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長長的甬道,一頂轎輦把沈瑯嬛送到了漪樂宮門外,昂起頭可以看見屋脊上有七座鎮獸石。
她還是萬元娘的時候究竟有多寂寞?寂寞到用一把又一把的時間去數皇宮屋宇的石獸和漢白玉磚?
下了轎輦,模樣周正的宮女們已經候在殿門外,將沈瑯嬛引了進去。
皇后因為是正宮,寢殿均以紅色的裝飾為主,華麗氣派,無論是字畫還是擺設都是大衛朝頂尖的物品,這也代表著她國母的地位。
可除了這些,看得出來這位寧皇后不尚奢侈,吃穿用度除了宮中按例發放的,不再有什么其他要求,透著一股子細致和淡雅,讓人在仰之彌高之外還覺得有種自然的親切。
暖閣里,除了穿著素雅的金絲緹花鳳紋袍子的寧皇后,還有金光燦爛、珠翠金冠環繞的鳳皇貴妃。
她就坐在那,生怕人家不知道她的尊貴似的。
她怎么會在這里?今日可是她這媳婦見公婆的日子,鳳皇貴妃可是個外人,她湊什么熱鬧?這是要拿她來膈應皇后嗎?畢竟鳳皇貴妃上回因為九弓毒藤絲的事情被官家斥責,想必是剛從一月的禁閉中出來,就緊著來看寧皇后的笑話了。
沈瑯嬛不管行禮舉止,處處透著端莊有禮,宮里的規矩又比一般權貴人家更加森嚴,要進宮之前奇嬤嬤再三叮嚀,說皇后娘娘不是個嚴苛的人,就算出些小錯也不會怎地,要她不要心里壓力過重云云。
她哪里知道沈瑯嬛上一世的宮廷規矩禮儀早就浸潤到骨子里,處處端莊有禮,絲毫不錯,令人挑不出刺,那般的禮儀姿態就算是大家閨秀也難尋出一二。
見此情景,本來等著要看笑話的鳳皇貴妃從鼻孔冷哼了聲。
沈瑯嬛行過大禮山呼千歲千千歲,寧皇后十分高興,“好孩子,趕緊起來,都是自己人,又有了身子,用不著行這般大禮。”
“謝皇后娘娘。”
“要改口叫母后了。”寧皇后一臉欣喜,給她賜座,宮人搬來描金繡墩,寧皇后卻不怎么高興。“這繡墩沒倚沒靠的,換張舒坦的圈椅,放到我邊上來。”
宮人惶恐的趕緊去換了把圈椅,還自作主張的在圈椅里鋪上了繡滿纏枝西番蓮的厚軟迎枕。
沈瑯嬛也沒敢拿大靠著椅墊坐下,只謹守本分的沾著圈椅的邊。
“阿瀾怎么沒陪你一起過來?”對于沈瑯嬛的謹守分寸,不驕不躁,寧皇后更加滿意了。
“王爺去了紫辰殿!
“這孩子也真是的,我怎么就忘了,你第一次進宮,他不管怎么著都要陪著才是。”寧皇后疼拍了下扶手,倒也沒多少責怪的意思。這是要讓新進門的媳婦練練膽,不管男人多有心護你,難免有不趁手的時候,總不能回回進宮請安都要自家男人相陪,這就不像話了。
鳳皇貴妃斜眼看著寧皇后與沈瑯嬛一副相談甚歡的樣子,不咸不淡的看著自己涂滿蔻丹的指甲說道:“姊姊還真是好福氣,媳婦剛進門就有了身孕,哎呀,這是大著肚子進門,妹妹忝居后宮,還真是聞所未聞,出身沈相府門第的娘子竟然……說到底是上不了臺面,對姊姊的顏面有礙,這樣媳婦……呵呵,要是我,我還真不敢要!
沈瑯嬛要嫁給當朝王爺還身懷六甲的丑聞,經過有心人士的推波助瀾已經不是新聞,在眾多的流言中分成了好幾派,一派不齒沈瑯嬛靠著好相貌蠱惑王爺有了子嗣,不得不被迎進門,一派卻說王爺風流多情,郎有情妹有意,情到濃處擦槍走火在所難免;更有一派說雍王爺可是個患離魂癥的人,哪天要歸天可說不定,沈瑯嬛就算進了門也是寡婦命,總之流言像星火燦原,沸沸揚揚,什么版本都有,讓人不勝其煩。
寧皇后仍是一派和顏悅色!懊妹么搜圆钜,宮里頭粉粉嫩嫩的小皇孫女可就太子府里那兩個,還是庶出,皇上還巴不得皇子們多多開枝散葉,產下皇孫、皇孫女,又豈會拘泥這小節,要本宮說,誰的肚子爭氣誰就有臉!
這條鐵律是互古不變的,后宮里官家的寵愛是很重要沒錯,但是寵愛通常不會長久,嬪妃想在皇宮中占有一席之地,不至于默默消失,便要生下子嗣;世家就更不用提了,為了傳承,有多少女人不擇手段,就為了要一個孩子;百姓更加直白,兒子娶媳婦回來,為的就是干活和生小孩。
女人說穿了很可憐,只是生孩子的工具,要是生不出來就什么都不是,因為外面還有一大把能生的女人等著進門。
她貴為國母又怎樣,那些年因為生不出孩子受了多少冷嘲熱諷,官家甚至和她離了心,這會兒誰敢在她面前笑她媳婦一句,便是她的仇人。
“說來說去就是姊姊的性子好,若只是正經的小門小戶便罷了,聽說王妃的生母生下她就死了,這要在民間可是克母的命,要不得的!”
寧皇后又不笨,她再不受寵,在吃人的宮里頭也摸爬打滾多年,哪里聽不出來鳳皇貴妃看不起沈瑯嬛的身世,利用她來打自己的臉。
雖是陳年舊事,要翻,也是可以。
寧皇后把一個赤金鏨花的細瓷盤子往沈瑯嬛的面前推,“有身子的人容易餓,這青麻磁還算爽口,不黏牙,嘗嘗。”
“謝謝娘!鄙颥構制鹕矸Q謝,拿了一塊青麻糍放進口中,這是用粳米粉和嫩青的艾草、豆沙、芝麻混合而成的時令美食,外面裹著一層黃色的松花粉,吃起來爽滑可口,讓人一口接一口,美味至極。
寧皇后笑得牙不見眼,“這叫法我愛聽!
鳳皇貴妃見婆媳倆一搭一唱,表情厭棄!肮皇欠硼B在鄉下老家的孩子,在那樣的家中又能長成什么人?這可是宮里頭,一切講究規矩,何曾有過這種不顧廉恥的事?”
寧皇后慢騰騰的橫過眼。“妹妹這是大不敬,指責皇上?”
鳳皇貴妃有瞬間沒反應過來,用絲帕掩著嘴,“姊姊說的是什么話?妹妹聽不懂!
“拿遠的來說,咱們太子爺可是妹妹你“早產”了四個月余的孩子,近點,本宮記得皇貴妃那不知第幾房的庶妹,也就是沈相家的鳳姨娘生的兒子,據說和正室所出的嫡女生辰只差三個月,那時她入沈府還不到十個月,果真是系出名門,一脈相承!
哇!沈瑯嬛幾乎想站起來給寧皇后鼓掌了,這位皇后給人的印象就像她手里的麻糍一樣柔弱好捏的,哪里知道反擊起來這般厲害,瞧瞧鳳皇貴妃的臉色,簡直和染坊差不了多少了。
她悄悄朝著寧皇后豎了豎大拇指,這才是浸淫后宮、殺人不見血的厲害人物啊!
寧皇后見著也沒罵她沒規矩,反倒愉悅的笑了笑,漂亮的丹鳳眼有二分的寵溺。
她兒子喜歡的女子,她自然也喜歡。
這一笑,如百花初綻,如天女下凡,能穩坐后位許多年,又豈是盞省油的燈,只不過是不點不亮罷了。
沈瑯嬛從來不知道那個齷齪的沈云駒竟然是沈瑛和鳳姨娘未婚先有的奸生子,因為鳳姨娘進府為妾才擺脫了奸生子的身分,抬舉了他。
“你們在聊些什么,朕老遠就聽見這里熱鬧得很!睕]叫內侍通報,大步流星進來的正是官家,后面跟著的是雍壽和雍瀾兩人。
眾人起身行禮,官家坐在上首,淡淡道:“都平身吧!”
這是沈瑯嬛頭一遭見到官家,他皮膚白皙,身形不高,甚至有點瘦,唇邊留著八字胡,增添了些許的威嚴。
雍壽和雍瀾站在他的下首,老實說沈瑯嬛覺得太子并不太像官家,肖母的成分比較多些,至于雍瀾在神態和五官上卻和官家有著很容易辨別的相似度。
雍瀾一進來眼睛就沒離開過沈瑯嬛,見她被賜了座,幾案上有一小碟的點心、瓜果和香茗,眼里閃過一抹放心。
“陛下可是過來吃媳婦茶?”寧皇后對官家是否來她的宮殿一點也不上心,就是很平常的口氣,相敬如賓。
官家端起宮女送上來的天青茶盞,神情倒是愉快。“這不是嗎?老六去了朕那,直催著朕過來,也不想想朕正在接見蒙古使節!
“是兒臣的錯。”雍瀾趕緊認錯,但語氣中不見多少真誠。
寧皇后卻不以為然。“官家早知道兒子、媳婦今日進宮來敬茶請安還安排了蒙古使節晉見,早知道我們就不等您了!
帝后同坐一起,你一言我一句,竟拌起嘴來。
所有人都看得兩眼發直,鳳皇貴妃滿眼都是忌妒,也只有寧皇后敢用這種家常的語氣和官家說話,不少嬪妃也曾有樣學樣,卻被官家斥責東施效顰不像話沒規矩。
官家究竟是什么心思?宮里沒有人捉摸得清。
此時的沈瑯嬛已經起身和雍瀾站在一塊,等宮女把蒲團和茶碗拿來,隨即端起官窯茶碗恭敬的給官家和寧皇后敬茶——
“兒臣向父皇、母后敬茶!
“兒媳向父皇、母后敬茶。”
官家和寧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及內侍接過茶碗,恭敬的遞給了帝后,兩人不約而同的啜飲了一口,便賞下了看似中規中矩的見面禮。
薄薄的紅封,不難看出來里面是什么東西。
寧皇后賞給沈瑯嬛一整套的翡翠飾品,最顯眼的是一條色澤濃而不焊、潤而不膩,用碧綠翡翠珠子打磨得極為光滑的項鏈,處處彰顯著這是翡翠中的極品。
另外有對平安扣,平安扣可掛于胸前,用貴重的鉆石串起,中間又點綴著小寶石,看起來優雅又華貴。
沈瑯嬛知道這是貴重東西,當著寧皇后的面珍重收了起來,再向寧皇后行禮道謝。
當年她在皇宮也見過不少好東西,但是這般柔潤艷麗的翡翠項鏈還真沒見過幾回,寧皇后舍得割愛,她也必須慎重的看待才是。
寧皇后暗暗點頭,雖然兒媳將她送的東西鄭重的收起來,可并未表現出收了貴重東西就欣喜不已的樣子,這般的落落大方、寵辱不驚才是皇室中人對錢財該有的表現。
當帝后都專注在新婚的雍王爺和雍王妃身上的時候,兩人都沒有看見鳳皇皇妃瞧見花梨木盒那串躺在絲絨布上面的箬翠項鏈,忌妒得眼睛都快要掉出來,差點將座椅撓出爪痕。
這串翡翠項鏈不說它的價值連城,它還是皇家傳承的兒媳婦項鏈,唯有將來的皇后能得,她曾經幾次在與官家情濃時,拐彎抹角的向他索討這條項鏈,起先他總是打哈哈敷衍過去,后來逼不過,直接告訴她,那條鏈子就算是他也無權作主給誰,畢竟那是先太后賞賜給寧皇后的東西,將來也只能傳承給未來的太子妃。
但寧皇后現在是在做什么?自作主張把她壽兒的妻子該得的東西給了別人?這一窩子狼心狗肺!
雍瀾微笑的看著沈瑯嬛在父皇和母后面前敬茶說笑,心里有種奇妙的感覺,一種沈瑯嬛被家人接受的幸福感。
“老六媳婦,你不想瞧瞧朕給了你什么見面禮嗎?”官家見氣氛和睦,一派和樂融融,又見沈瑯嬛這么珍重寧皇后給的見面禮,十分滿意,一時興起,也想炫耀一下他給的賞賜。
沈瑯嬛拆了紅封,里頭是一張禮單。
細碎的東西就略過不提,例如一柄沉香木鑲如意、西洋懷表一只、寶石翠竹盆景……比較大宗的是一座嵌螺鈿黃花梨木西洋鍍金大座鐘、一處衛京城的糧食鋪子、一處田莊、一處行著溫泉的山頭別院、一處林園……端的是琳瑯滿目,十分的豐厚。
官家不是小氣的君王,但這么大手筆送兒媳婦見面禮,不說鳳皇貴妃想甩臉子走人,連寧皇后也有些吃驚。
“皇后和貴妃覺得朕的禮是不是重了些?”他用戴著碩大扳指的指頭摸著自己的胡子。
“官家的心意臣妾哪里猜得著?”寧皇后輕輕帶過。
“臣妾覺得這樣的見面禮實在過了些,不說雍王妃才入皇家的門,自該謙虛恭敬,這般豐厚的貧賜下去,豈不招人閑話?”鳳皇貴妃完全見不得人家好。
“朕這么做可是有道理的,老六的王妃對我朝有功,還是大功一件,朕覺得這些賞賜還少了。”
“哦?”
官家不再和鳳皇貴妃說話,目光轉向沈瑯嬛。“朕聽沈相說那讓御廚驚為天人的鐵鍋是你想出來的?”
“兒媳嘴饞,才搗鼓出鐵鍋來,是父親一心向民,覺得要是鐵鍋能普及到民間,必是利國利民之舉,兒媳身為子女自然樂見其成。”沈瑯嬛很大方的把功勞讓給沈瑛,她明白官家的用意不是要她居這個功。
官家沒想到她一點就通!澳闶莻好孩子!彼f得意味深長。
“這是兒媳的本分!
官家看得出來很高興!盎寿F妃啊,你既然在座,總該表示一下身為長輩的祝福之意。”
“官家,臣妾出來得匆忙,就這玫瑰晶步搖還能看,雍王妃要是不嫌棄,就當作我的禮!
她隨手從發髻上拿下一支玫瑰晶并蒂蓮海棠的修翅玉鸞步搖,有些心疼的遞了過去,貼身宮女接過,呈給了沈瑯嬛,沈瑯嬛落落大方的接過稱謝。
“你們新婚燕爾的,王妃的身子也得細致當心著些,朕就不留你們了,往后別忘多進宮走動走動,瞧瞧你們母后!
官家說完也不留他們,讓雍瀾和沈瑯嬛出了宮。