得不接受,去時形單影只,回時人影成雙要是又逼出了她隱藏的暴力因子可怎么好?
抬眼瞪著屋頂梁柱,她覺得自己就是太閑才會胡思亂想,便拋開無謂的猜想,把心思轉到趙義身上,想起趙義馬車里的箱籠,決定去一探宄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